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原載《衡水學院學報》2013年第6期,作者為石立善教授。「古典學研究」公號特此推送,紀念一年前故去的朋友和同道。
終於踏上了北宋二程子兄弟的故裡——嵩縣田湖鎮程村。
讀二程子的書這麼多年,夙願一朝得遂,既喜且怯。「喜」中更多的是按捺不住的興奮,「怯」則是近鄉情怯的怯。二程子的哲學,一直是齋主的精神故鄉,此番朝聖之旅,睹物生情,謹記一點感想於此。
齋主參拜完二程祠堂的正殿及庭院內的匾額、碑刻等歷代遺蹟,隨即來到故居後院,只見這裡綠草叢生,還有兩塊現代人樹立的簡體字石碑,一塊是刻有「程門立雪處」的隸書石碑,緊挨著它是一塊方形的石碑,上面刻著「程門立雪」的故事和程頤的《立雪詩》,同行的學者爭相與之合影。現將碑文抄錄如下:
程頤晚年移居耙樓山下,繼續著書立說,完成理學思想研究。有一冬日下午,弟子楊時與遊酢前來拜訪,他們二人隔簾望見老師正瞑目而睡,便悄悄退了出來,站在庭院等候。這時,天上飄起雪花。過了一會兒,雪越下越大,他們渾然不覺,仍靜立在風雪中。
兩個時辰過去,程頤醒來,見門外的楊時和遊酢立在雪地上,身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白雪,便說:「賢輩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
程頤對弟子的虔敬十分感動,寫了《立雪詩》以記之:
遊楊託意遠,夷然總不屑。
伊闕牆門峻,仰止寸心折。
顆若非浮慕,久立在冰雪。
偶然成感兆,風格兩奇絕。
正氣終日互,吾道豈磨滅。
此碑用淺顯直白的文字講述了程門立雪的故事,還引了一首詩作為結尾,立意非常之好。但齋主讀了之後,覺得有不少問題,比社會一般流傳的程門立雪的事跡還要嚴重,亟需訂正。
程門立雪圖
第一個問題是碑文與程門立雪的事跡不符。作為勵志的好素材,程門立雪與眾多膾炙人口的成語故事一樣,在流傳過程中早已變形了。首先,立雪是什麼時候的事呢?碑文說是程頤(1033—1107年)晚年移居故裡耙樓山下發生的,這個說法沒有任何根據。程頤在古代哲學家中壽命屬於很長的一位,他活了七十四歲。南宋朱子(1130—1200年)編纂的《二程外書》卷十二記載如下:
遊、楊初見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覺,顧謂曰:「賢輩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門,門外之雪深一尺。
朱子此條記載摘自《侯子雅言》。《侯子雅言》的作者是二程的門人侯仲良(字師聖),這段文字是關於立雪最早的記載,仲良是二程的舅舅侯可之子,於二程為中表兄弟加師生,關係非常親密,他的話是很可信的。程頤的另一個學生尹焞《涪陵記善錄》也記載了遊楊立雪(南宋祝穆編《事文類聚》前集卷二十三引),此書是尹焞晚年的語錄集,由他的學生馮忠恕編纂整理。遊酢(1053—1123年)與楊時(1053—1135年)同為福建人,志趣相投,關係很好,常結伴而行,遊酢身後的墓志銘就是楊時寫的。朱子編寫的《伊川先生年譜》注語引用立雪的事跡後,加了一句評語:「其嚴厲如此,晚年接學者,乃更平易。」可知朱子認為立雪並不是在程頤晚年。
那麼,程門立雪究竟發生在何時呢?歷來眾說紛紜,南宋黃去疾編《龜山先生文靖楊公年譜》「元祐八年(1093年)癸酉」條記載此年六月遊、楊一起到洛陽見程頤,雖然引述了二人立雪事作為補充,但沒有說是那一年,只籠統地說是「頃年」的事,「頃年」就是往年、往昔的意思。清人張夏補編的《宋楊文靖公龜山先生年譜》索性就將立雪事繫於元祐七年(1092年)冬,池生春的《伊川先生年譜》則繫於「元祐八年(1093年)癸酉六十一歲」條,遊開智編《遊定夫先生年譜》沒有記載立雪,只是說元祐八年遊酢偕楊時離河清縣以師禮見程頤於洛。近人姚名達編《程伊川年譜》亦未將立雪事系年,僅是作為附錄的資料之一。最近,申緒璐博士《道南一脈考》指出元祐三年(1088年)冬,龜山赴調至京師,遊酢此年出任河清知縣,楊、遊一同赴洛見伊川,立雪即在此年(《中國哲學史》2012年第4期)。相對而言,這個說法比元祐七年說和元祐八年說要合理一些,此時程頤五十四歲,遊酢、楊時三十六歲。
