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主角好像一個人」
找大陸演員寧靜來扮演馮程程是一個出乎意料之舉,再加上一個臺灣演員吳興國,或許是要營造一個目前已經很流行的「大陸港臺三方巨獻」格局吧。寧靜在出演《新上海灘》之前剛剛拍了《陽光燦爛的日子》,是當時最紅最成功的大陸女星之一,影響力也直透香港。《新上海灘》是她第一次與香港班底合作,她的知名度與成熟演技亦使影片增色不少。但是拍攝《陽光燦爛的日子》時由於角色需要,寧靜努力增肥數十斤,到《新上海灘》時還未完全減下來,所以我們看到了一個史上最胖的馮程程,一張臉圓如滿月,還有雙下巴。劇組為她的造型下了許多工夫,你可以看到全片幾乎沒有出現她的正面,大部分都是側著頭的七分臉,偶爾的幾個正面鏡頭,也大都打上側光,使她看起來稍微瘦一點。
但是形象上的一點缺憾完全不影響好演員的發揮,寧靜以她的眼神和微笑,將馮程程作為天真少女的愛嬌與俏皮演繹得細緻入微,絲毫沒有通常女星扮演少女的做作之感。她與張國榮自《新上海灘》合作結緣並且惺惺相惜,提起張國榮時說:「……演戲時他的眼神的執著,是我在其他演員裡所沒發現的,鎮靜、自信,看著你就看到你骨頭裡去了。……他是個懂得生活、熱愛生活的人,他是一個再有魅力不過的男人。你喜歡他也好,愛他也好,一點也不奇怪。現在哪還有這樣的人啊。」而張國榮也非常欣賞寧靜的演技,決定請她來做自己導演的第一部影片的女主角,那就是令人抱憾的夭折之作《偷心》。
從《新上海灘》的敘事順序來看,馮程程遇到丁力在先,但是實際上她早已經傾心於許文強,片中在她第一次出現時就以《亂世佳人》做了一個伏筆:「你都看了三次了,怎麼還看?」麗文問道。馮程程凝神回答:「那個男主角好像一個人……而且我每次看都有不同的感覺。」
經她這麼一說也提醒了觀眾,原來劇中許文強的造型是酷似《亂世佳人》白瑞德的。不僅是在造型,兩人的氣質和個性也頗為近似,強悍,果斷,高傲,不羈……難怪馮程程會產生聯想。許文強的出身在片中並沒有明確的交代,但是他顯然受過高等教育,經歷過優雅精緻的生活,有一種西式貴族的底蘊,就算是穿著同樣的西裝,也與丁力那種暴發戶氣質全然不同。至於他為什麼會以一個落魄不堪的形象進入上海灘,這要回顧一下當時的歷史背景:片中提到許文強來自臺灣,是「臺灣民族同盟會」成員。臺灣自1895年起就淪為日本殖民地,一直被日本當作本土統治,「民族同盟會」之類的民間反抗組織不在少數。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抗日戰爭爆發,日本徵調了大批臺灣人到東北參戰,這正是片中講述的歷史年代,許文強就是從東北戰場上逃出來,在返回臺灣的途中遭遇漢奸出賣,血染上海灘;隨後來追殺他的就是「民族同盟會」成員,以為他是叛徒而欲索他性命。
這樣的大背景使許文強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相連,染上更加悲壯更加充滿大義的色彩,但是片中並沒有打算順這條線索深入挖掘,只是講述一個使命與情感衝突的故事,於是許文強仍然是一個孤獨的復仇者,無視外在的風雲變幻而沉溺於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個人在黑暗的道路上獨自前行。
「我爸爸越不想我做的我越要去做」
