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以回憶倒敘的方式來記述主人公在非洲的生活,小說《走出非洲》更多的感覺是散文化隨意性的表達,作者卡倫.布裡克森似乎是並沒有什麼側重點地在講一個故事。她的故事不是從頭講起的,她的思緒是遊弋的,恩戈莊園,土著小孩,與他們若即若離的羚羊魯魯,莊園上的孩子,她的朋友和土著僕人……似乎是她的心想到哪裡,她的筆就寫到哪裡。文本中呈現出很多對實體的描繪,比如一開篇,卡倫對非洲風物的一大段細緻的描寫,暈著詩性裹著深情,「如果你生活在非洲高原,那麼,早晨一睜開眼你就會感慨:呵,幸好我棲身於此,這是我最該駐足的地方。」因為是自傳體的作品,這部小說著重表現女主人公凱倫的情緒、思維、心理衝突,情懷多而情節少,又因為作者個人化的情感表達而顯得有些時序混亂,文本中大篇幅的景色描寫又緩衝了小說敘事中的節奏,我原本覺得,這並不是一部適合改編成電影的作品。
同一個角色,在小說中和在電影中絕對不會給人完全一樣的印象;同一個人,自己對自己的感知和別人對自己的感知,當然也不同。因為是自傳體小說,作者選擇描繪的事物都帶有她個人強烈的感情色彩,滿蘊溫柔微帶憂愁。儘管柔中帶韌,但也還是溫和寬容的。這投射出的是寫作這本書時作者卡倫.布裡克森對年輕時的自己的認識和感覺。小說當然包含部分的虛構,投射出她對自己當年隱形的期許,想像已逝的人生其他的可能。
這就像是尋一個夢,「夢的真正美妙之處在於無限自由的夢境,真正尋夢者的樂趣,不在於夢的內容,而在於夢的一切完全不受其幹預和操控。是他們自己創造出夢境裡壯觀的景觀,美景斑斕而迭出,色彩繽紛而玄妙。一個個陌生的人物在夢境裡出現,或友善,或敵對,儘管做夢的人從未與他們交往過。」我一直很喜歡小說中這段關於夢的描述,總覺得它從某種意義上說出了大多數女性作家的寫作傾向。追夢是女人的本能,連同她們與生俱來對美麗事物與美好感情的憧憬一起,往往成為促使她們寫作最原初的衝動。《走出非洲》就是這樣一個夢,漂浮的雲彩、靜謐的山野,成群的野生動物、恢弘的日出月沉,規律的草木榮枯,還有那場飛越非洲上空的旅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為這個夢準備的。我甚至沒有在這本書中找到任何像電影中那樣激烈的矛盾和爭端,一切看起來都是溫和的。即便是如丹尼斯之死這樣的強烈記憶,也被作者柔化成好像宿命的安排。下意識地粉飾和美化自己的過往,是女性作家寫作時的下意識,也是我讀這部小說時隱隱的一種感覺。
成功的電影改編往往從原著中汲取最需要的部分進行創造性的改編,通過增加情節的戲劇性效果、將心理描寫外放至對話和動作等等形式,將劇本改編得利於銀幕表現。美國導演西德尼.波拉克對小說進行改編,簡化了原作大部分情節,只將側重點落在女主人公凱倫.布裡克森的感情生活。影片中凱倫的非洲生活,基本上是憑藉她個人的感情階段聯結。西德尼.波拉克拍攝過的電影大致可以分成兩類,男性動作片和女性劇情片。《走出非洲》是後者的代表。如果說,小說《走出非洲》是卡倫.布裡克森女性自視型的作品,那麼影片《走出非洲》,則充分投射出以出導演西德尼.波拉克為主的男性視角下的卡倫,她在非洲這片土地上是如何生存、如何愛恨、如何拼搏、如何抗爭。西德尼.波拉克的女性劇情片中的女主人公身上有許多類似的特質,比如同樣自尊、同樣堅強,果敢地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擁有鮮明的個性特徵和堪與男性相較的能量。我看小說《走出非洲》,是看一個自尊堅韌的女性的訴說;而我看影片《走出非洲》,則是看男性的視角下,一個堪與他們對等的女性如何訴說。波拉克喜歡描繪對立,這種對立體現在於影片的由始至終,凱倫與非洲這快土地的對立,與丈夫布裡森男爵的對立,與戀人丹尼斯的對立。而這些都帶有波拉克強烈的個人色彩,在小說《走出非洲》並不明顯。
尤其是對凱倫與丹尼斯的戀情,波拉克進行了很多再創作。小說《走出非洲》中,凱倫對丹尼斯的態度其實是相當寬容的。《飛行記》一章中,卡倫寫到丹尼斯時說,「他不參加狩獵的時候住在我這裡,書籍和唱機之類也留在我這兒。每當他回到莊園,所有的一切都向他敞開。我靜靜地等待著丹尼斯歸來,而他只在想來的時候才來。」這樣溫柔的筆觸,分明不是作為一個佔有者的角色,而是作為一個等待者的角色。等待之外還有理解和感恩,她寫他所帶給她的:「丹尼斯的性格中有格外值得我珍惜,那就是喜歡聽別人講故事。」「丹尼斯教我拉丁文,教我讀聖經和希臘詩歌」,「他送過我一臺留聲機」,「我與丹尼斯在一起,不論何時,都會有幸遇上失群」,「正是因為丹尼斯,我的莊園生活才會擁有那最激動人心的、最大的歡愉:我曾與他一起飛越非洲上空。」「你覺得你在他伸出的手掌上飛行,託舉你的正是他的翅膀。」在這些文字中看不到對立,更看不出絲毫的怨懟,青山依舊,怎奈流華,時間淘儘是非恩怨。這就該是一個歷經滄桑的女性,在懷念早逝的愛人時的筆觸。凱倫與丹尼斯的感情並不是無疾而終,而是在仍然熾熱的時候戛然而止。也許當年橫亙於兩人之間也有對立與傷痛,但那些都隨著丹尼斯的死亡而消失。隨著日久年深,沉澱下來的則是對方當年的饋贈,何況女人原本就很容易在分離之後對過去的美好回憶念念不忘。