程頤(1033-1107)
但是,元祐三年說的問題和舊說一樣,是先設定了程門立雪事一定是發生在程顥(1032—1085年)死後,如清人茅星來《近思錄集注》卷十四「立雪」條亦持此說,就說此時明道已歿,遊酢與楊時復師事伊川於洛。
僅就現存的文獻而言,考定立雪的具體時間還是非常困難,齋主認為不能排除發生在程顥生前的可能,即元豐八年(1085年)之前,比如元豐四年(1081年)二程兄弟皆在穎昌(今許昌),遊、楊等人以師禮來見程顥,自然也有可能同時向程頤求教,楊時在《御史遊公墓志銘》中就說過他和遊酢在元豐年間,一同受業於程顥兄弟之門。而且,遊酢第一次見程頤是非常早的事情,地點是在東京開封,遊酢年僅二十歲,當時程頤以事至開封,一見遊酢即謂其資質可與適道,《遊定夫先生年譜》則將此次初見繫於熙寧五年(1072年)。因此,侯仲良所說遊、楊二人「初見」程頤,應當是他的誤解或記憶有誤。程門弟子的確大多先師事程顥,程顥去世後轉師程頤,但不能忘記的是二程思想成熟相當之早,兄弟兩人又常在一起,很多程顥的學生同時也受教於程頤,如呂大臨元豐二年(1079年)赴洛求教時,他所記錄的《東見錄》(見《二程遺書》卷二上)中有一些就是程頤的話語,還有謝良佐在中舉(元豐八年)前也曾多次向程頤求教。
總之,要確定遊楊立雪的具體年月,尚需要新的資料與有力的證據。不管怎樣,可以肯定的是程門立雪不是程頤晚年的事,最遲也是發生在五十幾歲的中年。
碑文又說遊、楊望見程頤「正瞑目而睡」,這是個誤解,齋主見過的一些學者的文章和中小學教材講程門立雪的故事,要麼說是程頤在打盹、打瞌睡、睡午覺,要麼就說是在作氣功或閉目養神,這些都是以訛傳訛。
《二程外書》記載的「瞑目而坐」就是閉目靜坐,靜坐乃宋明理學家重要的修身功夫之一,程頤非常喜歡靜坐並大力提倡,認為閉目靜坐可以養心,故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在他晚年病重時仍堅持靜坐不間斷。程頤睜開眼睛後所說的那句「賢輩尚此乎」,意即你們還在這裡啊?一個「尚」字說明遊酢、楊時剛來的時候,程頤就已察覺到了。試問睡覺的人如何知曉?早在明代,畫家仇英繪製的《程門立雪圖》中程頤的形象就是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張岱也說程頤「隱几而臥」(《夜航船》卷五《倫類部·師徒先輩》)。被仇英《程門立雪圖》誤導的人也不在少數,如清人張四科的題畫詩云:「先生隱几虛堂中,兩賢拱立無惰容」(《寶閒堂》卷三《題仇十洲畫<程門立雪圖>》),可見誤解由來之久。
仇英《程門立雪圖》
還有,碑文說遊、楊站在庭院等候程頤,雪越下越大,二人仍然靜立在風雪中,兩個時辰後,程頤醒來看見門外的二人立在雪地上,身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白雪。這也是很多人對「立雪」二字的誤解,齋主手邊的湖北大學古籍研究所編的《漢語成語大辭典》「程門立雪」條也說「立雪」是站在雪地裡,「瞑坐」即打盹兒(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2月版,第142頁),其實《侯子雅言》說的「侍立」不是站立在庭院中,而是在室內恭敬地站在一旁,「及出門,門外之雪深一尺」說的也不是遊酢、楊時站在風雪中,而是說他們等候了老師很長時間,當出門回去的時候,門外的積雪已深達一尺,形容等候的時間之久。二人若是站在庭院中,《侯子雅言》怎麼會使用「侍立」和「及出門」這樣的字眼兒呢?齋主看過一些藝術家創作的《程門立雪圖》,除了仇英的畫以外,遊酢與楊時都是佇立在風雪中,其場景的確令人感動,可是並不符合事實。即使遊、楊沒有立於門外頂風戴雪,也絲毫不會減損他們精誠真摯的心情和我們的敬仰。
我們還原真實的「程門立雪」大致是這樣的:遊酢、楊時一同去拜見程頤,而恰巧程頤正在靜坐,未予理會二人,遊、楊既不敢驚動老師,也沒有離開,等程頤靜坐結束,睜開眼睛時發現二人仍然站在旁邊恭敬地等候,而此時天色已晚,就命他們回去,二人出門時外面的積雪已有一尺。
