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傳統故事《白蛇傳》經過影視劇不斷演繹,已成為具有豐富文創價值的文化符號。《白蛇:緣起》在諸多白蛇題材影視劇中獨佔一席之地,在網絡評價中還有了「國漫標杆」之稱,既然被稱為「國漫標杆」,背後自然有諸多話題在推動。商業上的成功與國畫風的電影藝術,是較多的兩個關注點,喧囂的網絡評論絕大部分是用戶視角,用美國電影工業的標準為參照系,談論著水墨技法的畫風、追光動畫的後期技術以及故事內容。在新媒體時代,用戶導向固然應該受到重視,但是評價一種以想像力為價值核心的電影體裁,歸根到底還是要回到創作本身,找出《白蛇:緣起》創作文本中具想像力的價值點。
《白蛇:緣起》在創作層面的成功至少有兩個:一是承繼傳統故事《白蛇傳》故事脈絡和愛情主題,同時對主題進行了全新演繹,使之更符合現代人的愛情觀;二是對場景進行了符合動漫語言的想像,不僅搭建起故事的「中國風」場景,還通過情感敘事相互交織的創作手法,突破原有《白蛇傳》情感的單薄發展歷程,形成情感與現實呼應的張力,拓展了情感敘事的廣度和深度。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將其視為今天人類社會情感進程的一種關照。
「亂世」圖景:中西方文化交融的動漫想像
動漫電影從進入藝術殿堂開始,自然就與客觀真實拉開了距離。與真人電影相比,動漫電影的形象和場景並不受客觀真實世界左右。人物形象塑造可以任意地變形、擠壓、誇張,完全打破真實世界的束縛, 甚至是內容也可以完全是想像式的,在現實中無法存在的事物和世界,在動漫電影中都可以設計呈現。天馬行空、不受束縛的想像力服務於電影的敘事,凝聚情感。是動漫電影呈現優質內容的關鍵。立足於想像力與電影敘事之間的關係,尋找孕育出特定想像的文化,無疑也是有意義的。《白蛇:緣起》中的想像,其根源於中國傳統文化,服務的是《白蛇:緣起》的敘事需要。
影片中的亂世設計,直接來源是柳宗元的《捕蛇者說》。這篇選入中學語文課本的文言文,記載了在唐代苛政下民不聊生的生活。其中提到「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以及當地農戶以蛇代賦的史實,成為亂世圖景想像的藍本。在影片中,故事發生時間也被設定在唐朝末年,朝代更迭在即,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各路妖怪趁機興風作浪,一時天地黑暗動蕩,完全符合亂世概念的設定。影片中將亂世形成的直接原因,歸結為以太陰道人為首的惡勢力集團,迷戀權勢,為滿足一己之私(捕蛇吸取力量修仙),濫用帝王至高無上的權力禍害人間。這種想像毋庸置疑是中國式的思維,在中國民間故事的講述傳統中,亂世的形成往往也是奸臣當道、蒙蔽聖聽。作為擁有皇權的帝王不會成為惡的來源,而且從被蒙蔽的角度來說,也是奸臣當道的受害者。按照中國民間傳統故事設計的根源決定了影片想像的著力層面。
第一個層面是正義與邪惡的對立。要解決這場「惡」,必須設計出正義來與之相對,如無正義則惡也失去其存在的必然性。惡的橫行需要以正義的力量來終結,於是敘事就在正義與邪惡的對立中正式展開。許宣所謂的「人間多的是長了兩隻腳的惡人,長了條尾巴又怎麼樣。」道出人妖並非是亂世對立的根源,善與惡才是。
