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這些年走遍萬水千山的淘碟經歷來判斷,全世界最好的古典音樂黑膠唱片店可能是位於柏林Fechner大街3號的霍倫斯坦唱片店和音樂咖啡館(Horenstein Klassik Schallplatten & Cafe)。說起來,這並不是歷史最長的唱片店,維也納的Teuchtler有七八十年的歷史了。論起庫存唱片量,霍倫斯坦也只能算是中等規模。超過50萬張唱片的店,在維也納、漢堡和洛杉機,我都見過。這裡的唱片也不算便宜,特別是和美國的普林斯頓唱片店沒得比。不過把各方面因素綜合起來,還是覺得霍倫斯坦最好,主要是因為他的老闆沃爾夫·楚博(Wolf Zube)實在是個音樂大行家。
沃爾夫是個笑眯眯的老頭,看樣子快70歲了,不過精神很健旺,記憶力也很好。上次我去他店裡的時候,他還取笑我當年滿世界找舒伯特阿佩喬尼奏鳴曲時那個急火火的樣子。那已經是2007年的往事了。「這曲子聽過大提琴和樂隊的改編版嗎?很不錯。」我只能搖搖頭,因為我連聽說都沒聽說過。這就是沃爾夫的本事,他熟悉每一首知名或不知名的作品,說起一些我不知道的作曲家、演奏家,他如數家珍。這並不奇怪,音樂就是他的老本行,他做了一輩子的音樂會記者和音樂評論家,絕大多數我只能在唱片封面上見過的人他都採訪過。到了50多歲的時候,他倦了,就開了這家唱片店。不過他現在也還在音樂圈裡活躍著呢,前兩年還參與了一個室內樂團的組織,就叫霍倫斯坦室內樂團,而且還出了唱片,當然是LP。擁有自己的室內樂團的唱片店,全世界找得出第二家嗎?
這個店名的來歷,當然和指揮家雅沙·霍倫斯坦有關。他和這位福特文格勒前助手、馬勒及布魯克納的大專家究竟有過什麼交際,我沒問過。不過顯然,在德國的古典音樂圈子裡,他熟人很多。在唱片店的牆上的醒目位置,掛著瑞典指揮家布魯姆斯泰特的籤名照片。柏林廣播交響樂園的前小提琴首席豐田耕兒(Koji Toyoda)是他的朋友。當豐田告老還鄉回日本的時候,把所有的唱片收藏都轉讓給沃爾夫了。我從中買到了一張很罕見的唱片,美國大提琴家斯塔克在日本JVC錄製的舒伯特「阿佩喬尼」奏鳴曲,而且還是內部流行的樣本盤。算是我的頂級收藏了。豐田耕兒在國內沒什麼人知道,在日本卻是家喻戶曉的小提琴家,是鈴木教學法培養出來的兩個神童之一。還有一次,我正在店裡埋頭翻碟,沃爾夫介紹我認識一個老頭,費裡恰依(Fricsay)時代柏林廣播交響樂團的圓號首席。我結結巴巴地試著用德語和費裡恰依的手下談兩句,主要想表達一下對柏林廣播交響的熱愛,以及2008年我在上海的現場音樂會經歷。他沒聽懂,主要也是我沒說明白。但是最後我們還是成功地在一起照了張相。老頭還拿出一本古老的菲利浦唱片公司60年代的唱片介紹,指了一下他年輕時的英俊形象。這種會談真是很有歷史感,好像老頭從唱片中鑽出來和我說話一樣。這種神奇的經歷,只有在霍倫斯坦唱片店才有可能。
沃爾夫的這家唱片店,也可以說成是一個黑膠博物館。在一進門的牆上,展示著黑膠唱片製作的全過程,從錄音母帶,到母盤(Master),再到最後刻盤用的模具(Stamper),都有實物,而且竟然連製作黑膠的乙烯原料也展示出來了。這是沃爾夫的得意收藏,是他從一個唱片公司前主管那裡得來的。店裡除了唱片,還有各個年代的唱機、唱片海報。當然也少不了一對天朗的古董音箱,配上膽機功放,播的是原汁原味的五六十年代的聲音。除了這些標準硬體,他店裡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唱片配件。