這個短小的故事意義有三:
一是讚揚遊酢、楊時尊師求道之心虔敬真切,二人的行為正符合古人所謂對於師長、父執的禮節——不謂之進不敢進,不謂之退不敢退,不問不敢對。
二是表明程頤性格嚴厲剛方,其弟子王蘋回憶學生們和程頤在一起時,「坐間無問尊卑長幼,莫不肅然」(《二程外書》卷十二引《震澤語錄》)。程頤的確做到了其兄程顥所說的那樣,能令人心生敬意,尊嚴師道。
後世的學者在評價二程兄弟時,多認為程頤的「立雪」過於嚴毅,不如乃兄「如坐春風」般的粹然和氣,齋主卻不以為然,寬嚴相濟方合教學之道,二程迥異的性格正相互補,故而程門英賢濟濟,才開創出了儒學復興的新局面。
與此相關,齋主覺得另外一條有關謝良佐的資料很值得一讀,南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五記載:
上蔡先生初造程子,程子以客肅之,辭曰:「為求師而來,願執弟子禮。」程子受之,館於門側,上漏旁穿,天大風雪,宵無燭,晝無炭,市飯不得溫,程子弗問,謝處安焉。如是逾月,豁然有省,然後程子與之語。
謝良佐第一次拜謁程子時,程子以待賓客的禮節接待他,而謝良佐則推卻謝絕這樣的禮遇,希望作為弟子入程門求教,程子同意並讓他住在門旁一間很簡陋的屋子裡,屋頂和牆壁上都有漏洞,當時大風大雪,白天沒有碳可以取暖,晚上沒有蠟燭照明,買來的飯菜也無法用火溫熱,但程子連問也不問,謝良佐則泰然處之。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月,謝良佐心中豁然有所省悟,然後程子才和他講話。
程顥(1032-1085)
從時間上來看,齋主認為文中的「程子」就是大程。謝良佐年少習舉業,拜師時已有一定的名氣,加上記憶力超群,頗為自負,大程初見即殺其銳氣,入門後仍棒喝再加,如斥其「玩物喪志」等,可知即便是性情溫厚的程顥,對待學生也是因材施教,並非總是一團和氣。大程門牆既如此嚴峻,遊、楊訪小程而立雪,則完全可以理解。
三是如實地記錄了程頤的學問生活的一個日常場景即靜坐。二程兄弟皆推崇靜坐工夫,身體力行,而他們的靜坐與佛教、道教截然不同,其目的在於收斂身心,令人持敬定本,涵養體察,程學後來發展到道南的羅從彥、李延平這一代,就開始提倡於靜坐中體察「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遊、楊乃程門之翹楚,據同門謝良佐(1050—1103年)回憶,在眾多的弟子中,程顥最喜愛楊時,程頤則最愛遊酢(《上蔡語錄》卷中),而遊、楊果然不負老師的厚望,程學南傳入閩後,人才輩出,終由四傳弟子朱子集道學之大成。
行筆至此,齋主想起了一個很可笑的說法,即「程門立雪」是道學家編造出來的,剽竊於禪宗二祖惠可求法於達摩而立雪斷臂的故事,何滿子先生就力主此說(《桑槐談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這個說法簡直荒唐無稽,程門立雪一事無論對程頤,還是對遊、楊二人來講,皆屬於理所應當,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一般而言,作偽與剽竊都有明確的目的,或宣傳渲染,或以假代真,但立雪的三位當事人幾乎都未提及此事,侯仲良和尹焞也僅僅是一提而過,並無過格的言行。後來遊酢有一首詩《春日山行有感》(《遊廌山集》卷四)曰:
「雪飄伊洛是何年」,應該就是遊酢唯一一次提及並懷念當年冬雪之日訪師於河南的情景。今日吟讀此詩,仍令人感念不已。
《侯子雅言》與《涪陵記善錄》先後亡佚,朱子在《二程外書》之外,還將這個故事收入到他和呂祖謙合編的《近思錄》卷十四裡面,後來元代人編的《宋史·楊時傳》特別引述了「程門立雪」。《近思錄》與《宋史·楊時傳》的影響很大,讓這個故事廣泛地流傳開來。到了明代,兒童啟蒙教材《幼學瓊林》也收錄了程門立雪的典故,與西漢蘇章負笈千裡尋師的故事一樣深入人心。由此可知,在北宋就有程頤的兩個學生記載了立雪事跡,而當時並無人利用此事大作文章,直到南宋中期以後才作為道學史上的一個佳話流傳於世,何來剽竊?何用剿襲?所謂程門立雪剿襲自禪門之說,至此可以休矣!