許文強與馮程程的初相遇是在火車上,一個動蕩、漂泊、充滿不安定感的空間。從馮程程的自述中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嚮往自由、崇尚人性的女孩,對卑微的生命亦懷有慈悲之心,還有強烈的反叛心理:「我爸爸越不想我做的,我越要去做」,所以在她突然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逃亡者跳進自己車廂的窗口時,幾乎沒有絲毫的猶豫,就站在了逃亡者一邊。當然這個逃亡者本人的魅力也很重要:儘管他一聽見門口的響動就兇猛地勒住她的脖頸,儘管他在累極之時粗魯地扯過她一起躺倒,儘管他蓬頭垢面滿腮胡茬幾乎衣不蔽體,儘管他說起話來像土匪吃起飯來像餓狼……但是他那銳利的眼神,冷峻的個性,陽剛的氣質,強悍的作風,正符合程程這樣的少女對男人的夢想,順理成章地讓她一見傾心。
說起來張國榮這個人一向是以俊美著稱,拍電影的時候導演都很不捨得將他摧殘,但是實際上他的個性中也有粗獷的一面,尤其在滿面鬍鬚不修邊幅時另有一種成熟而野性的美感,比他素常的優雅形象更能打動人心。當他躺在馮程程的身邊累極入夢,一張臉微微向一邊側過,臉上有汗水有灰煙,濃密的鬚根蓋滿了半張面孔,而眉毛粗濃,鼻梁直挺,陰影中描繪出如雕塑一樣完美的輪廓……這樣憔悴這樣疲倦卻又益發性感,難怪馮程程會以那樣的眼神深情凝望。
許文強與馮程程的第二次相遇是在上海街頭,這一次比上一次更為驚險,槍林彈雨之中,許文強拉著程程東躲西藏。你可以看出馮程程並不是太恐慌,或者說暗中的欣喜完全蓋過了恐慌,她充滿信賴地依靠在許文強身側,對周圍的鮮血置若罔聞,一雙眼只盯在他臉上;敵人遠去之後許文強望著懷裡這個失而復得的女郎,也終於拋棄了自己刻意的冷漠,忍不住吻她,狠狠地吻她,浪漫的旋律中他們發生了更加親密的接觸……家中的這一段床戲不僅是在表現感情的深入,也充分表現了許文強的野性、霸氣,馮程程的羞澀、純真,尤其是馮程程突然的驚叫哭泣甚至動手打了許文強一個耳光,隨後又含著淚掛著微笑撫摸他的臉,以及許文強略有些不知所措的動作和神情,都演繹得細緻而貼切。通常電影中這樣的鏡頭只會展示男女主角的激情投入,而實際上,第一次,不可能是那樣。
「你給我記著,要好好地對程程,要不然的話,我會殺了你!」
然後,三個主角在極其尷尬的場面裡第一次相聚了:丁力衝進了許文強的浴室,見到許文強正在與他心愛的程程共浴。這段鏡頭前後出現了兩次,第一次只看到許文強一驚,似乎有被撞破的心虛;在第二次中才可以看到許文強完整的神情變化:他先是一驚,然後坦然地笑了,正待打個招呼,忽聞丁力叫出馮程程的名字,這下子他才大驚失色:「你叫馮程程?」原來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女郎的名字,原來他根本沒什麼可心虛,他不知道自己懷裡的這個女郎,就是結義兄弟丁力念念不忘的愛人。
丁力對馮程程的痴心,其實從頭至尾都是一廂情願。他寫給她的情書,原來都是她的家庭教師麗文代收代回復,根本沒有送到程程的手裡;程程也不愛他,心裡完全沒有他。但是愛情有什麼道理,丁力的愛情更加不需要講道理,他已經完全將程程視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部分,不管她愛不愛自己,都要確保她的幸福:「你給我記著,要好好地對程程,要不然的話,我會殺了你!」這種愛情與許文強的是不同的,許文強已經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了復仇大業,愛情、友情、生命,所有屬於自己的一切,都不如仇敵的鮮血重要,更何況,他與這個仇敵馮敬堯的相見,是處在一個你死我活的絕境。
「他叫什麼名字?」「他叫許文強。」馮程程怎麼也不會想到,她的愛人就是父親一直要追剿的人,自己充滿愛意地吐出的這個名字,就此成為愛人和父親之間的催命符。這一幕中扮演馮敬堯的吳興國表現極其老到,把那個不慌不忙不動聲色的老狐狸演得入木三分;影片的剪接也是恰到好處,雙方之間的試探,隱藏,圖窮匕現,短兵相接,一步緊似一步,一切都在馮程程的笑容隱沒在門後時戛然而止,大門一關,殺戮就此開始。
