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是紅迷心中的烏託邦,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每一處都渾然天成,各具特色。能住人的軒館也有十來處,有的穿雲度月建在亭上,有的遍布異草奇香,有的泥牆茅舍青籬,觀者那是各花入各眼,各有偏愛。唯有一處最無爭議,見過的人都稱奇道妙,嘆賞不已。
賈政頭回逛大觀園,至此處先發了感慨:「這一處倒還好;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也不枉虛生一世。」元春省親,一一看視後,為這一處賜名「瀟湘館」,並說:「此中瀟湘館蘅蕪苑二處,我所極愛。」
後來元春下旨,令能詩會賦的姊妹們及寶玉搬進園子去住。寶玉趕來問黛玉:「你住在哪一處好?」黛玉心裡一直盤算這件事,見寶玉來問,笑回道:「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寶玉一聽就拍手笑道:「正合我的主意!」可見寶玉也覺著只有瀟湘館最好,可以配他獨一無二的林妹妹。
人為景增色,景為人添彩,自此,瀟湘館因為黛玉的入住,成了大觀園裡最溫暖的一處所在。
瀟湘館遠遠看過去,粉色牆壁在千百竿青青翠竹中若隱若現,既活潑靈動又賞心悅目。等到進得門來,兩邊是翠竹夾路,土地下布滿蒼苔,中間蜿蜒著一條石子漫的羊腸小路,上面三間小小房舍,兩明一暗。掀開湘簾,裡面都是合著地步打的床几椅案,窗下案上設著筆墨紙硯,書架上則壘著滿滿的書。難怪劉姥姥在打量了一番之後感嘆:「這哪裡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黛玉的生活精緻唯美,頗有情趣,屋裡的陳設連最具審美眼光的賈母都挑不出刺來,只看到窗上的綠紗顏色舊了,且和窗外的青青翠竹顏色犯衝,於是賈母親自過問,給換上了高規格的「軟煙羅」,於是,黛玉的房間就連窗子望上去都如霞似霧,如仙境一般。
在這樣的生活環境裡,秉絕代姿容,具滿腹才情的黛玉將日子過到了極致,她寫詩,一首接一首,《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題帕三絕》《五美吟》,「無賴詩魔昏曉侵」,黛玉表述,且每每詩意襲上來都不吐不快,「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曹公把他滿腹的才情多流向了黛玉,且這些詩作大多完成在瀟湘館。
那些漫天飛花的旖旎春光,那些秋霖脈脈的悽冷秋夕,那些感時傷懷的悒鬱悶思,那些兩情繾綣的纏綿緋惻,黛玉都不曾辜負,而是在她的詩作裡細細描摹,就像沈園因陸遊唐婉相互唱和的詩作而經久不衰,瀟湘館也因為黛玉和她的詩作而有了溫度,夜闌臥聽蕭蕭竹,一枝一葉總關情。
黛玉除了愛寫詩,還有一顆溫情脈脈的心,她戀著花戀著鳥,春天花開花謝本是自然規律,寶玉惜花還只是兜了花瓣,抖在池水中,任它漂流而去,而黛玉卻是不惜身體孱弱多病,一年輕易不拿針線的手為花瓣特意縫了絹袋,又設了花冢,只為了埋葬落花。
即使生著氣也不忘吩咐紫鵑,「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話語裡滿滿都是惦念著燕子能否來去自如的溫存。還有廊下的那隻鸚鵡,見黛玉來了,會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來了!」還會念黛玉的詩作:「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焉知不是黛玉平日裡的耐心陪伴和悉心愛護才有了鸚哥的投桃報李。
不止是鸚鵡與主人之間的暖心互動,黛玉和紫鵑兩主僕之間親如姐妹般的情感更讓讀者們感受到瀟湘館的人性的暖意。
黛玉的貼身丫鬟紫鵑同襲人一樣,也是從賈母身邊撥過來的,自幼和鴛鴦、襲人一處長大,可到了黛玉身邊後,基本上是「珍重芳姿晝掩門」。襲人除打理寶玉生活盡職盡責外,無論是對主子還是對得臉的丫鬟,襲人都走動殷勤,深諳搞好關係的重要性。會攀附王夫人,會探視鳳姐,和鴛鴦、平兒更常有互動,貼心交談。而紫鵑則好似把這些人都斷絕了,一切只以黛玉為重。
唯一的一次紫鵑生事,還是因為紫鵑一心記掛著黛玉的未來,拿謊話來試探寶玉,她也沒料到寶玉竟會鬧出那麼大的陣仗。事畢後的紫鵑回到了瀟湘館,至晚間並沒消停,又和黛玉說起了貼心話:「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冷知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罷了。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把替黛玉愁慮謀劃的心表白得真真切切。
紫鵑是黛玉身邊最暖心的存在,只有她深諳黛玉的心思,是寶黛愛情的忠實擁躉,無條件無私心地一心維護著黛玉,這一夜的肺腑之言聽在黛玉耳內又讓黛玉流了一夜的淚,這淚水一半是為不可知的未來,一半大抵也為紫鵑這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
除了總在瀟湘館裡守護著的紫鵑,寶玉是瀟湘館的常客。就像他自己表白的,「好好的,為什麼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
寶玉犯困被襲人勸出來散心,順腳信步就是瀟湘館。只見館內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走至窗前,便有一縷幽香從碧紗窗裡暗暗透出,又有黛玉慵懶的一聲長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更把寶玉吸引得足下生根,邁不動步。寶玉見黛玉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一句忘情的話:「『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讓黛玉登時摞下臉來,寶玉又是一迭連聲地賭咒發誓。
