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功夫電影歷史幾乎和中國電影歷史一樣長。
而華語功夫電影,幾乎等同於香港功夫電影。
上世紀20年代,在「中國電影的搖籃」——上海,中國電影開拓者之一的張石川,將頗具影響的武俠神怪小說《火燒紅蓮寺》搬上銀幕,4年時間連續拍攝18集,引領一時風尚。
上世紀3、40年代,上海影人為避戰亂,掀起幾次南下香港的潮流,「滬影港漸」,把上海電影的文脈傳承給了香港,也把「華人對世界電影的最大貢獻」(導演何平語)——華語功夫電影的旗幟,交到了香港電影人手上。
好萊塢鬼才大導演昆汀對香港功夫片情有獨鍾、痴迷不已
香港功夫電影,源於粵語長片時代的武俠功夫片,分為民國裝功夫片和神怪類武俠片,前者以1949年胡鵬導演拍攝的《黃飛鴻》系列電影為代表,後者代表作有《如來神掌》、《仙鶴神針》、《白骨陰陽劍》等。
60年代邵氏老闆邵逸夫決定拍攝新類型武打功夫片,張徹和胡金銓兩位影壇傳奇大導,分別以《獨臂刀》和《大醉俠》開創武打功夫片黃金時代;70年代,藉由李小龍截拳道,武打功夫片在海外發揚光大,此後,成龍、李連杰、吳宇森、袁和平等前赴後繼地推動功夫片在西方的盛行,一度成為中國文化輸出最強勢有力的「名片」。
這張「名片」的必需要素裡,必然不能缺少「黃飛鴻」,它是香港功夫電影裡第一個著名品牌,屈指可數的佔據主流、形成「宇宙」的IP系列,從1949年首次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搬上銀幕,為香港功夫電影按下啟幕鍵,這位廣東民間傳奇武林人物的銀幕之旅走過了71年。
七十一載,飛鴻雪泥,從貫穿香港功夫電影的「黃飛鴻宇宙」裡,可以窺見怎麼的「中國往事」?
相比虛構人物方世玉,南拳宗師黃飛鴻在歷史上確有其人、有據可查。
黃飛鴻籍貫佛山市南海縣,其父黃麒英以虎鶴雙形拳聞名,是民間公認的武林十大高手——「廣東十虎」之一,黃飛鴻3歲隨父學武,7歲左右隨父賣藝為生、闖蕩江湖, 15歲隨「十虎」之一的林福成學習洪拳中最難上手的鐵線拳和飛砣。
據《洪家拳虎鶴派傳承表》載,黃飛鴻精通虎鶴雙形拳、鐵線拳、工字伏虎拳和五郎八卦棍,是洪拳集大成者。
黃飛鴻17歲開始招徒授武,先後被提督吳全美、黑旗軍首領劉永福等聘為軍中技擊教練,並隨劉永福駐守臺灣抗擊日軍,30歲辦跌打醫館「寶芝林」賑濟勞苦大眾,65歲因國民政府鎮壓商團暴亂、寶芝林受累被焚,加之長子失業,憂鬱成疾的黃飛鴻鬱郁離世。其事跡最早見於其徒孫朱愚齋(系黃飛鴻弟子林世榮徒弟),所撰的《 黃飛鴻別傳》中。
黃飛鴻一生軼事,與人交手的記載只有五次,除了第一次交手是年少時和武師鄭大雄的「業務切磋」外,其餘均是以一敵多教訓欺壓百姓的流氓無賴。
戰績最顯赫的一次,是英國人以一條大如牛犢的兇猛狼狗,在香港設擂臺向華人挑戰,對「東亞病夫」的國人極盡輕視,很多人上前比試都被惡犬咬傷。黃飛鴻不甘國人受辱,欣然應弟子之邀從廣州赴香港,用「猴形拐腳」一招擊斃惡犬,名揚香江。
黃飛鴻習武生涯的巔峰,是被著名愛國將領、民族英雄劉永福提攜任用,跟隨劉永福抗日保臺。後來,中法戰爭爆發,劉永福率領被清政府收編的黑旗軍入越南作戰,黃飛鴻才離開他,繼承父親的醫館,在其基礎上創辦「寶芝林」行醫濟世。