張國榮在這場戲裡吃盡了苦頭,因為劇情安排他跳進遊泳池裡躲避槍擊,然後從遊泳池裡衝出來刺死馮敬堯,所以他必須是全身溼淋淋地滴著水上鏡;而由於這段鏡頭是全片的高潮所在,所以鏡頭精益求精地拍了多遍,拍著拍著頭髮也幹了衣服也不滴水了,於是張國榮在上海的四月這樣乍暖還寒的天氣裡,不斷地被工作人員拎著水桶劈頭蓋臉地澆個透溼,時不時地還需要和衣跳進遊泳池裡浸得更透些……更折磨人的是接下來冒雪前往舞廳會見丁力的一場戲,落在他臉上身上的雪花其實都是化肥粉末,弄得他雙眼紅腫幾次中斷演出……當然這一切都是拍攝花絮記錄下來的而不是他自己講的,他視這些為一個演員的工作境遇之一,並不曾因此炫耀或抱怨。
「浪裡分不清歡笑悲憂」
許文強沒有絲毫猶豫地,殺了出賣他的兄弟害死一百條人命又想致他於死地的漢奸——馮程程的父親,就此永遠失去了他的愛人。影片沒有講述他對這段愛情是否留戀,或許他根本就不是一個為愛情而生的人,在他心裡未曾了斷的,只有與丁力的友情。滿天絢爛的煙花中,一個對世界了無留戀的人微笑著走向生命的盡頭;在迎接新年的歡笑與倒數秒數聲裡,劍拔弩張的兄弟對決進行到了最後一刻……影片就在這樣的華麗背景下迎來了「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死亡結局。丁力冤屈地死在同盟會的槍下或許只是為了加重故事的悲劇色彩,但是許文強必須死,他為一群愛他的人報了仇然而辜負了另一群愛他的人,他需要以自己的生命來償還,不會平安地離開上海而獨存。送他出上海的車子在經過江邊的時候,許文強望著他的上海灘,流下了最後的一滴淚,緩緩閉上了雙眼;而無辜的馮程程也不可能活多久了,失去了父親失去了許文強也失去了丁力,她的生命還剩下什麼?
《新上海灘》並不算是經典影片,劇情不是完全合理,細節也不是十分完美,結尾處張國榮清靚白淨的出現尤其莫名其妙,但是全片看下來仍然給人以深刻印象,一腔沉鬱悲憫之氣更是在心裡徘徊不去。《新上海灘》的監製是著名的徐克老爺,通常監製並不會過多參與影片指導,但是徐克不同,從拍攝花絮中可以看到他在片場身體力行指手畫腳,連演員們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都要一一指點糾正,想必在後期製作上也有很大的決定權,他的投入使他監製的電影往往帶有強烈的「徐克風格」。
說起來,其實無論是香港還是上海灘,都不過是茫茫歷史空間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點,一個人的掙扎在動蕩的大環境裡根本可以忽略不計,愛情,友情,恩情,怨情,都隨著歲月的長河勢不可擋地流逝,我們能夠守住的,或許只是自己的心。「……愛你恨你,問君知否,似大江一發不收;轉千灘,轉千彎,亦未平復此中爭鬥。又有喜又有愁,浪裡分不清歡笑悲憂;寧願翻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夠。」舊版《上海灘》的主題歌在《新上海灘》中原封不動地奏響,將愛恨交纏的悲情氣息渲染得波瀾壯闊。其實黃霑說他在創作這首主題歌時根本沒到過上海,日後到了上海一看才知道黃浦江裡根本不可能有「浪奔浪流」,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真正的浪是在故事裡在電影裡在我們的心裡,滔滔翻騰,千古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