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平
一
前些年回武昌,糾集了一座文朋詩友,在某「蒼蠅館子」胡吃海喝。風捲殘雲七仰八翻之後,我趕著去櫃檯結帳。坐堂徐娘施施笑曰:「免單了,你們走吧。」我好奇,要討個由頭。徐娘半嗔半笑地說:「我們灶屋的廚頭,說把帳記他頭上了,月底扣出來。也不知道他欠你們哪位的錢。」
我立馬轉身鑽進後廚,但見一片兵刀狼煙之中,魁然立著一胖師傅,左手顛著炒勺,右手揮舞著鍋鏟。我走近,一把扳過他的肩頭:「黎爺,你怎麼在這裡?」他一點也不突然地靦腆笑說:「我在這裡是本分,你來這裡才是稀客。」
我依舊在驚喜之中,連串發問,並質問他何以幫我埋單。他不卑不亢地說:「聽見吵鬧的聲音像你,一看果然。想到過去同患難的緣分,這個客,那是請定了。老話說,約來不如撞來。」我要拉著他去喝一杯,他攤開手說免了,還有客等著上菜呢。再說江湖兒女江湖見,改天單約。我深知道他的性格,道謝出來,約好日後再聚。
二
二十多年前,我入住武昌監獄。也許是有人同情關照,最初竟然留在了監獄的夥房隊。
新犯人下隊,必先從洗菜切菜開始。切菜的叫「墩子」,沒什麼技術含量。炒菜的叫「掌瓢」,墩子見到掌瓢的,禮數上要「下矮樁」——低一等。比如你抽菸,要先敬掌瓢的一支。掌瓢的只管炒菜,炒完在一邊歇氣,墩子則要負責收拾一切殘局。
那時在隊裡,黎爺就是這樣一個掌瓢的大廚,而且還是一群掌瓢師傅的總頭,真正的「瓢把子」。
黎爺生於窮苦人家,卻因拜師學了廚藝,幾十年的油煙燻陶下來,殘菜剩羹也就餵成了一個胖子。
通常胖子的面相有兩種:一種特別慈善,如老太,有些男作女相的意思;另一種則形容兇惡,肉縫裡透出一些蠻橫。黎爺恰好是後一種。他額短而腮寬,典型的「由」字面龐。雙眉天生倒「八」字,一旦皺眉,幾乎像豎插著兩把短刃。眼睛小而圓,看上去就剩瞳孔在轉動。一旦看見他的眼白,那一定是他在盛怒了。但是,這樣的時候很少,他多數時候的表情是——面無表情。似乎無憂無喜,寵辱不驚,不像一般犯人那樣,動不動唉聲嘆氣,抑或喜怒無常。
夥房隊的犯人,都稱其為黎爺。其實他年紀並不大,也就四十出頭。黎爺的威信可不是來自拳腳,僅僅因為他為人仗義,而且原本在江湖上就有輩分。
三
黎爺人緣好,但脾氣怪。夥房隊的犯人頭老洪刑滿後,大家公推黎爺接任,幹警也有這個意思。犯人頭的減刑機會比別人多,這樣的好差事誰都暗懷渴望,偏偏黎爺就是不肯。問理由,他翻來覆去只有一條——平生不喜歡人管,也不喜歡管人。
廚藝好,放著給犯人炒大鍋菜,實在是糟蹋人才。有一次要調黎爺去幹警食堂,每天有魚有肉,是一樁人人想去的美差。黎爺去了一周,每天將那邊吃不完的菜,用洗臉盆悄悄端回來給大夥改善生活。但監獄和社會沒有區別,一樣還是有想爭取減刑的線人,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偷偷告了密。
幹警也不是捨不得這些原本要餵豬的剩菜,而是不想壞了規矩。於是,按監規,將黎爺關禁閉三天。三天之後黎爺出了小號子,再也不肯去幹警食堂當差。
黎爺登記的文化程度是小學,實際相當於文盲。但他說起江湖上的事兒來,又像是博大淵深的學問家。
他因為面相酷似梨園行的黑頭,不苟言笑時,看上去對誰都沒有好臉色。一般人喜歡他的不害人,卻也難以走近他。
我在隊裡還算半個文化人,初來時,黎爺也是愛理不睬的。我看他那森眉綠眼的樣子,也不好主動接近。