縱觀黃飛鴻一生,這位地域性傳奇人物,雖身懷絕技卻不恃強凌弱、逞兇好鬥,江湖漂流出身卻更像一位有極好修養與學識的先生,忍無可忍跟人動手都帶著克制與謙和;開醫館求生計修德自守,不但把自己私藏的藥方向社會公開,為了救濟更多人,還告訴大家可以自己挖藥材省錢,不用去「寶芝林」——仁心昭彰,萬古流芳。
甚至最為寵愛、最得自己真傳的次子黃漢森,年少氣盛與多次挑釁的小人比武,比武贏了,卻遭懷恨在心的小人灌醉槍殺。黃飛鴻悲痛欲絕,卻沒有找對方報仇,反而自責教兒子武功卻沒教好武德,認為兒子爭強好勝才導致了悲劇發生。
為了防止類似悲劇發生,黃飛鴻發誓不再教子習武,但在山河破碎、軍閥混戰的動蕩社會中,隱忍退讓、磨平鋒芒只求安身立命的願望,對在家國命運洪流裡掙扎的普通百姓來說,反而是一種奢望。
黃飛鴻晚景悽涼,半生心血「寶芝林」付之一炬,死後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
黃飛鴻一生把中國傳統仁俠風範貫徹到底。
金庸曾形容郭靖「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所謂俠者必定是要為民族大義所抗爭。相比為同胞奔走犧牲的霍元甲、陳真,和踢碎「東亞病夫」辱華牌匾的李小龍,黃飛鴻一生事跡或許不那麼「大俠」標準。
但「俠」者,人夾也。它首先是一個普通人,夾在時代洪流裹挾之中,勢單力薄、為了生存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但即使低下頭,心中依然堅守武德和仁心,教底層勞動者習武以強身自保,對欺凌百姓和冒犯民族尊嚴者絕不容忍,收徒不大肆收取學費,開醫館秉普濟世間之心——晚景悽涼的黃飛鴻,卻永遠閃耀著行為世範的仁俠之光。
有人粗略統計,從1949年第一次走上銀幕至今,以黃飛鴻為主角的電影多達100多部,遠超日本的《寅次郎的故事》和英國的「007」系列,是迄今世界上數量最多的系列電影,集數之多足以打破金氏世界紀錄。
電影人如此偏愛黃飛鴻,因為他一生經歷充滿傳奇色彩,在嶺南一帶有非常高的聲譽,有可供創作的豐富題材和地域輻射的群眾基礎;除此之外,不同時代語境下的導演在「黃飛鴻」的銀幕形象上,寄寓了對傳統的不同心境和情懷。
自1949年起,黃飛鴻變成了香港功夫電影中的主流IP。「黃飛鴻宇宙」的形成,和一個在香港影壇響噹噹的名字密不可分——導演胡鵬,在香港功夫電影從無到有直至極度興盛的黃金20年間,胡鵬和關德興合作了59部黃飛鴻系列電影,很可能成為一個永久無人能破的記錄。
胡鵬的「黃飛鴻」,寄寓的是一種懷舊的鄉愁。
內戰時期時局動蕩,迫於政治形勢壓力,包括胡鵬在內的很多嶺南電影人也紛紛南遷入港,一河一街橫亙鄉愁,故鄉在那頭,遊子在這頭。胡鵬將嶺南宗師黃飛鴻搬上熒幕,黃飛鴻的徒孫(系林世榮徒弟)、洪拳名家劉湛擔任武術指導,特殊歷史背景下廣東移民的懷緬和失落,在黃飛鴻這個民間英雄身上折光。
胡鵬拍攝的《黃飛鴻》系列,大多按照朱愚齋的傳記,一板一眼將黃飛鴻的俠義事跡影像化,其闡述的主題更以鄰裡糾紛、鄉間矛盾、懲治惡霸為主,格局並不大。關德興作為粵劇藝人,雖然也修習過一些武藝,但囿於當時「影戲」的觀念,幾乎全是戲曲舞臺式打鬥,關德興隨片場師傅學了洪拳的擺樁,但一動手完全是假模假式的程式化味道,可能會讓相當一部分現代觀眾覺得呆板乏味。
但在那個年代,這種粗糙的銀幕連載式黃飛鴻電影,卻是廣東移民自我投射和寄託鄉愁的「精神癮品」。