然而,故事展開的方式卻是好萊塢式的。影片由追光動畫與美國華納合作拍攝,對方在敘事上更懂當代社會的商業法則。主角出現時,必定自帶光環,卓爾不群。白蛇被赤練蛇母派出暗殺太陰道人的情節發生在陰冷潮溼的蛇洞之中,眾蛇妖或是人面蛇尾,或是身帶鱗甲,處於半人半妖狀態。即使是畫面中心的蛇母,也逃不脫狹隘多疑的形象,出場的白蛇卻是一個身材纖細苗條帶著小清新氣質的傳統美女。套路之下的正義之路必然也是成長曆程。永州變蟒過程中,白蛇誤吸道士功力成為巨蟒,突然而來的力量帶來的並不是驚喜,而是驚恐不安,直接後果是半個永州城的毀滅。這一幕場景,與冰雪奇緣中的愛莎公主對自身冰凍能力產生畏懼,冰凍整個王國後演變為冰女王如出一轍。
亂世想像的第二個著力層面,是危機事件處理。危機事件是亂世標配,一連串危機事件的產生和發展,以遞進方式構成了電影故事的時間軸。在動漫中危機事件的想像方式,決定男女主角以何種方式直面危機。誠然,影片給觀眾呈現出了堪比災難大片的危機現場,滿足一切視覺上的刺激,特技效果纖毫畢現,無可厚非。然而比起大片式的畫面,許宣角色對好萊塢平民英雄概念的詮釋,卻更加生動。
所謂平民英雄,「他們就是現實生活中的普通人,可能是快要解職的警探、遭誣陷的大兵、失意的科學家、服刑的囚犯,因為突發事件或是特殊原因極具戲劇性地被推到了風口浪尖擔起了重任,在完成任務的過程中,他們也會經受挫折、打擊。在徘徊無助和猶豫不決之後,重新找到自我,完成一次次對自我的救贖和個人價值的實現,最終成就功業贏得成功。」1在影片中,許宣沒有法術,資質普通,性格無害,在眾生中因不敢抓蛇受盡嘲笑。他在危機時刻處處表現出執著和善良,表現普通人在每一個日常生活中凝聚的智慧和領悟力。
作為平民英雄的許宣,一開始也被賦予了現代人公共事務的參與精神。幾千年來,國人傳統觀念中,公共事務是特定階層的事務,普通人只要安心守好自己本分即可。在傳統民間故事中,公共事務從來不是普通人的生活範圍。在《白蛇傳》《牛郎織女》《七仙女》等諸多愛情故事中,男女相處的理想世界是男耕女織的封閉式個體家庭。至於所處時代是否亂世,社會理想與責任,並不在這些傳統愛情故事敘事的範圍之內,社會改良與進步的題材,也只存在於封建文人士大夫的的作品。在影片中,許宣在山谷之中有一處心靈秘境式的存在,由一塊不知從哪兒撿來的「保安堂」牌匾、殘缺不全的五行八卦學問和一個醫人救世的理想構成。
許宣道出「學醫可以為鄉親們看病,可以救人」,在白蛇到山村去找國師復仇之時,將村民安危置於自身生命之上,隻身阻擋白蛇,用一段「天地那麼大,容下多少山川湖海,這點事情又算什麼」開頭的告白激勵白蛇,希望她放下執念,喚醒她內心本真,避免村民受害。愛情與人生理想、公共事業的結合,根植於影片中的想像,體現了現代人對公共事務的責任意識以及全力以赴的決心。
現代愛情:舊瓶子裡的現代社會新酒
《白蛇傳》故事講述了一段人妖之間的曠世絕戀,故事完整,意味深遠,人物生動有型,具備被改編成現代電影的所有元素。國內情感類影視劇市場女性用戶群體龐大,且正處於影視劇用戶下沉的特定時期,對《白蛇傳》的改編和創作都繼承了人妖相戀的愛情故事,但只是在製作中重新設計了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用白素貞與許仙的愛情,承載更多現代思維模式和行為方式,而用戶在觀影時的沉浸式體驗,往往會激發用戶情感共鳴。這種影視劇舊瓶裝新酒式的改編,成為現代影視劇對傳統民間故事進行再創作的通用手法和獲取用戶的關鍵。
這首先反映在男主的形象變遷上。作為愛人的許宣,是一個跳脫活潑的山野少年,山水陶冶出的活潑天性、開闊心胸,與《白蛇傳》中在書齋苦坐的書生許仙形象相比,二者間的區別很大。在原作中,許仙成長環境較為封閉,超過生活經驗範圍的感受帶來的不安全感比較強烈,過分在乎自身的得失和利益,在危機面前往往顯得老實軟弱,因盤算自身得失猶疑不前,往往不能與女主並肩。《白蛇:緣起》中的亂世與當今商業化社會的森林法則在嚴酷性上何其相似,原作中許仙的形象讓現代女性失望的機率比較大。
