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秦庭》,是京劇中的一出傳統劇目,故事主人公申包胥,春秋時楚國大夫,因吳國興兵伐楚,他不辭艱苦去秦搬救兵,以忠臣形象名留史冊。
而曾經稱霸一時的楚國之所以引來這場滅頂之災,還要從申包胥的老友,那位大名鼎鼎的伍子胥說起。
春秋二胥
伍子胥為父兄復仇,也是先秦一樁有名故事了。話說楚平王聽信奸臣費無極之言,先是強納自己的兒媳,罔顧人倫,而後又要殺苦心勸諫的太傅伍奢。
這伍奢有兩個兒子,長子伍尚與次子伍員(亦即伍子胥),殺老子還不夠,費無極慫恿平王把老伍家兩個兒子騙來一起殺,免得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那哥倆兒不是傻的,一合計這是個圈套,哥哥說:咱們都逃了,是棄父親於不顧;咱們都死了,便無法還伍家以清白。這樣吧,你向來聰明過我,我回去為父盡孝,你逃走為父報仇。
「我能死,爾能報。聞免父之命,不可以莫之奔也;親戚為戮,不可以莫之報也。爾其勉之!相從為愈。」——《左傳·昭公二十年》
於是伍尚慨然與父赴死,伍子胥則懷著滿腔仇恨,逃亡到吳國等待覆仇之機。
明君手下不止有一位肱股,昏君手下也往往不止一個奸佞。楚國除了費無極外,還有一個貪吏子常,曾趁著蔡、唐兩國朝楚時,向二國君索要玉器好馬,不給就扣著不準走,極侮辱之能事,氣得蔡唐國君發誓與楚不共戴天。
積累的怨怒總會爆發,應報雖遲必至,魯定公四年,以吳為首的三國聯軍發兵伐楚,五戰五勝,一直打到楚國國都郢,當時輔佐吳王闔閭的正是伍子胥與兵聖孫武。
楚國潰不成軍,等到吳軍入城後,按資排輩將楚公室的妻妾睡了個遍(「君居其君之寢而妻其君之妻,大夫居其大夫之寢而妻其大夫之妻。」《穀梁傳》),伍子胥更是鞭楚平王墓三百下(一說鞭屍),以洩心頭之恨。
這邊楚昭王則帶著妹妹狼狽出逃,先跑到江南雲夢之地,差點被刺殺,之後又逃往隨國,要不是佔卜不祥,又差點被人家交給吳國。
如此窩囊憋屈,觸動了老臣申包胥的愛國大義。
想當初申包胥與伍子胥交好,伍子胥在家仇之下,曾對他說:「我必覆楚!」那時申包胥同情朋友的痛苦遭遇,還曾鼓勵他:「勉之!子能復之,我必興之!」
——努力吧朋友!你能夠覆滅楚國,我必能復興楚國!
或許有人疑惑,申包胥既然愛國,為什麼還要勉勵伍子胥復仇呢?
其實在春秋時期,復仇之風頗為盛行,無論國與國之間的「雖百世必報」,還是民與民之間的「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在當時都是很正常的想法。
在如此風氣之下,也無怪乎申包胥說出那樣的話了。然而他畢竟是一個公私分明的人,他不阻擋好友追尋他的前路,自己同樣有要堅守的道義。
《春秋繁露》有言: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仇,非子也。——說的就是這兩個人吧,國讎與家恨,不論輕重,只論當為與不當為。從此以後,你我各安其分,各求其所,你報你的父仇,我赴我的國難,你能覆楚,我必興楚!
申包胥沒有忘記他的諾言,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重擔猝然又必然地落在他身上。申大夫決定:求兵救楚。
向哪一國求兵是個問題。在當時,放眼中原能與吳國抗衡者,無非晉、秦兩國。順帶一提,吳國這個彈丸小地當初正是被晉國一手扶持起來,用以制衡楚國的,不曾想晉國培養的這條看家的犬,一個不留神,已經成長為震山的狼,睥睨四顧,鮮有敵手。
——與楚國世代相爭的晉國會出手相助嗎?顯然不會。於是申包胥的目標只剩下秦。幸好秦楚是姻親之國,楚昭王是秦哀公的外甥,申包胥在路上行了七天七夜,腳跟磨破,口唇乾裂,卻未曾停下西進的步伐。
因為在身後等待他的不僅有傾圮將亡的社稷宗廟,還有正在遭受戰火屠戮的楚國百姓。
可嘆我受風霜精神損壞可嘆我行烈日面帶塵埃可嘆我走高山腳跟磨壞可嘆我過山林路遇狼豺路途中受了些多少掛礙我只得飢不餐、渴不飲、晝不息、夜不眠登山涉水、捨死忘生、披星戴月、一步一步走進了秦庭來——京劇《哭秦庭》
然而事情並不如想像中順利。你說娘家人挨揍了,老秦公能坐視不理嗎?他還真能。
史書對秦哀公的評價是:素沉湎,不恤國事。為怕引火燒身,秦國見到申包胥的第一反應是推搪,客客氣氣地表示:哎呀申大夫你遠來辛苦了,先到賓館歇歇腳,有什麼事兒以後再說吧。
申包胥聞音知意,當下苦嘆,國君還在外面顛沛流離,我怎能有心情飲食安居?求見無門,別無他法的申包胥只好使出最後的辦法:哭!
