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吉爾該不該死

2021-02-25 遊戲研究社

在3月20號的那個晚上前,倪舟一度認為他已經摸透了《波西亞時光》的全部內容,就像他曾經對《星露谷物語》和《符文工房》系列做的那樣。

倪舟是一個「種田遊戲愛好者」。他享受種田遊戲的一切——收集資源、經營自己的產業,和遊戲裡的NPC接觸、交往,還有「和喜歡的角色結婚」。雖然《波西亞時光》中玩家從事的主業是工業而非農業,但其他玩法大差不差——玩家在名為「波西亞」的小鎮上收集資源、製造各種物品,經營自己的工坊,和鎮子上的NPC交往,最後「和喜歡的角色結婚」。

 

雖然倪舟反覆強調了「結婚」,但其實工業生產才是遊戲的主要玩法

倪舟在《波西亞時光》裡度過了400個小時。他做完了遊戲中的每個任務,把小鎮裡所有NPC的好感都刷到最高,主線更是早就通關了,他覺得自己玩到了這款遊戲已有的所有內容,也摸透了遊戲的風格——「輕鬆愉快的休閒遊戲」。

 

《波西亞時光》的遊戲截圖

直到3月20號的那個晚上,他點開了貼吧的一個標題「【慎入!】金吉爾五年隱藏任務」的帖子。

金吉爾是遊戲中小鎮市長的女兒,患有一種奇怪的疾病,身體虛弱,很少出門。由於家境優越,玩家送她禮物能增加的好感很少,這讓金吉爾成為了遊戲裡攻略難度最高的角色。她在玩家群體中的人氣很高——在國內玩家的女性角色人氣投票中,金吉爾僅次於有專屬劇情的「官配」艾米麗,排名第二;而在國外玩家的投票中,金吉爾乾脆就是最有人氣的女性角色。

 

與金吉爾的初遇

倪舟在《波西亞時光》的伴侶就是金吉爾。理由非常簡單:金吉爾的攻略難度高,這讓倪舟覺得她是遊戲的隱藏女主角。看到貼吧居然有人挖出了連他都不知道的金吉爾相關劇情,倪舟自然非常好奇。

帖子的一樓是一個哭泣的表情包,倪舟還沒來及想太多,就在帖子的二樓看到了那個讓他「如遭雷殛」、推翻了他對《波西亞時光》風格既有印象的消息:有人回復「不想晶晶死」。

 

晶晶是玩家們對金吉爾的愛稱

倪舟的第一反應是「絕無可能」,他想這也許是玩家自製的魔改Mod,或者是貼吧常見的標題黨、造謠貼。總之,「這和波西亞的風格差別太大了,主線劇情裡有那麼多怪物都沒死人,怎麼可能五年後突然死人呢」。

這個帖子貼出了大量的截圖,展示了一條完整的任務線。任務的觸發條件是玩家和金吉爾結婚,完成全部主線劇情的五年之後。金吉爾突然病重,需要玩家去找一些藥材,然而藥材找齊,讓金吉爾服下之後,她的病只是有所好轉,並未被根治。在一段非常不祥的「眾人看望金吉爾」劇情之後,醫生告訴玩家和金吉爾的其他家人:恐怕這位身體一直不好的大小姐只有3天可活了。

 

金吉爾在病床上

隨後金吉爾會回到家中養病。玩家會從金吉爾處接到任務,任務說明寫道:「金吉爾今天精神很好,似乎想出去走走」 ,要求玩家晚上7點帶金吉爾出行。

 

金吉爾五年後任務線的最後一個任務

這是金吉爾最後的夜晚。不管玩家做不做這個任務,金吉爾都會在那天晚上死去,區別只是,如果玩家不做任務,直接睡過去,就會在金吉爾的葬禮上被所有人唾棄:「最後的時刻你居然沒有陪在她身邊」;而做了這個任務,就能和金吉爾一起前往海邊,在這「最後的時刻」陪她看看星星。

 

金吉爾的最後一夜

金吉爾死後,鎮上所有人的對話都會改變,對金吉爾的去世表示哀悼。金吉爾的房間會被永遠鎖上,再也無法打開,在玩家的人物關係中,金吉爾的那一項會變成灰色,頭銜是「亡妻」。

 

金吉爾變成「亡妻」,背景也不再能查看

幾天之後的周六,倪舟空出了一整天時間,在家親自做完了金吉爾的整條「五年後」任務線,劇情發展和他在帖子裡看到的沒有任何區別。任務做完之後,倪舟把角色停在在金吉爾的房間門前,對著屏幕發了5分鐘呆,然後發了一條朋友圈:「金吉爾去世了,我感覺非常的孤單」。

這句話來自他喜歡的另一款經營類遊戲《邊緣世界》,是遊戲中角色的戀人死後大幅降低心情的負面狀態。

倪舟的朋友圈裡有很多人不明就裡,在動態底下問他金吉爾是誰,他統一回復「一位好朋友」。倪舟的父親看到這條朋友圈之後,以為金吉爾是他的某位網友,還特意私聊他安慰了幾句,讓倪舟「看開一點」。

倪舟沒有跟任何人解釋金吉爾是個遊戲中的虛擬角色。

他完全不能接受金吉爾這樣的結局。在倪舟看來,這段劇情和《波西亞時光》的整體風格差異太大,顯得非常突兀,充滿了「製作組的自我滿足感」;而且整個「五年後」任務線實際上毫無意義,不管玩家做什麼都無法改變金吉爾去世的結局,他覺得自己被「強行餵了一口屎」。

倪舟給我發來一張貼吧的截圖。那是金吉爾的五年後劇情尚未被挖出來的1月份,一名玩家發了標題為「金吉爾太可愛了」的帖子,帖子裡寫到他的2019波西亞心願是製作組能出個支線,治好金吉爾的病,讓「我家小人」能帶著金吉爾遊山玩水。