導演趙霽坦言:「能讓白蛇在500年後報恩一生守護的人,從現代人的角度看,應該是一個特別有魅力、帥氣的人。」2因此許宣的設計詞被定位為「瀟灑、灑脫」,武俠影視劇中的令狐衝、李逍遙、楊過等角色都被劇組參考過。為了追求自己心儀的女孩,許宣也充分體現了現代人死纏爛打、百折不回的勁頭。在影片中,當女主搬出人妖迥異的種族觀念拒絕男主之後,男方為了消除這層障礙,犧牲自我精氣化身為不具備修煉成功可能性的一個小妖。這既體現了為愛敢於犧牲一切的精神,也表現出男女平等的現代觀念。畢竟,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女性更符合妖怪的符號意義,所有的志怪小說中一般是男方為人,女方為妖,而妖的終極訴求是化身為人。
除了男主的設定,影片中人物與亂世場景的交互,似乎在探討一個反覆追問的終極命題:「什麼是愛情」。在現代人的話語中,談論這個成分複雜的問題被普遍視為矯情,而且無論設置多少前提,這個問題並不存在答案。花費時間去思考不能論證的問題,在現代人眼中並不是明智之舉。儘管如此卻不妨礙電影不斷地演繹著各種愛情故事,也並不影響愛情題材在各大電影院泛濫。《白蛇:緣起》關於愛情的命題的觀點,應是愛情並非是生活的全部,但生活可以造就愛情。
《白蛇:緣起》的愛情無疑是現實主義的,這從導演對情感主線的處理方式可以看出。影片將愛情產生的過程定義為雙方共同經歷的所謂「美好」瞬間,愛情被定義則是在雙方共同經歷的「艱難」時刻。無論是共同舉傘御風而行、蕩槳放歌,還是接下來的風雲突變寺廟中相擁取暖,二人共同經歷過的美好和艱難,是感情產生最為堅實的基礎。
面對亂世,生活被處理為毋庸置疑的存在,而非可以討價還價的對手。劇中人物的命運,被流水一樣的生活不斷地推向前方,白蛇時不時會表現出面對生活的無力感,許宣的態度則是「人生無常,苦多樂少,多記些美好的事兒,痛痛快快活一回」。當兩個人共同經歷過一種生活,有了共同記憶、相知相戀之後,面對困難坦然面對。情感升華過程在劇中得到了較好的色調語言敘述。二人在劇中的外形設計總體偏亮色,能與中遠鏡頭中的中國古風美景融合,在快慢鏡頭中的打鬥場面中又形成一定對比度,灰暗詭異的場景與明亮瑰麗的場景相互疊加,自由切換。至於劇中被網民戲稱為「一夜情」的情節,與前後場之間的銜接略顯突兀,對劇情的推動作用實際也不大。
愛情與現實在影片中的相互呼應,客觀上將影片打造成了一個當代愛情觀標本。這個標本生動地表現出,一個發生劇烈變化時期種種的現實壓力下情感發展的歷程。同時,引人思考的是,在現實社會水泥鋼筋的叢林中人類究竟會以何種態度來對待自身的情感。
結語
用電影工業的標準來看,《白蛇:緣起》無疑是成功的,也讓資本看到了高票房收入數據背後龐大的動漫用戶群。相對於其他類型的媒介產品,電影具有觀影的儀式感和穩定的放映機制。不受平臺限制的電影業,優質內容必定是未來動漫電影的核心競爭力所在。能否運用想像力講好一個故事,依然是動漫發展的核心原動力。《白蛇:緣起》構建出一個符合人妖共存的想像的唐末亂世,也因這個亂世生發一段更具現實意義、更符合現代人的愛情故事。其意義不止在於動漫的發展,更是對處於激烈社會變革時期的人類愛情觀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