黎爺統領犯人食堂,粗活髒活笨重體力活,自然都是我們這些墩子幹。送糧食的貨車來了,每麻袋兩百多斤,一人一袋必須快速搬運到糧倉。黎爺坐一邊抽菸,墩子們健步如飛,只有我看著麻袋頭皮發麻。麻袋剛上肩頭,還沒有移步,就感覺腰椎吱吱作響且在打晃,預感似乎只要一邁步,就可能要當場骨折。黎爺見狀,忽然扔掉菸頭飛身過來,從我肩上取下麻袋,罵罵咧咧地說:「以後不許扛麻袋了。點數去,讀書人就管記帳。」
有了黎爺罩著,就更加沒人敢找我碴兒了。我對他,也多了幾分敬重。但凡撞見,必要給他遞煙,他卻是每次都要趕緊在圍裙上擦乾雙手上的油水,再雙手接過夾在耳朵旁。我知道他守著一些古老的禮數,心裡更加高看這個粗人。
終於輪到黎爺有事向我開口了。一日,他把我拉到一邊,親手給我點菸,忽然笨嘴笨舌地說:「請你幫我寫一封信。」我問寫給誰,寫什麼,他又羞於啟齒。最後沿山沿嶺一大圈說完,我才基本聽明白——原來他犯的是故意傷害罪,十二年刑期,他想跟妻子離婚。他說:「只有你能幫我把這意思說明白,反正就是要離婚,但是又不能傷害她……」
我總算明白了他的心意。人在絕境中,沒個念想反而活得簡單,更何況也要為對方著想。
我把寫好的信念給他聽,一向面無表情的黎爺,忽然背身咬著食指抽泣起來。他那肥大的身軀背對著我,頭埋進牆角顫抖著,壓抑的抽泣聲如虎嘯山林,嗚嗚作響。我去拉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卻被他自己死死咬住,嘴角上竟然滲出血來。
四
一來二往,我和黎爺成了「橋子」——鐵桿搭檔,在隊裡一文一武,一般犯人更加肅然起敬。
那時的我,雖然表面上裝得堅忍,內心卻也悲苦。我常常對他說:「傳我一點手藝吧,出去後也可以去應聘一個廚師乾乾。」他一方面笑我扯淡,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就別來搶我們廚幫的飯碗了;一方面又說,災年餓不死夥夫,藝多不壓身,學一點也好。
也是閒得無聊,我開始沒事就向他請教廚藝。他戲稱我們這是嘴巴學武。
跟黎爺談烹調,即便在生命中的災年,依然還是一份意外的享受——當然,也是一種折磨。就跟夜裡其他犯人愛談性話題一樣,每每談得飢腸轆轆,中宵恍覺蛙聲一片。
某日半夜,黎爺偷偷把我拍醒,手指圈成酒杯狀,在嘴邊比畫出一個喝酒的姿勢,我立馬翻身下床,跟他來到廚房的菜庫裡,關燈鎖門,但見地上反扣著一把電烙鐵,一個小鍋正香氣撲鼻地在其上咕嘟。
我大喜若狂,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聲狀,再從懷裡掏出兩瓶小二鍋頭。兩人席地而坐,就著鍋裡的肉燒青椒對飲小酒。他低聲說:「我知道你父親病危,你心裡難過。老哥幫不了你別的,也不會說話。這頓酒,是我託了幾個隊的老大,才幫你偷運進來的;這烙鐵,還是借的服裝隊的。我反正也不想減刑,萬一被抓到了,你就都推到我頭上,說是我強拉你來作陪的。」
我喝著烈酒,吃著熱菜,眼角止不住的淚竟如巖漿一般燙人。我掩飾著不接他的話茬,轉頭只誇他做的菜好。
廚房已經多日不見葷腥,我好奇他哪裡弄來的這頓佳餚。他怪笑著說:「糧倉中有耗子,我早就發現了,呵呵,終於被我設套逮住了幾隻大的。你不許罵我啊,哥也不能為你割股療飢啊,雖然我這也有一身好肉……」
五
除開面相,怎麼著看,黎爺都不像是一個歹徒。表面上橫眉立眼,骨子裡卻宅心仁厚。這樣的人,怎麼會犯下嚴重傷害罪,且一判就十二年呢?