比如我就在一堆雜物裡發現了小唱片品牌 「音樂廳」(Concert Hall)的標準郵寄唱片盒。別小看這個不起眼的小物件,這可是曾經興盛一時的目錄郵寄唱片公司的見證。這種唱片公司只為自己的會員灌制唱片,並不通過唱片店的渠道進行公開銷售。會員通過查閱唱片目錄,提交訂單,然後唱片公司就用盒子把唱片包好,郵寄到會員手中。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後這種營業模式逐漸消失,現在人們只能通過包裝盒這種小物件,才能了解到這段不為人所熟知的唱片發展史。
好的唱片店裡當然一定要有高質量的、稀有的唱片。在這個網際網路2.0時代,收藏類唱片大都在網上交易,絕大多數實體唱片店中只有大路貨。但是霍倫斯坦從來不是普通唱片店,顧客永遠能在這裡找到驚喜。每次去沃爾夫的店裡,我都能收穫幾張真正稱得上珍稀的唱片。上次我就收入了一張義大利老一代大提琴宗師麥納迪(Enrico Mainardi)在ARCHIV錄製的巴赫大提琴無伴奏組曲中的一張,第六首。這種片子在易趣網上,一年只能出現一兩次,在實體店內現身,機率類似於中大獎。那次還在店裡翻到一張馬什納(Wolfgang Maschner)錄製的小提琴炫技作品。這也屬於在資深黑膠燒友圈子裡口碑相傳的唱片,非常罕見,我從來沒想到過竟然能在唱片店中撿到。
我在霍倫斯坦唱片店收到的最有趣味的收藏,是菲利浦唱片公司於上世紀50年代出版的「心儀」系列唱片(Favorite-Series)。這個系列的封面是由著名平面設計師保羅·胡夫(Paul Huf)主持設計的,全套有50幾張。這套系列唱片極具視覺衝擊力的封面設計,為當年古典音樂唱片業帶來了「比基尼」一樣的震撼。看看那個年代的古典音樂唱片封面設計吧,哥倫比亞的封套就是一張藍紙,DGG好一點,由三種顏色組成的色塊,白黃白。有些老古板是不喜歡這麼出格的事的,其中一位音樂評論家憤憤地寫道,「如果菲利浦認定封面設計在嚴肅音樂唱片的發行中也會起到重要作用的話,那還不如在封底刊登連載驚險小說,或者縱橫字迷,猜中有獎,現金返還。」這個老古板真像是出自大學士倭仁門下,曾在南書房行走。他說的這些話早已隨風而去,現在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這五十幾張封面。慚愧慚愧,我玩黑膠也有快10年,竟然不知道還有這等好東西。好在沃爾夫同意我從他的私藏中挑選5張,省得我專門買本畫冊,只為望梅止渴。
到沃爾夫這個店裡的還有一個大好處,就是可以隨時請他做版本諮詢。一次我請他推薦幾種柴科夫斯基鋼琴三重奏的版本,他建議我聽梅紐因家庭組,還有海頓三重奏團的錄音。在店裡聽了這兩張,果然精彩,特別是海頓三重奏團,配合默契,不疾不徐,表達真摯但又不濫情,是令人擊節讚嘆的好錄音。我接著問他,杜普蕾、巴倫伯依姆和祖克曼的那個以色列電臺錄音如何,老頭撇了撇嘴:「他們在自慰(They are masturbating)。」我們倆忍不住都笑起來。這當然是對已故的杜普蕾女士的不恭,但是對於西方的樂評人來說,尖酸刻薄是基本功,這是從肖伯納那裡繼承的作風。
也許我應該計劃下一次柏林之行了。霍倫斯坦唱片店位於柏林西部,很普通的一個街區,沒有慕尼黑大學區那種精緻,但讓人感到踏踏實實的生活氣息。跟沃爾夫扯扯,聽聽他講些古典樂壇的掌故,然後到他那些堆積如山的唱片中試著淘出點驚喜,最後蹭他一杯咖啡喝喝,這時說不定又有一個老頭推門進來,也許就是我曾在LP封面上見過的哪位。全世界還找得到比這裡更魔幻的唱片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