京劇中是真的泣血,不忍猝睹
黃金百戰穿金甲,男兒有淚不輕彈。哭,歷來被看做軟弱的象徵,強者不屑於哭,弱者也不喜歡哭。可是當一個人真的走投無路了,除了哭,他能怎麼辦呢?更何況申包胥之哭並不柔弱啊,那是柔中之剛,孱中大勇。
他不是為自己哭,而是為家國大體,這哭聲是國破山河,是杜鵑啼血,是對楚國立世六百年崢嶸往昔的喟嘆。這哭聲穿透秦庭,延宕七日不絕如縷。
想起了楚國事好不傷懷老王爺楚鬻熊受封周代到莊王成霸業名震江淮傳到了平王爺朝政敗壞信用那費無極奸賊狗才……昏平王納兒妻人倫敗壞老伍奢上殿去本奏金階費無極頂一本昏王寵愛,頃刻間將伍門三百餘口,一刀一個具被刀裁那伍子胥報父仇身為元帥借外兵殺本國該也不該?最可恨我國兵連連 戰敗我主爺避大難逃出宮來為大臣我焉能坐觀成敗,坐觀成敗,我主爺呀!——京劇《哭秦庭》
後人多有認為,史料對申包胥不吃不喝哭七天的描述有誇張之嫌,畢竟他之前剛剛不眠不休趕了七天路,緊接著再哭上七天,就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但這不妨礙體現申包胥的一片赤膽忠心,也幸而,秦哀公的心不是鐵打的,在聽到申包胥泣血的哭訴之後,秦哀公終於坐不住了,賦出那首後世廣傳的詩歌《無衣》,點將子蒲與子虎,帥兵車五百乘救楚。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得知秦國出兵的那一刻,申包胥向秦公九叩首而謝。
也是吳國這個時候出現內亂,吳王闔閭的弟弟夫既王回吳自立為王去了,於是秦兵先滅唐國,其後又大敗吳軍,這才保住楚國。
等到楚昭王平安地回歸王位,準備按功行賞時,大功臣申包胥反而辭退不受,說:我做這一切是為了君王,而不是為了我自己,如今大王您已平安歸來,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以後人看來,楚平王並非「帝王之君」,申包胥卻無疑當得起「帝王之臣」,這是申的不時,又是楚的大幸。
為臣者,當如是。赤忱者,當如是。
寫在最後
說完了申包胥的忠君,回過頭再說說伍子胥的「叛君」。
關於伍子胥這個人物的爭議一直很多,分歧點無過於他引外敵攻伐祖國的做法到底應不應該?
前面說過,在那個時代包括儒家在內都很崇尚復仇之風,所以不但嫉惡如仇的司馬遷讚嘆伍子胥:
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悲夫!
隱忍而就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連楚國本土的屈原夫子,也對去楚投吳的伍子觀感不差: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幹菹醢。
伍子胥的結局,因讒臣伯嚭的挑撥被夫差扔入錢塘江中,這番與屈原相似的經歷,還因此引發了端午究竟是為了紀念誰的爭論,此處不作論議。
等發展到後來皇權不斷集中、威凜不可侵犯的朝代,伍子胥的做法才出現越來越多的否定聲音,認為君為臣綱,伍子胥個人的仇恨再深,無論如何也不該引外敵覆滅自己的國家。
平心而論,我理解伍子胥報仇的心情,但我不認可任何因自己的無辜受難,而將苦難加諸於其它無辜者身上的行為。想敵兵入城滿目瘡痍,那些犧牲在鐵騎下的平民皆是你伍員的同胞,他們沒理由用生命為這場君不君臣不臣的博弈買單。
可以說,伍子胥是一位被仇恨改變了命運,從此義無反顧走上抗爭命運之路的鬥士,相較之下不那麼顯眼的申包胥,則是默默守護家國的無冕英雄。
鬥士灑血,英雄落淚。即使各有立場,我依舊更為申包胥的捨身大義而感動,感動於他目下啼血的那一聲:
一行淚,一行血,滴灑胸懷哭七天,和七夜,一死何礙
文|舊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