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不僅止於張愛玲,也已經在許鞍華的生命中綠蔭成林。
文 | 符立中
符立中(臺灣著名作家、電影《第一爐香》顧問)
在香港,如果你想追溯張愛玲的足跡,從她拍經典照的「蘭心照相館」舊址到香港大學,最便捷的方法,便是乘坐港島地鐵。如果運氣好,在炮臺山會看見一襲身影,在「下一站,天后;左邊的車門將會打開」的廣播聲中匆匆掠過:那幹練的短髮、墩實的身材以及滿溢著的誠摯笑容為全港販夫走卒所熟知——她是許鞍華,已經為華語電影奮鬥打拼了整整45年。
今年9月,這個張愛玲出生和去世的月份,許鞍華帶著新作《第一爐香》蒞臨威尼斯影展;大會為了表揚她對世界影壇的貢獻,頒贈影展最高榮譽——金獅獎終身成就獎。
青鳥殷勤,原為夏夢圓夢
我和許鞍華導演的緣分,說來奇特:曾經為了《千言萬語》和《桃姐》訪問她,這當然不算什麼;但許導的《投奔怒海》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連結:它由香港傳奇影星夏夢出資拍攝,而我在2002年寫了長篇論文《尋找金庸的夢中情人》。
夏夢沒有任何電影在臺灣放映過,我寫它出自一則隱晦的傳聞,在向金庸本人求證後建構出自成一門「解析金庸」的新體系。這篇論文在網際網路時代被大量複製,它的立論變成如此普遍,以致現在提到出自於我都可能令人難以置信——實際上若無我那篇論文立證,夏夢逝世時鋪天蓋地的「金庸的夢中情人離世」幾乎不能成立。任何一家正式的媒體,不得引述香港酒樓茶肆的小道消息作為新聞;更何況這個傳聞還未必「傳」得起來……這個立論其實還有續集:金庸武俠生涯起始於《書劍恩仇錄》,「金」笛秀才「與餘同」(餘魚同)和鴛鴦刀「若冰」(駱冰)才是「夏夢靈感」的起點。我之所以當初沒寫,系因彼時金老還在世,提起他曾自比餘魚同,有些不堪。《書劍恩仇錄》的主線出自樂蒂、高遠、陳思思的「聚散離合」,現實生活中被借用其名的「陳家洛」,後來經商有成——由他投資拍攝的《書劍恩仇錄》和《香香公主》,成為許鞍華在《傾城之戀》之後的轉折點。
夏夢
香港的「東方好萊塢」時代,夏夢有個大影迷,跟她成了好朋友。夏夢過世時將「青鳥電影公司」留給了他。這位影迷現在正是《第一爐香》的製片人。他選擇拍攝《第一爐香》主要是因為當初夏夢就想拍它!此外,它沒被正式拍過;再者,它是張愛玲寫作生涯的起點……這些都顯現出它的獨特。在張愛玲整本《傳奇》當中,《沉香屑·第一爐香》和《傾城之戀》《金鎖記》鼎足而三,故事本身的悽豔和獨特色彩,使《第一爐香》和《傾城之戀》一樣膾炙人口。由於承襲了繁複的中國文字技巧,張愛玲對西方文化的深遂感悟常被忽略;實際上,從小生長在天津、上海的租界,其視野的國際性與多元化原本就冠絕同儕。這點,從張愛玲在《第一爐香》中對殖民的諷刺刻畫可見一斑。
其實夏夢鼎盛時期《第一爐香》就曾有過一次重要的翻拍,就是1957年的《黛綠年華》。當時由兩位華南影帝張瑛、吳楚帆攜手,搭配紫羅蓮、梅綺、黎灼灼等粵語紅星。黎灼灼是阮玲玉的同事,張瑛、梅綺都是經歷過太平洋戰爭香港淪陷的人,撇開舊時的表演風格不談,他們的背景經歷當然是詮釋《第一爐香》的重要參考。
考據原型,卻被八卦窺奇
