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的電影生命《錦繡前程》（1）

《錦繡前程》

LongandWindingRoad

導演：陳嘉上

主演：張國榮梁家輝關之琳

首映：1994年8月4日

淘到《錦繡前程》的影碟是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為了節省大家的眼力，就不在這裡細說了。真的很想不明白這部電影為什麼這麼難找，雖然只是一部比較典型的港產商業片，在張國榮主演的眾多電影中也遠遠談不上有什麼代表性，但它是一部多麼溫馨俏皮的喜劇電影呀，又是一部多麼值得重視的張國榮作品，展示了一個多麼特別的曠絕古今的古惑爛癱版張國榮。

要說古惑仔和爛癱仔的形象，在港產片中實在見得太多了。香港雖然是一個國際化大都會，但是長久以來公眾最喜聞樂見的都是草根文化，是展示小市民趣味的藝術作品，是生活中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形象，是親切如街坊鄰裡一般的明星，所以許冠文的鬼馬喜劇大紅特紅，許冠傑的通俗粵語歌曲深入人心，80至90年代香港最成功的演藝明星中，成龍、周潤發、周星馳、梁家輝、梁朝偉、劉德華……幾乎全部是家境貧寒甚至無以謀生，加入各種各樣的訓練班而踏上銀幕。他們從社會底層做起，與公眾共過疾苦，作品中時常有意無意地帶出濃重的草根氣息，他們演黑社會馬仔，演街頭古惑仔，演憨仔衰仔，演大公司小作坊的打工仔，他們也是公眾備感親切的一群，對他們的稱呼也都是仿佛自家人一般的「發仔」「偉仔」「華仔」「星仔」……

唯有張國榮不同。他出身於富貴家庭，受過大學教育，以留學生身份入行，一出道就是「榮少」，初登銀幕已經被形容為「水仙花一樣的美少年」，他代表的更多地是小眾精英文化，與香港本土流行文化格格不入：他唱的是英文歌，跳的是爵士舞，接二連三演的都是貴族少爺……這樣的一種氣質形象，被人排斥實屬難免，然而經過漫長的拼搏與磨練，竟然也打入了最受香港公眾歡迎的頂尖明星行列，算來應該是香港影壇的一大異數。

成名之後，這個「異數」也並沒有被同化，反而愈發地積澱出獨特的風華，導演們最喜歡請他出演的，總是超凡脫俗的角色：近神，近仙，近魔，近妖，總之不是凡人，他的最成功作品如《霸王別姬》、《東邪西毒》、《阿飛正傳》、《春光乍洩》、《倩女幽魂》、《胭脂扣》、《金枝玉葉》……演繹的人物都如天外星辰，命運如象徵色彩濃重的寓言或神話，不似生活中人，那份空靈感和疏離感的精妙演繹，至今沒有第二個演員可以替代；生活中的他，儘管個性隨和，態度親切，也始終都是最具巨星光芒，最讓公眾感覺無法接近的一位，媒體稱他為「藝壇貴族」、「明星中的明星」，連他的工作夥伴，都不約而同地稱他為「人上人」。

氣質這東西無形無色，卻能幹淨利落地將人群劃分三六九等，箇中奧妙，無從解說。張國榮的出塵氣質使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起碼在電影事業上，他演得再努力再用心，把自己的姿態放到貼地，也很難使公眾接受他扮演通俗的角色。而他並不是不能演，更不是不肯演，《錦繡前程》、《色情男女》和《流星語》中，都明顯可見他演繹平凡人的功力，其中尤以第一次扮演「爛癱仔」的《錦繡前程》最能帶來驚喜。

《錦繡前程》講的是四個好朋友混跡社會，分分合合盡歷情感浮沉的故事，張國榮扮演的是四人中的「損友」，一個狡猾，世故，自私，無賴，油頭粉面，花言巧語，急功近利的衰仔林超榮，大號「古惑榮」（破壞榮）。若不是親眼所見，真是難以讓人相信這個給人感覺至高無上、纖塵不染的明星會把一個都市小男人演繹得那麼入骨那麼傳神：電影一開頭，在繁華的都市，如水的車龍，擁擠的地鐵，清晨上班的人群中，出現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小職員，晃出電梯，望見外面下雨，將手中的公事包頂在頭上，匆匆衝了出去……許多觀眾在第一遍看時壓根兒沒有注意到這個人就是張國榮，雖然他也西裝筆挺，清靚白淨，但是一絲光芒也無，完全淹沒在芸芸眾生之中。他扮演的林超榮是一個黑心的保險經紀，一登場就在被老闆罵：「你竟有膽量拿人家的錢連保單都不開？」這時候我們看清了他的模樣：油亮的瓦片髮型，戴一副小眼鏡，穿著古板的雙排扣西裝，一邊吸菸一邊厚著臉皮狡辯：「老人家嘛，公司不受理，我受理嘛。」老闆大叫：「你知不知他們氣病了呀？」阿榮也大叫：「你知不知我親身買了兩副藥，煲好了送過去呀？全行哪還有人有我這麼好心啊？」老闆咆哮起來，宣布開除他，阿榮尖起嘴巴想了想，按熄香菸，深情地說：「我怕同事們會捨不得我。」老闆氣瘋了：「我要不是怕公司聲譽受損，我即刻報警抓你！」