可是,在從小說到電影的過程中,影片在對過去發生的事件進行還原的時候,這樣由時間沉澱出的溫和情緒就會缺乏說服力。女性無論從性格,還是從心理委曲,都較男性複雜得多。女性大多是不講理同時又愛說理的,同時容易耽於幻想而不計後果的。凱倫倫為了當上男爵夫人而結婚,完全不計後果。在影片開始的片段中,她對布裡森說:「我沒有人生目標,又沒有一技之長,現在又嫁不出去……而我們至少是朋友,在一起就算不成功,但起碼我們嘗試過了。」布裡表示他希望娶一個處女,但又為凱倫關於金錢的提議動心。鏡頭中的兩個人站在宴會旁白雪覆蓋的森林裡,前景是冬季蕭索的枯枝敗葉,後景則是冬日籠罩下的迷濛的森林。這樣的鏡頭語言揭示了凱倫失敗婚姻的開始,然而這其實是凱倫自己的選擇,也是波拉克看來的,她應該做的選擇。
女性無論是從生理還是心理都比男性柔弱,但如果面對感情,無論是對異性的佔有欲還是對同性攻擊性都要較男性高出很多。女人想聽到甜言蜜語,常常希望自己的愛人能將對自己的情感掛在嘴上甚或公諸於眾,而男人的感情則更傾向於個人化合隱忍一些。這些小說《走出非洲》中沒有寫出的部分,波拉克展將它展現在影片《走出非洲》中。在凱倫與丹尼斯第一次過夜的第二天,凱倫問丹尼斯需要如何看待這件事。從女人汲求安全感的角度,她原本想表達在這句話中的意思,其實是希望丹尼斯嘗試著正視他們之間的關係,但丹尼斯卻只收回答她了個「為什麼」,這時候的凱倫有一個非常細微的面部表情,她幾次開合嘴唇,欲言又止。隨和她便請巴克利勸說丹尼斯留在她身邊陪她一起經營農場,丹尼斯卻不肯答應。隨後,巴克利的死緩衝了兩人之間的矛盾。隨後,兩人在一起度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生活,就像卡倫在書中描繪的那樣。然而不同感情觀念造成的衝突可以緩衝卻無法結束,沙灘上篝火旁兩人因為結婚與否的爭執,鏡頭在兩個人犀利的言辭間不停的切換,凱倫尖銳丹尼斯堅持,兩個人誰都沒能佔據上風。緊接著鏡頭切換,暴雨中水壩的潰堤,凱倫努力卻仍然未果,她失望無力地說,「隨它去吧!」表示著她對丹尼斯追求自由的無力。場景隨之再次切換,丹尼斯獨自一人駕駛著飛機,以各種高難度的姿勢進行天空中的冒險。這與之前兩人一起的那次天空之旅形成了鮮明對比,凱倫所欣賞到的那些「那令人驚訝的光線與色彩的巧妙交融與還變;那陽光普照下綠色原野上的一抹彩虹;那巨大的垂直的雲朵;草原上的那些生靈……」女性與男性先天的審美就不同,因而呈現在眼前的景物就不盡相同。丹尼斯一個人的眼中,則是山川與河流的交融,火車與汽車延伸向院方的痕跡。有凱倫在的時候,丹尼斯儘可能地把飛機駕駛得平穩;而當他得以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極盡所能地揮發體內冒險家的熱血。女性對回歸家庭的渴望和男性掙脫束縛的本能,最終令兩人在爆發激烈的衝突後分居。凱倫獨自一人在燈下獨坐,喃喃:「有白馬王子嗎?」女性始終覺得情必近乎痴而始真,她們固執信守著這樣的觀念,並且希望得到男性的理解和配合。然而造化卻不獨為女人設計,對於男性而言,情須兼乎逸才始化。東風西風,誰都佔不了上風。
電影中還有一些短對話讓我非常難忘。丹尼斯和凱倫飛行後的那次性愛,畫面十分短暫,兩個人加起來只有三句臺詞。「不要動。」丹尼斯說。「我想動。」凱倫回答。「不要動。」丹尼斯再次說道。不到一分鐘的短鏡頭,三句臺詞,把丹尼斯心中對另一人有可能入侵自己自由的恐懼,表現的淋漓盡致,這是文字化的小說沒能也不能做到的。「你知道嗎?你是對的。農場從來就不屬於我。」在農場遭遇大火,丹尼斯趕回來時,一向要強的凱倫終於願意承認。「也許我是錯的。」這時候,向來強硬的丹尼斯卻這麼說。在變故之下,男女主人都發生了轉變,只不過這些隱藏在隻言片語中的可能性,都因丹尼斯的意外身亡而終結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這是藝術的魅力,更是生活的魅力。
《走出非洲》是為數不多的讓我先深愛上它的電影、而後深愛上它的小說的作品之一。小說《走出非洲》女性化的詩性語言和跳躍思想,電影《走出非洲》男性化的恢弘場面和刻骨愛情,儘管它們這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