所以我一開始是為製片人做顧問工作的——打從2015年就開始了。初期從無到有這個過程非常艱難;與其說我是顧問,不如說我是陪著製片人一齊碰撞。漫長的歷程裡,我寫過數十份組合的對應設計,也改過幾次大綱——某些後進發展出來的情節,以當時的戰亂背景實在不可能,讓我改得很辛苦。
這麼長時間,製片人和我都活在「詮釋第一爐香」裡。由於張愛玲已在臺灣長紅五十年,我所身處的文學圈累積出長期剖析書中情境的經驗,這個部分我都已經提供給製片。又比方提出何鴻燊是張愛玲同學,他的外型也的確成為塑造喬琪喬的靈感之一;有了這個概念之後,自然在揣摩時代氛圍上增添了許多依據。但這條創見被窄化為信息,走漏成小道消息,後續流言式的繁衍令人困擾:小說中「喬琪喬」有葡萄牙血統,但何鴻燊卻沒有——「何鴻燊的葡萄牙血統」其實是許多群眾一聽到「澳門賭王」所產生的錯覺。反而是何鴻燊的猶太血統和白皮膚,產生了近似盎格魯-薩克遜美男子的優勢,使他往後平步青雲——彼時,英國文化和葡萄牙文化在港九的影響力決計不同。而且,喬琪喬只是精神上的蒼白,而非在體能上——別忘了他在那個燠熱的夏夜,爬過山崖來找薇龍,然後又收拾了睨兒……更別說張愛玲決不會自比為葛薇龍。至於某些人將何鴻燊的曾祖母施娣設想成張愛玲小說《連環套》中的女主角「霓喜」——霓喜明顯出自張愛玲好友炎櫻家長輩的舊人舊事,然後又參考了哈同夫人。在殖民圈,印度人和英國人的行事可是有天壤之別的。
何鴻燊年輕時
我提出這些創作原型的重心,原本旨在探討如何理解作者的初衷。可惜遭到多人竊用之後,幾乎被八卦窺奇的口水湮埋。這種以訛傳訛常常會產生另一層誤讀:比方2015年我所提出的「喬琪喬靈感來自何鴻燊論」,當初提出來的目的,是希望讓影片拍攝時對所處年代能有全方位的考據感應;不幸它被偏狹地傳揚出去。
開花結果,許鞍華的張愛玲之路
許鞍華導演起先擔任的角色是影片的監製,當她後來終於答應下場執導那天,我在越洋電話這頭歡呼!
許導和宋以朗的姐姐宋元琳是小學同學。30多年前,許導為了洽商《傾城之戀》的版權,曾經搬出這層關係造訪宋淇先生。但那時候宋以朗姐弟已不在香港。這次為了《第一爐香》,我帶著許導、製片人和王安憶伉儷造訪宋家加多利山老宅,人事已非,我們都充滿了對往日情景的感懷。許導和元琳姐互相擁抱,這是睽違60年的同學之情。
許鞍華與宋元琳
坦白說,宋以朗原先認為我們可能拍不成——因為難度太高。在所有和張愛玲有關的題材中,《第一爐香》的難度明顯超過《色,戒》和《怨女》。《滾滾紅塵》討巧的地方在於套用到1949年的離散,然後時空又延展到1980年代的兩岸探親,那是當時很容易引起深刻共鳴的生命經驗。
宋以朗與符立中(右)
好在許鞍華是現今影劇圈罕有的坦率之士:她嫁給了電影、犧牲奮鬥一輩子,而且儘管成績斐然卻從不自欺——她就承認自己第一次拍張愛玲並沒有拍好——《傾城之戀》裡繆騫人的造型不像白流蘇,倒像任劍輝!可是所有的張迷都要感謝許鞍華:就是有了這部花費一萬五千美元買版權的《傾城之戀》,加上邵氏在片場一比一搭出整座淺水灣大酒店的曠世手筆,使得張愛玲在華語影壇,有了富麗堂皇的新登場。
1984年的一萬五千美元,開價之高,高到邵氏當時的代表樂易玲都向宋淇抱怨:這個價錢足可以買下整部《傳奇》——當我爬梳樂易玲和宋淇老先生的鬥智鬥力,都不禁為張愛玲將來的「錢」途懸心不已——樂易玲之精,精到她把當時邵氏王牌小生鍾鎮濤都納為裙下之臣。幸好宋淇以老病之身擋住樂小姐全副攻勢。有了《傾城之戀》開路,加上《怨女》《紅玫瑰與白玫瑰》《第一爐香》(當時徐楓買下卻未拍成)的豐厚版權費,給予張愛玲晚年足夠的保障,相信這是她在世最後的安慰。