胡鵬之後,關德興繼續和王風、羅熾、鄭昌等導演合作,1949年到1994年,45年間關德興共主演77部黃飛鴻系列電影,堪稱黃飛鴻的「銀幕第一代言人」。
邵氏掀起功夫片改革浪潮後,香港功夫電影逐漸擯棄傳統粵語武俠功夫片的「陰柔性」,取而代之的是硬橋硬馬、陽剛俠義的武打功夫片。上世紀70年代中期,著名武術指導劉家良,以其黃飛鴻嫡傳曾徒孫(劉湛之子)的「南拳正宗」身份,成為改編黃飛鴻銀幕形象的不二人選。
在邵氏支持下,劉家良執導了《陸阿採與黃飛鴻》,將此前「黃飛鴻」已經固化的老成持重的中年人形象,一改為令人驚喜的英氣勃發的青年形象。其中扮演黃飛鴻的,是劉湛的繼子劉家輝,後來成為我們熟悉的TVB「金牌綠葉」之一。
劉家班與黃飛鴻電影的聯結,正是中國最為傳統的師徒傳承。
劉家良的改革,彌補了「黃飛鴻」這一傳奇銀幕英雄少年成長史的空白,《陸阿採與黃飛鴻》重新煥活了陷入「審美疲勞」的觀眾,票房大獲成功。劉家良於是緊鑼密鼓開拍續集,這便是1981年上映的「功夫片教科書之作」——《武館》。
《武館》之中,除了劉家輝原生洪拳體系真傳,行雲流水、酣暢淋漓的南派橋馬功夫,令無數功夫影迷奉為至寶;劉家良更以「黃飛鴻」從毛頭小子成長為新一代宗師的過程,闡述構建出一套中國傳統的武德價值體系,顯示出敬重傳統的傳統武術家脾性。
劉家良的兩部黃飛鴻電影之間,還有一部袁和平導演、成龍主演的《醉拳》。70年代末香港電影已興起了「新浪潮」,相較於劉家良的「正統」,袁八爺的「黃飛鴻」是一個顛覆性的戲擬形象。成龍扮演的少年「黃飛鴻」,生動活潑,熱血衝動,機敏頑皮,極盡搞笑之能事,已經有了功夫喜劇的雛形。
黃飛鴻的銀幕形象,在《醉拳》裡完成了意義深遠的「新浪潮」革新,它將合乎正統規範的宗師形象,改革為一個不屈不撓,打死不退而終獲成功的江湖小人物,進一步確立了成龍的熒幕新英雄形象。
16年後,年屆四十、成為功夫巨星領軍人物的成龍,與劉家良合作了《醉拳2》再演醉八仙黃飛鴻,此次兩人唯一一次的合作,香港電影世界已經翻了一個新篇章:
邵氏時代結束,以邵氏孤老忠臣自居的劉家良無工可開,對自己成名作《醉拳》念念不忘的成龍,執後輩之禮誠邀劉家良出山,最終劉家良放下門派之見,帶領自己的劉家班與成龍的成家班,進行了一次歷史性的合作,留下了一部成龍功夫喜劇的巔峰。
可惜兩個理念南轅北轍的動作天王合作並不愉快,但這次風雲際會的合作取得了巨大成功,繼李連杰之後,成龍扮演的「黃飛鴻」在北美掀起巨大轟動,化身中國電影和中國功夫的門面,展示了華人的家國情懷和武德傳統。
「末世亦是新生之開始」
上世紀末,香港影壇籠罩在一片悲觀氛圍中。
金融危機影響下經濟發展速度放緩,政治的震蕩巨變讓港人深感惶恐不安,人們對7、80年代經濟騰飛伴生的「現代性神話」產生懷疑,電影人紛紛以拍攝黑色、顛覆性電影表達悲觀心境,別樣的後現代主義色彩,給了新浪潮以來相對穩定的香港電影強烈的衝擊。
執著於都市邊緣影像的王家衛,充滿解構狂歡意味的周星馳「無釐頭」風格,以杜琪峯為主導的「銀河映像」創作團隊荒誕黑色系電影,成為90年代香港電影成就最高、最具代表性的電影作者。
而新浪潮時期的代表電影人徐克,卻在香港社會情緒一片低落之中「逆流而上」,把1983、84年就開始構思的拍攝計劃付諸實踐,拍出了旨在重新確立「中國精神」的《黃飛鴻》。
