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明·楊慎《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
《紅樓夢》到林黛玉寫《五美吟》時,已是由樂極轉悲極了。之前一回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豔理親喪」,「開夜宴」即是樂極,因為不符合中庸之道;「死金丹」即是生悲,因為賈敬之死關乎榮寧二府的興衰存亡,所以是樂極生悲。但是,當晚夜宴的眾人並不覺悟,惟黛玉警醒,才有了《五美吟》的創作。
初讀《五美吟》,為歷史傳奇中的五位奇女子扼腕嘆息,亦為其能在歷史洪荒中流傳千古倍感欣慰。再思,則為黛玉的胸襟所折服,亦為其果決而驚嘆,又為其柔情而惋惜。
《五美吟》寫的是歷代以來流傳的西施、虞姬、明妃、綠珠、紅拂五個女子的不好的平生遭際的。《五美吟》這個題目是個集子名,並不是黛玉所起,而是寶玉自作主張所題。在寶玉看來,是將重點放在這五位女子的「美」上的,而黛玉則是重在感慨這五位女子的終身遭際的。第六十四回描寫,黛玉向寶釵、寶玉道明寫詩的原因是:「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並說是「以寄感慨」。可知黛玉是比寶玉看的更遠的,之所以這五個人在青史或野史上留下痕跡,是因為其所處的歷史時期是波瀾壯闊、英雄輩出的時代。
《五美吟》之《西施》說:「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吳越爭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以圖復國,範蠡獻西施於吳王夫差以迷其心,終滅其國。於是從此「紅顏禍水」就成了才色女子的另一個名字。但其實夫差之敗有多少因素和西施有關呢?
據《史記》記載,吳國之敗,一敗於夫差的窮兵犢武,二敗於天災使糧食減收,讓越國抄了後路,國破身死。西施到是政治的犧牲品,自始至終都是身不由己的。所以,黛玉的詩寫的就是這個意思。
明代楊慎的詞說「浪花淘盡英雄」,黛玉說「一代傾城逐浪花」,都是一種悲傷,英雄也罷,美人也罷,不過如此,在歷史的潮流中都已隨風而逝了。惟有那一分思念兒時家鄉的溫情尚柔軟地流淌在心間,所以黛玉說「吳宮空自憶兒家」。
《離騷》說「美人遲暮」,黛玉則傾羨留居鄉村的自由,希望過歸園田居、白髮終老的生活,所以她說「莫笑」,說「東村」,說「頭白」,說「溪邊」,說「浣紗」。但她已深知自己是無家可歸的了。
《五美吟》之《虞姫》說:「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楚漢爭雄,項羽於十面楚歌聲中嘯出千古名歌《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一代雄傑已英雄氣短了。虞姬和而詩之:「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遂於楚帳之中飲劍而亡。後項羽於烏江岸邊自吻而死。
期間,二人的死別當真令人動容,或許項羽的不肯過江東是和虞姬之死有更大的關係吧?萬念具灰之人還談得到「無顏見江東父老」?恐怕更多的是愧對已死之人吧?所以黛玉對虞姬之死是深為讚嘆的,她以為這樣的死是雖死猶生的,並不贊同黥、彭為搏封王封侯而不顧道義的生,這個是「生不如死」。但到底心有不甘,所以她「幽恨」不得與項羽到「頭白」,所以烏騅為主人「腸斷」悲鳴,項羽一生所愛的美人和駿馬尚且知道仁義,乃何黥、彭之類背主求榮不知道殺身以成仁、捨生以取義?所以她說「何如」?看似商榷,實為肯定地為虞姬發一大讚嘆!真正是一群眾梟雄不如一個女流了!