原來黎爺滿師出來,輾轉各家飯館,很快成為江城名廚。逢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心眼活泛的他,辭去東家,將多年積蓄拿來,勉強開了一個餐館。他只知道手藝好有回頭客,可哪裡知道,開個餐館既要防黑道的攪局,還要會白道的應酬。
黑道上的人,知道黎爺的仗義,頂多偶爾來「揭一個飛碗」——吃白食,並不格外勒索。但是對白道上的人,長年在夥房悶著的黎爺,卻不知道如何打點了。
那時對這些民營館子,實行的是定稅制,大致每月派一個額度。你生意好,便佔了便宜,生意不好,便自認倒黴。黎爺的餐館原本也就十幾張桌子,他自己當老闆兼了大廚,僱了兩個墩子,新娶未久的漂亮媳婦,則直接帶著一個鄉下丫頭,收銀加跑堂。他對人出於本性地大方,自然也願在吃喝上巴結官面人物。稅務所的稅吏見他性情豪爽,給他的定稅也確實偏低,手下便是存了情面。
但這樣的情面,使黎爺像欠了他們終身的巨債。他們自己來白吃,親友來白吃,象徵性打個白條,你好意思或者有膽去收嗎?久而久之,老婆埋怨,黎爺厭煩,打心眼已經存著惡氣。其中有個分管的稅吏,入道未久,更是毫不曉事,酒後常拿言語輕薄老闆娘。黎太的念叨,助長了後廚中黎爺的火焰。一天那廝又來宴客,黎太微諷了幾句,他覺出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想要在嬉鬧中找補回來。
貧賤之中自有尊嚴,黎太摔門出來,讓那鄉下丫頭進去結帳,卻聽見包房內傳出那丫頭的驚叫。聞聲,正在切蔥炒菜的黎爺,拎著刀就踢門進去了。只見那人拉著丫頭的手嘻嘻哈哈,朋友在一邊淫笑,丫頭掙扎不脫,場面十分尷尬。黎爺壓住心火,冷冷地說「放開她」。那廝放開丫頭,轉手指著黎爺的鼻子冷笑道:「黎爺,你想幹嗎?準備遷碼頭了嗎?」
黎爺還是壓住已經躥到脖子上的怒火,冷冷地說:「你要再不放下,伸出左手我砍你左手,伸出右手我砍你右手。」那廝到了此刻,依舊不知好歹,竟然色厲內荏地起高腔罵道:「你慌了吧?你敢砍老子?」
他的手指依舊指指點點,差一點就戳到黎爺的鼻尖了。此刻的黎爺眼白翻出,整個世界的寒涼匯聚頭頂,但聽那廝話音未落,黎爺的快刀已經閃電般划過。忽然那個手指就耷拉下去了,再一看,手腕懸在空中,露出了森森白骨。幾乎三秒之後,血才噴薄而出,那廝慘叫一聲暈厥過去。
黎爺冷冷地指著那幾個顫抖的男人說:「打電話求救吧,我投案去了。」
就這樣,黎爺跟黎太招呼了一聲「別等我」,提刀轉身,大踏步走進了他宿命中的長夜。
六
我那會兒在獄中還有個「連案」,分在這個監獄的石材隊。監獄裡最忌諱連案見面,怕一起分析案情,橫生波瀾,於是,要把我調到勞改局直屬大隊去。
我匆匆去跟黎爺告別。正要準備上灶的黎爺,喊一個廚師接替,自己解開圍裙,把手擦乾淨,張皇失措地盯著我,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話。半天相對無言,他忽然說:「不是還要吃一頓中飯嗎?哥跟你單獨開夥。」
他肥胖的身軀,忽然變得像習過凌波微步一樣輕靈。只見他四處穿梭,在白菜堆裡選妃似的選出幾棵,廚刀揮舞……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黃的肉皮白菜湯,就這樣在我眼皮下神奇地完成了。他自己先嘗了一口,皺眉感嘆:「可惜沒生薑,沒胡椒,兄弟,只能將就了。」
他親手給我裝上滿碗白飯,讓我就在廚房吃,他要看著我吃完。多麼清素淡雅的一道菜啊,我至今難以忘記那種美味。犯人間的君子之交,也能濃醇如這一盆清湯。
之後,我調走,刑滿,背井離鄉……等我終於可以抬起頭還鄉之日,我曾經找過幹警,打聽那個叫黎爺的犯人,他們說他也刑滿走了,天知道去了哪裡!
邂逅黎爺,果真應了那句「江湖兒女江湖見」的牢話。我問他如今如何,他更加面無表情地說:「老祖宗留下的飯碗,摔不破,餓不死。」我想幫他重起爐灶,他搖頭嘆道:「兄弟你就別再害我了。天生掌瓢的命,別去做老闆的夢。這世道,說穿了跟菜譜一樣,牛肉服青菜,鱔魚服紫蘇,我要再開餐館,說不定又要進去了。」
古人說,良廚如良相,治大國如烹小鮮。竊以為那是說,一個明白事理的廚子,原本可能有安邦治國的才能,不幸埋沒風塵,只好在灶臺的烈火硝煙裡,鐵勺金戈,排兵布陣,從而輾轉他的餘生了。
(摘自廣東人民出版社《身邊的江湖》一書,本刊有刪節,戴曉明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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