第二個問題是碑文結尾的《立雪詩》,這首詩真是程頤作的嗎?齋主熟讀二程子的著作與語錄,從未見過此詩。程頤一心求道,生平不喜作詩,以為作文害道,乃玩物喪志的無用贅言,甚至批評杜甫的詩是「閒言語」(《二程遺書》卷十八「問作者害道者否」條與「或問詩可學否」條)。而且從這首詩的內容看來,是對遊酢、楊時二人尊師重道的讚美,而程頤本人豈能如此自美自誇!像「伊闕牆門峻,仰止寸心折」這樣推崇備至的褒揚,根本不可能出自程頤之口。
那麼這首詩究竟是誰作的呢?作者是明代人陸宜春,此詩原名《題立雪閣》。陸宜春曾參與修訂《嵩縣誌》,據明人王守誠《重刻嵩縣誌序》的記載,宣德年間(1426—1435年)邑人胡敏編撰《嵩縣誌》,由於內容太過簡略,陸宜春於正德(1505—1521年)初年又將胡志增廣為三卷。在重修二程故居時,諸多地方官員及士大夫都題詩作記念,陸宜春也吟了兩首詩,《題立雪閣》是其中之一,他還有一首詩為七律:
齋主將《立雪詩》與《題立雪閣》比較,會發現有幾處文字差異。「顆若非浮慕」,《題立雪閣》則寫作「頤若非浮慕」,「顆」字毫無意義,「頤」字於文意也不通,齋主推測「顆」、「頤」都是形訛字,這個字本來是「顏」字,「顏若非浮慕」,「 顏若」即孔子的弟子顏回與有若,此句是形容遊酢、楊時不是表面上崇慕孔門的顏回與有若,而是發自內心,付諸踐履。「偶然成感兆」,《題立雪閣》則作「偶而成感兆」。最後一句「正氣終日互」,《題立雪閣》文字相同,但讀不通,齋主認為這個「互」字乃是「亙」之誤,「正氣終日亙」,是形容程頤師生的浩然正氣延綿不絕,由此方引出最後一句「吾道豈磨滅」,這兩句是讚頌道學的傳統與美德代代相繼,直至永恆。
在古代文學史上,詩文的原作者被後人張冠李戴的例子屢見不鮮,明人陸宜春的《題立雪閣》一詩在流傳過程中,被誤認為是程頤的詩作。奇怪的是,多年以來這麼多學者都拜謁過二程故居,竟然無人指出立雪故事的誤謬和《立雪詩》的問題,令人三思不得其解。二程故裡乃理學聖地,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每年都有來自海內外的大量遊客參觀以及兩次大型的祭祀活動,齋主鄭重建議嵩縣管理部門重立此碑,將立雪故事的內容加以修改,並刪去《立雪詩》。如若不刪此詩,那麼就應將其作者改為明代人陸宜春,註明此詩是他對程門立雪的追頌與讚美,以正視聽。
師嚴而後道尊,道尊而後學進,學進而惑解道傳,程門立雪之寓意大矣!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讓後人了解、認知歷史的真相和二程兄弟新儒學的真精神,齋主不敢少讓。
(後記:去年11月有幸赴河南嵩縣田湖鎮程村拜謁二程子故裡,感慨良深,歸滬後聊記數語。今夜翻檢舊札,綴成此文。)
有文齋主人寫於2013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