《五美吟》之《明妃》說:「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漢胡相爭,為求和平,漢元帝聽從宮廷畫師毛延壽之語,令將其後宮宮女王昭君遠嫁呼韓邪單于。和親之前,元帝初見昭君,驚為天人,迭悔不及,乃何已晚,殺延壽以息憤怒,立君王之威。黛玉於此詩中明是慨嘆昭君紅顏命薄,實是暗抒胸臆,自己亦是一樣的「紅顏命薄」,因為這樣的事是「古今同」的。
昭君的悲劇之所以發生,在元帝錯信毛延壽的以畫取人之法,不能明辨真偽。但真是如此嗎?黛玉認為不是。一句「縱使君王輕顏色」,令人清晰感受到黛玉的莫名悲憤,一個君王好色到後宮佳麗看顧不過來的地步,卻偏偏又懶惰到把「予奪」之權交給一個畫工,甘受其辱,導致了冠以「絕豔驚人」之譽的美人誤嫁塞外,所以這個「出漢宮」是「誤出」,是「不當出」,不是「當出」,並不心甘情願。
所以,黛玉以詩名意:昭君之悲在「誤終身」或「終身誤」,以《明妃》為名,也有「明辯是非」之諧,「妃」也有「不正」之義。也是深深地憂慮自己是否會遇人不淑,會不會遇到昏庸的「漢元帝」和弄權的「毛延壽」?會不會有一天也落一個「出漢宮」的下場?或許,真是如此的。
《五美吟》之《綠珠》說:「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西晉八王之亂,石崇與齊王結黨,為趙王倫所殺。綠珠是石崇的寵妾,善吹笛,又善舞《明君》,尤善解人意,名冠四野。後孫秀強奪綠珠,石崇雖不肯,卻又對綠珠口出怨言說「我現在因為你而獲罪。」綠珠流淚說:「願效死於君前。」於是,先綠珠墜樓而死,後石崇被亂兵殺於東市。
黛玉以綠珠的口氣寫此詩,從開始時有所怨,到最後的有所羨,這一個大轉變,令此詩從悲轉喜,的確是別開生面。前兩句說石崇的寵愛是虛情假意,把瓦礫當明珠,把明珠當瓦礫,在生死富貴之際,並不曾有一絲憐惜之意,「拋」字何其冷峻!也如綠珠所歌之《明君》曲中「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有相類之意。後兩句說綠珠的縱身一跳實在是前生的大福報,因為能和自己喜歡的人一同赴死也是好的,同生共死的遭際也算得是一種安慰了吧?
綠珠與石崇生前是遠隔千山萬水的,非有大福報是不能相遇的,相遇又相愛則又非有大福報不可,此之謂「同生」;偏天不遂人願,石崇又因己得罪,唯有一死以謝知己,誰知石崇也赴了黃泉,此之謂「共死」。黛玉詩中認為,綠珠之悲不在生死這個問題上,而在與石崇最後的堅而不持上,雖然最後兩個人實現了「同生共死」,但還是不夠完美,綠珠是流淚縱身一跳的,多少有些傷心。
《五美吟》之《紅拂》說:「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隋唐更迭,英雄輩出,紅拂女於楊素幕府中識得李靖,遂於當晚投奔李靖,願意與李靖攜手天涯,這個傳奇叫《紅拂夜奔》。
黛玉於此詩中,對紅拂是敬愛有加的,她稱紅拂是「女丈夫」,是個「巨眼」的美人,既有智慧,又有膽魄,不因李靖窮途沒路而以貌取人,不因楊素權貴當道而畏首畏尾,當斷則斷,當爭則爭,實在是令人欽羨。若說前四首詩總以過悲為主,《紅拂》一詩則憑空生出一股豪情!從中讀出黛玉似有「一走了之」的意思。又似乎有些猶豫,走則走矣,卻苦無相依之人,榮府如同尸居餘氣的楊公幕,自己也可作個「女丈夫」,但是卻並沒有一個可託終身的英雄,若真一走,到的確是走入窮途了。
這五位女子皆身處政治權力紛爭之中,原本皆是歷史長河中的配角,不但不能左右歷史,亦不能左右自己,而且一定是男權社會中的頑偶罷了。黛玉卻於其中獨樹胸臆,借五位美人的人生遭際,對大歷史中的功名富貴、仁義道德、君臣忠奸、是非恩怨和孟子的「大丈夫」學問作了個清醒的探討並給出了明確的答案,非有大學問如何做得到?這樣的胸襟又如何當不得「大丈夫」?令人折服。