白流蘇由上海去到香港,葛薇龍同樣如是。「雙城」的對比,在《傾城之戀》非常重要,但在《第一爐香》更偏重於文化的碰撞。兩篇小說最深刻的關聯在於「時序上的聯結」——放在《傳奇》的脈絡來看:《第一爐香》更大的悲劇,在於葛薇龍和喬其喬結婚後他們即將面臨太平洋戰爭、香港淪陷,姑媽和喬琪喬這幫人淪為「末日前的狂歡」。可惜現在的讀者幾乎體會不到這點。我曾試圖設計範柳原和白流蘇在電影《第一爐香》裡出現,但是被否決了。
電影是集體創作,我個人承擔了一部分詮釋上的考據,比如之前提到的何鴻燊,和他整個家族當時身處的時代背景,以及可能影響到張愛玲、觸發到張愛玲的地方。理解她的創作初衷是這類考證的第一要務,而不是錦上添花似的「哦原來陳思思和夏夢都在啊……美女好多啊」之類。
許鞍華後來請到王安憶前輩擔任編劇,自然她的經驗和功力都遠超過我。據我所知,在王安憶前輩擔任浸會大學駐校作家期間,許導曾帶她走遍相關的大街小巷,和張愛玲的字裡行間相互印證。只是王安憶寧願隱藏在作品背後,與熱鬧保持距離。此外,這次的製作陣容請到許多很可以和許導互補的藝術家,比如杜可風——他的攝影風格比較悶騷、情慾化,希望能傳達出暗濤洶湧的張力。
前排:宋元琳、宋以朗姐弟,後排左起:王安憶、符立中、許鞍華
許鞍華曾說,張愛玲最難拍的是文字營造的氛圍。《第一爐香》原是中篇小說,少的不是情節,而是細節。關於這點,可以用張愛玲的散文《愛》來說明:這篇散文的境界非常高,但它寫的是意境,而情節一衣帶水。《第一爐香》同樣面臨這種情況,需要填補的不是編造出新的情節,而是設身處地去還原該有的細節。王安憶過去經驗豐富,最擅長在故事的陳述當中,編排出節奏相若的吉光片羽來承先啟後。關於增補的部分我現在不能說太多,但我想整個創作團隊當然唯張愛玲的創作意圖馬首是瞻。
今年7月,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傳來捷報:許鞍華導演成為本屆金獅獎終身成就獎得主!這是對《第一爐香》的肯定、更是對許導源遠流長電影生涯的讚嘆。打從2015年《第一爐香》製片人與我聯絡以來,追星趕月,到這時才鬆了一口氣——這部傾注無數心血熔鑄而成的作品,成為許鞍華冠冕上的鑽石。
許導當初開拍《傾城之戀》時,原本是要拍描述她母親的另一部電影《人間蒸發》,結果編劇跟她鬧彆扭,她臨時改拍同一時代背景的《傾城之戀》——能和自己的母親並列,由此可見許導看待張愛玲之重。《人間蒸發》多年以後變成了《客途秋恨》;而許導的張愛玲之路,歷經《半生緣》、舞臺劇《金鎖記》的開花結果,已經有了無人可比的經驗。她對張愛玲的付出,如今也反哺出威尼斯終身成就獎,這是她的福報,也是她對藝術的貢獻。
下一次,當你乘坐港鐵,在「下一站,天后」的廣播聲中,希望你可以聯想到其中蘊含著兩位奇女子的香港故事。
傳奇不僅止於張愛玲,也已經在許鞍華的生命中綠蔭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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