這位林超榮先生與香港著名影評人、主持人和節目策劃人，以前衛蠱惑聞名的林超榮同名，顯然是有意為之，不過生活中的林超榮對這樣的調侃並不介意，還寫文章說：「張國榮演了二十年戲、超過五十部電影，我最欣賞的演出，就是《錦繡前程》裡『破壞榮』一角，那個『破壞榮』就叫做林超榮，試圖以本人性格為藍本，但，意外地將角色中那份鹹濕、猥瑣、蠱惑、不負責任、破壞搗蛋的特色，演出精緻漂亮可人的一面，超越了現實版的林超榮，反叫我轉頭迷上了電影版的林超榮，讓真實的林超榮投入戲中的破壞榮來演繹自己。讓真人跟著角色走，混淆真假，再一次證明，張國榮施展的是魔法演技。」

是，片中的林超榮是一個精緻漂亮可人的人，但是一向恃靚行兇，把朋友、愛人、同事，全都欺負得團團轉：在酒店裡他因插隊與服務員大聲爭執，又罵批評他的食客是八婆；向女友借錢不遂，便跟女友鬧分手；跟朋友打麻將時出老千，自稱是「技術性調整」，輸掉之後又耍賴不玩；走投無路時去投靠朋友的妹妹，一旦行運便將她甩掉；幫朋友經營音像店大賣盜版碟，導致店子被封；去朋友的生日宴會不送禮物只忙著吃蛋糕……香港媒體用「張國榮天仙下凡扮爛癱」這樣的標題來報導這部電影，讚賞他的表演「揮灑自如，奸得可愛，形象一新」，「把那種斯文爛癱演得深刻入木，演活了成長的階段常遇見的那種既親且恨，但始終都是朋友的一代損友形象！」

《錦繡前程》是由著名喜劇導演王晶擔任監製，也是張國榮與王晶的唯一一次合作。王晶的電影風格屬於瘋狂搞笑類，時常夾雜「屎尿屁」的無聊噱頭，與張國榮的個人風格大相逕庭，因此張國榮也就成了香港一線演員中唯一沒有接拍過王晶導演的電影的一位：「有時候與王晶見了面會相對大笑，因為我知道他不會找我拍戲，他也知道我不會拍他的戲。」《錦繡前程》的導演是擅長拍溫情輕喜劇的陳嘉上，使這部電影與流行的王晶式瘋狂喜劇完全不同：全片沒有什麼大起大落，沒有太過誇張的動作和噱頭，非常生活化，鏡頭前的張國榮姿態極其放鬆，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臺詞都伴隨著微妙的身體語言和神情變幻，表現得豐富而流暢，充滿生活氣息，看不出「演」的感覺，偶爾一個神情一點語氣的拿捏，立即帶出出人意料的爆笑效果。印象最深刻的幾個段落有：

——和朋友打牌，阿榮和阿生都輸得一塌糊塗，於是阿榮對贏錢的兩個朋友正色道：「阿成哥，朋友是什麼？我們大家都知道阿生的正職，就是在老人院做個鼓手，賺的錢還不夠車馬費，你忍心贏他八百塊？」痛心疾首的發言感動了兩位贏家，紛紛退還賭資，阿生吶吶道：「阿榮啊，你好像贏我最多，你是不是也還給我。」阿榮一掌叉在他臉上，恨道：「我這邊同你謀社會福利，你這樣對我？」

——阿榮拐帶著阿生攜全部身家去賭場賭錢，押完後，阿榮故作鎮靜，裝作不想看，扯著阿生擋住自己，眼神遊來遊去，從阿生的肩頭偷偷地看。骰子一開，贏了，阿榮憋笑憋得臉都歪了，與阿生相對拍掌，又互相拍打著裝作不在乎狀；骰子一開，又贏了，阿榮和阿生歡呼擁抱，樂極忘形，跳起舞來，手臂齊齊地左一搖，右一搖：「我得兒意地笑！我得兒意地笑！」全場只剩下阿榮張張狂狂的大叫：「給錢給錢給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