兩人的見面常是這樣意綿綿開場,然後寶玉一個不防頭說些冒犯的話得罪黛玉,黛玉哭個不住,寶玉再打點起百款柔情,打拱作揖的賠不是逗樂黛玉。瀟湘館予寶玉充滿了誘惑,就像一盒打開的裝滿了不同口味的巧克力,寶玉永遠不知道下一口咬到的是什麼滋味,讓人慾罷不能。而寶釵雪洞般的蘅蕪苑,從來沒借了寶玉的眼展示過,可見冷清的蘅蕪苑比起有溫度的瀟湘館,吸引人指數差了不止一點。
黛玉犯了舊疾,臥病瀟湘館。寶釵來看她,兩人「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一番交心過後,兩人的友誼又加深了許多。黛玉約寶釵「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誰知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到黃昏兼雨滴竹梢,更添了悽涼。
黛玉等不來寶釵,不覺心有所感,一氣呵成《秋窗風雨夕》,吟罷剛擱下筆,寶玉已頭戴大箬笠,身披蓑衣走了進來,一迭聲地問候完,那「漁翁」「漁婆」的打趣立刻讓空氣中流動了融融暖意。寶玉又無意中讀到黛玉的詩,寶玉不虧是黛玉的知己,各種感時傷懷的私作寶玉也能機緣巧合地讀到,且每讀一次,對黛玉的理解就加深幾分。臨走又被黛玉貼心地送了一個玻璃繡球燈。這邊寶玉剛走,那邊寶釵又遣一個婆子打著傘提著燈送來了一大包燕窩和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
這個瀟湘館的夜晚從黛玉一人悶制風雨詞的悽涼,然後筆鋒一轉,到愛情,友情輪番上場,硬生生把這個雨聲淅瀝,清寒透幕的瀟湘館渲染得暖氣氤氳,不僅成為曹公記憶裡最暖心的記憶,也在讀者腦海里舖陳開來一幅枕穩衾溫,歲月靜好的溫存畫面。
除了寶玉、寶釵,瀟湘館還有許多常客,比如來學詩的香菱,客居在此的寶琴、岫煙,那些暖心的場景襯著瀟湘館的青青翠竹在曹公的前八十回裡一幕幕輪番上演。
香菱住到大觀園裡來,對做詩生了羨慕之心,先請教身邊的寶釵,寶釵兜頭給她澆了一盆冷水,「我說你『得隴望蜀』呢」,然後說了一番去拜見,問候眾人的大道理,於是香菱趁寶釵不在,便往瀟湘館來求黛玉,黛玉態度和寶釵截然不同,笑道:「既要學做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的起你。」態度謙遜又說得誠意滿滿,果然把所知所學深入淺出地講給了香菱,還給留了當堂作業。
香菱是一等一的好學生,回去了殫精竭慮,將黛玉交待下來的盡數讀完,不兩天又到瀟湘館來尋黛玉,這回她們在一起談詩,黛玉循循善誘,香菱亦步亦趨,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到「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到「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香菱從詩裡嚼出了千斤重的橄欖,又在記憶裡搜尋幻化復原出詩裡的情狀,那一種美無可名狀,直讓深在其中的人屏了呼吸,靜了聲音。
而美好的事物又格外有吸引力,她們的談論又吸引來寶玉和探春,兩人入座聽香菱談詩,瀟湘館和它的主人黛玉就有這樣的向心力,讓與之交集的人萃取了美好,遺忘了時光。
冬,寶玉又來瀟湘館,這回,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團坐在燻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裡,臨窗做針線,瀟湘館裡一室春意,將凜凜寒冬阻在了屋外。
寶玉見了立馬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豔圖』,可惜我遲來了一步。」寶玉眼內不僅有美好的女孩子,也有世間一切脆弱美好的生命,他又看到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裡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寶玉極口稱讚「好花」。
即使這麼多人在座,寶黛也是說不完的體己話,兩人先是討論花香藥香,黛玉轉手就要將這盆寶琴剛送的水仙轉贈寶玉,寶玉說到下一社詩題時寶釵和寶琴才插上話,一首外國美人的詩又引來了湘雲,大家說了一回方散。獨寶玉又留下接著和黛玉說體己話,這兩人在一起,表不完的衷腸,訴不完的情愫,卻只能在心底鬱結著,在唇齒間留連著,因此總顯得意猶未盡,難捨難分。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這些暖心的場景也不過只存在了三兩個春秋,賈府呈摧枯拉朽之勢漸漸現出了頹敗之像,抄檢大觀園後,大觀園裡的軒館一處接著一處地空了下來,先是蘅蕪苑,次是紫菱洲,接下來或是秋爽齋,或是藕香榭,或是瀟湘館,黛玉淚盡而亡,蓉帳香殘,匝地悲聲,丫鬟四散飄零,架上鸚鵡不知所蹤。不知寶玉還能否有幸立在庭前,對著瀟湘館「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悽涼現狀憶起往日痛徹心扉。
瀟湘館,紅迷心中溫暖的所在,寶玉心中永遠的痛。
#今日留言互動#
說說你對瀟湘館的看法、感受
或是分享在瀟湘館發生過的對你
最有感觸的場景或事件
留言點讚數超過30的前三名
(截止時間:11.5 10:00)
將獲得精美香囊一個
▼
-end-
⊙來源:粉絲【林筠】原創投稿
⊙投稿信箱:linda@weizy.cn(歡迎您原創投稿)
⊙責任編輯:夕瑤(微信:13824393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