倪舟告訴我,「現在這種帖子再也見不到了,他們殺了她」。

「如果這是在玩輻射那種遊戲,誰死了我都能接受」,他說,「但這是波西亞,你突然把一個人寫死了,我不能接受」。難以接受金吉爾就此去世的玩家並不只有他一人。實際上,這段劇情的流出產生了「嚴重的後果」(倪舟語)。

這麼認為的不止倪舟一人,不少玩家最開始不願意接受這段劇情。他們先是試圖找到能拯救金吉爾的方法,覺得是不是有什麼劇情玩家沒能觸發,導致金吉爾的病沒治好。有些人還舉出了遊戲中的一些對話作為證據,一位科學家NPC會告訴玩家如果科技更加發達,金吉爾可能就不會死了——他們據此猜測可以發掘出某種科技物品,徹底治好金吉爾的病。

 

遊戲中梅林提到「希望加快步伐,發掘出所有老技術」

所有的猜測都隨著遊戲製作組一位成員的發言而結束了。這段劇情的設計者之一發帖回復玩家說,這段劇情來源於她因病去世的一位親戚;她指出,遊戲並沒有設計其他的結局,希望玩家釋然地接受這一切。

官方的回覆沒能讓玩家們釋然,反而點燃了他們的怒火。有的玩家像倪舟一樣,指責這段劇情「突兀」、和遊戲的風格不搭,完全是開發者的自我滿足;更多的玩家發帖說金吉爾之死讓他們對《波西亞時光》這款遊戲的好感盡失,他們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情況愈演愈烈,很快就不再止於貼吧的輿論聲討。有不少玩家前往Steam的評論區,給遊戲打出差評,以此表示自己對金吉爾之死的不滿,他們大多在評論中發誓「製作組不改劇情就不刪差評」。

在知乎上,也有了專門的問題「如何看待金吉爾之死」,幾個回答都是玩家的失望與指責。

在波西亞時光官微的評論區裡,也出沒著不滿的玩家。

玩家們覺得這不只是劇情設計的問題,而是製作組添加私貨,不尊重他們的感受。對遊戲劇情的不滿演變成對遊戲製作組的不滿,不少玩家宣稱,他們以後再也不玩這個製作組的遊戲了。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似乎還有一個簡單的解決辦法:刪除這段劇情,或者在五年後任務中增加一個分支,讓玩家能夠救活金吉爾。但是對於設計這段劇情的人來說,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豬老大是金吉爾劇情的主要設計者之一,金吉爾就是根據她「最親的阿姨」而設計的。在豬老大負責的人設和故事大綱裡,金吉爾一開始就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她的病在波西亞註定是治不好的。

對於玩家「與遊戲風格不符」的質疑,豬老大覺得這是玩家誤解了《波西亞時光》的世界觀。「整體溫馨並不代表這個世界沒有憂傷」,豬老大說他們在各種地方都在提示玩家,「波西亞所處的世界其實並不是大家看到的那麼和平寧靜」。

波西亞處在一個末日之後的世界。根據官方的設定,世界上的其他國家有戰爭、有惡劣的環境,波西亞是紛亂的世界中少有的和平之地。遊戲中也有對話提到,如果在黑暗年代,也就是末日之前,金吉爾也許就能治好了——這就暗示了玩家在波西亞安詳的時光不是沒有代價的。

 

遊戲中關於末世的壁畫

豬老大和遊戲製作組都不準備改變金吉爾的結局,他們有身為遊戲設計者的某種堅持。豬老大告訴我,遊戲中的每個NPC都是他們設計的,就像他們的孩子,她本人對於金吉爾去世這段劇情的悲傷程度絕不會比玩家少;但是「遊戲應該有自己的靈魂——代表製作組的靈魂」。

據說福樓拜在寫完包法利夫人後嚎啕大哭,因為「生活的邏輯讓她必須死」。豬老大覺得金吉爾的劇情同樣如此,她把自己想表達的所有東西——人生觀、價值觀——都放在了遊戲裡, 正是因此《波西亞時光》裡的角色們才顯得有血有肉,讓玩家們喜愛。玩家們對金吉爾之死如此不滿,和他們曾經那麼喜歡金吉爾,是出於同樣的原因——這是同一件事的兩個表現,「很難割捨一個還要求保留另一個」。

更何況,大部分玩家都不會玩到主線結束的五年後,也看不到金吉爾的這段劇情。豬老大覺得,這算是一個隱藏結局,大部分人還是保留著大團圓的結局。

 

金吉爾身體尚好時和玩家在海邊的約會

在《波西亞時光》的貼吧裡,每天仍然有不少玩家在為「金吉爾該不該死」的問題爭論不休。更多不上貼吧的玩家,還和他們的金吉爾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金吉爾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死去——或者說,對於不知道這段劇情的玩家而言,金吉爾會永遠活著,活在他們關閉遊戲的那個瞬間。

就在今天下午,《波西亞時光》官方在貼吧發帖《我們為什麼為金吉爾安排這樣的故事》,詳細解釋了他們的設計理念、堅持以及「不會改變劇情」這一決定。限於劇透和篇幅的原因,這裡就不貼出原文了,大家可以點擊文末「閱讀原文」移步到原貼觀看。跟帖的玩家意見不一,有的人表示並不在意,也有的人表達了對這個決定的強烈不滿。

事情到了這一步,開發者有開發者的堅持,而玩家也有玩家的訴求,很難通過簡單的誰對誰錯來判斷整件事情,站在不同的立場上,各有理由。所以大家不妨本文的評論裡說出你的看法,我們也準備了一個小小的投票,在這裡你可以留下自己的態度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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