《黃飛鴻》,《Once Upon a Time in China》,英文名徐克在拍攝中就想好了,他非常喜歡瑟吉歐·萊昂導演的《美國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想拍一部《中國往事》予以致敬,致敬之夢在「黃飛鴻」身上實現。
徐克將傳統的「黃飛鴻」銀幕形象重寫振興,意在告訴港人:香港回歸不是開啟一個動蕩時代,而是溯回中華民族之根,香港雖然是華洋雜處、多元文化的特定之地,但大家還是要「以根為主」。
創作來源於生活,黃飛鴻電影系列貫穿香港功夫電影史,其故事背景是緊跟著香港社會背景變化的。
香港影評人蒲鋒認為,黃飛鴻電影初始是地域性的,最開始只是打打欺行霸市的土豪惡霸,然後格局擴大到全國性,有了南北拳師的武藝比較;到上世紀60年代世界範圍內整個功夫電影興起,於是黃飛鴻的對手跳出了中國,開始和外國人相較量;而到了徐克這裡,「講的是中西身份雜交的個人身份定位」,借與時俱進的「黃飛鴻」形象表達對香港社會處境的深刻思考。
徐克給「黃飛鴻」注入了新的靈魂,北派武者李連杰演嶺南宗師似有違和,但這恰好命中了「多元文化碰撞」的題中之意。李連杰扮演的「黃飛鴻」,智勇雙全,瀟灑磊落,允文允武,儒雅剛毅,延續正統宗師風範和儒家君子氣度;而宗師風採之中,亦不乏機敏細膩、詼諧幽默之處,人物情感豐富自然,形象多元立體,可謂「黃飛鴻」銀幕形象集大成者。
徐克將黃飛鴻置於晚清的特定背景之下,在國將不國、禮崩樂壞的亂世文本下,黃飛鴻系列電影迎來了最大的格局,在群體命運圖景下,黃飛鴻的愛情觀、家庭觀、江湖觀和家國觀多線縱橫、立體聯結,形成了徐克對傳統武俠功夫片的傳承性與顛覆性相統一的哲學系統。
李連杰與徐克合作的「黃飛鴻」系列三部曲,黃飛鴻的地域格局從佛山到廣州到北京,對家國命運和中西文化碰撞的思考層層遞進。
從一開始的因循守舊,單純相信習武行醫能自強救國,對西方文化全盤排斥否定;隨著敘事的展開,黃飛鴻的眼界隨著行政區域的升級逐步開闊,開始承認接納西方文明的先進性,對病入膏肓、積貧積弱卻愚昧不醒的古老中國深感痛心,漸漸明白學醫和學武救不了自欺欺人、內部傾軋的國人。
中西文化的強烈拉鋸,黃飛鴻代表的最先覺醒的中國人最先感受到劇痛,他們奔走呼號,欲叫醒其他麻木的人,卻無奈發現上層只想著如何割地賠款維護統治,中層事不關己花天酒地,底層淪陷喪失人性——國家不願醒,覺醒的少部分人無法找到救國救民的方法,只能嘆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香港作為近代中國史上第一個殖民地,百年開埠,華洋雜處,在東西方文化碰撞題材有著優化話語權。徐克的《黃飛鴻》系列像電影界的「傷痕文學」,它全方位展示了一個支離破碎和萬象更新的時代裡,各階層中國人的生活剪影與精神根性,帶有強烈的反思意味和現代啟蒙感。
香港人在現代工業繁榮裡日漸遺忘、沒有正視的「歷史傷口」,徐克借「黃飛鴻」提醒——民族之殤,永難癒合,唯有開民智、圖自強、以根為本才是國家富強和民族振興根本之道。
可惜過了17年,香港電影走向沒落,功夫電影隨著《葉問4》畫上句號,黃飛鴻居然打起了生化人,時代洪流浩浩蕩蕩往前,沒人知道歷史車輪將駛向何方。
應似飛鴻踏雪泥,人生如此,家國如此,徵途漫長,而前程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