縱看《五美吟》,黛玉也是果決的,這個果決就是:必須離開。《西施》一言以蔽之:思鄉心切,重在一個「憶」字。《虞姬》是:生離死別,重在一個「恨」字。《明妃》是:遠嫁,重在一個「出」字。《綠珠》是:同歸於盡,重在一個「拋」字。《紅拂》是:一走了之,重在一個「識」字。
從最初的思念,到最後的走,都是身不由己,也都是迫不得己。亦可想見黛玉生存環境的艱難,她寧可自己是自由自在到頭白的東施,也不願做無家可歸的西施,以待遲暮。她甚至希望自己如同虞姬一樣為心愛的英雄長苰化碧,如同綠珠一樣為心愛的男人縱身一跳。她更想離開如毫無情義的漢宮和毫無生氣的楊公幕一般的榮府。並且這種果決一定,就立即付諸實施。為此,她焚香設祭,鄭重其事在搞了一個奠禮,為自己的前途命運祈求上蒼福佑,連探春邀她探望鳳姐之病這樣的事也推辭了。
《紅樓夢》的十二釵判詞中,唯黛玉、探春、熙鳳三人是有「才」的,黛玉是「堪憐詠絮才」,探春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熙鳳是「都知愛慕此生才」,可畏巾幗中的英雄,也可以稱之為「女丈夫」,真應了黛玉所說的,都是「有才色的女子」。然而人生際遇並不比五美好多少。熙鳳的結局是被休,探春是遠嫁,黛玉也並不能得嘗所願。因此,黛玉果決地要離開,這一份勇敢是令人驚嘆的。
但黛玉到底又是柔情難捨的。黛玉賦詩後,寶玉來看望,勸說其莫作無益之悲,並想表明自己從未說出口的「願同生死」的心跡獨白,偏偏話到嘴邊,怕唐圖美人,又留於心間,左右為難,不禁悲從中來,流下眼淚。黛玉心有所感,也不禁流下眼淚。這一流淚,頓使黛玉的「女丈夫」之氣減損許多。
之後寶釵又到,莫名其妙地談到「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題,說女子總以「貞靜」為主,針黹次之,會作詩文不如不會。明議才德,暗喻「貞靜」,勸黛玉貞固安靜、不可妄動,使黛玉搖擺的心又加憂鬱不定。
寶玉、寶釵二人共同賞詩之後,寶釵獨對《明妃》有一段議論,點了王安石和歐陽永叔的詩,大意落在了「不怨天,不尤人」上,間接表明自己的態度,出與不出,皆是己意,並不與別人相干,這是寶釵之德。黛玉心領,到此為止。故黛玉因寶玉一哭和寶釵一解而柔情頓生,柔情一生則去意難決,不禁令人惋惜不已。
黛玉十五歲後已實是信了幼年癩頭和尚說的話,惟有不見這此人,自己這病方能好。但偏偏離不開,走不脫,為情所困,所以也只好一直病下去了。
賈敬死了,榮寧二府如同空曠的吳宮、寂寞的漢宮、冰冷的楚帳、絕情的金谷園、尸居餘氣的楊公幕一樣,再無生氣可言,榮寧二府已是日落西山、再無東升之時,元春於宮中恐怕是空庭獨坐的,探春恐怕是要出的,未來是渺茫的。平兒於賈敬死前在榮府的榆蔭堂辦了一個生日,賈璉於賈敬死後給了寧府們小管家俞祿二百兩銀子辦喪事,遂與尤二姨暗通款曲,榮寧二府的餘蔭餘祿也就值這些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正是:
大廈將頹心生危,蒹葭蒼蒼吟採薇。
輾轉反側思美人,女中丈夫思欲歸。
一人哭兮一人解,悲兮欣兮已化灰。
縱使驚豔出漢宮,又入東逝長江水。
聲明: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與本公眾號立場無關。部分插圖來自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