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光陰的故事
【作者】趙菲菲
史匹柏和傑克遜就像兩個曾在雨季裡餓著肚子買書看的小男孩,他們窮盡畢生智慧才華,動用一切高新技術和複雜手段,只為複製埃爾熱筆下簡單的二維畫面和那個充滿懷舊色彩的過去——一個有著老爺車和老式轉盤電話的夢幻般的世界
《國際先驅導報》文章 「他們怎麼能這樣糟蹋丁丁?」鐵桿丁丁迷尼古拉斯·勒扎德在英國《衛報》撰文說。「看完史蒂文·史匹柏導演的《丁丁歷險記》,我倍感震驚和噁心,竟然有幾秒鐘說不出話:因為我被迫長達兩個小時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東西遭受愚蠢的暴力……兩天後,我從憤怒轉向悲憐:我拾起埃爾熱那本《獨角獸號的秘密》,把發抖抽泣的它抱在懷裡,輕聲說,一切都會好的。但我始終都知道,今後,一切都不會好了,一切都會改變,因為市場營銷的力量,全球智障的力量。」
勒扎德是典型的英國人——有懷舊的毛病。他怨恨的與其說是變成大片的《丁丁歷險記》,不如說是產生大片《丁丁歷險記》的時代。像很多人一樣,勒扎德也是從童年開始愛上丁丁的,閱讀的姿勢通常是趴在地板上,書擺在眼前,兩隻腳翹著勾在一起。漫畫與電影是完全不同的體驗。前者緩慢,安靜,私密;故事情節緊張激烈,閱讀速度卻可以隨心所欲。但是,童年的歲月悠然而逝,正如技術的浪潮洶湧襲來。3D+IMAX,表演捕捉+CG動畫,史匹柏+彼得·傑克遜,天時地利人和,丁丁想不脫胎換骨都難。
從藝術到大片
身為文學批評家的勒扎德有專業的眼光和高雅的品味。但是,像某些評論者說的,他也許還需要「開放的心胸」。電影是另一種藝術語言,有自己的需求和特點,況且出自埃爾熱欽定的導演、被製片人稱作埃爾熱「魂伴」的史匹柏和同為丁丁粉絲的《魔戒》巨導傑克遜。通過最先進的技術和最精益求精的製作,《丁丁歷險記:獨角獸號的秘密》要給觀眾最大最新的視聽享受。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耐心捧起一本漫畫書,尋著那些小閃電看看誰說了些什麼。在黑暗的劇場裡坐兩個小時、跟著丁丁和白雪在懸崖般的摩天大樓之間飛騰跳躍也許正是人們需要的。而且,因為電影,更多的人也會對書發生興趣。
仔細讀過原著的人知道,《獨角獸號的秘密》其實隱藏著家族的秘密。埃爾熱原名喬治·雷米。他的祖母曾在一位女伯爵家中當女僕,1882年未婚先育生下一對雙胞胎,也就是埃爾熱的父親和叔叔,之後才嫁給園丁菲利浦·雷米。很多人懷疑,雙胞胎的真正父親是經常造訪女伯爵莊園的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在原著中,阿道克船長的經歷似乎是埃爾熱「身世」的隱喻。比如,《獨角獸號的秘密》裡講到,阿道克的先祖從法王路易十四那裡得到一座城堡——這其實是貴族給予私生子承認的標誌。最後一本《丁丁和字母藝術》中,阿道克凝視著一個巨大的H自言自語:它什麼意義也沒有。有評論者認為,這暗示身份的虛無。
但是,為了講一個圓滿溫馨的故事,電影舍掉這些模糊棘手的部分,讓人物說出「只有真正的阿道克才能明白」、「誠實地面對自己」、「傾聽內心的真理」等心理自助指南中的語言。這也符合史匹柏的偏好。馬丁·斯科塞斯曾說,史匹柏「就喜歡讓一家人和和樂樂聚在壁爐邊談著鋼琴唱起歌,他真心信這套」!於是,用勒扎德的話說,「一部微妙、複雜、優美的藝術作品變成了現代大片」,「給白痴看的丁丁」。
誰的丁丁
丁丁到底是給誰看的?小說家湯姆·邁卡錫在《丁丁和文學的秘密》中把《丁丁歷險記》與埃斯庫羅斯、巴爾扎克、約瑟夫·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等人的作品相比,聲稱這些漫畫書裡包含著解開文學秘密的鑰匙。不過,文學圈兒外的大多數人都把《丁丁歷險記》看作兒童讀物。1929年1月10日,《丁丁歷險記》的第一部《丁丁在蘇聯》開始在面向小讀者的連環畫周刊《小二十世紀報》上發表。引進《丁丁歷險記》中文版的也是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
丁丁歷險記的故事情節似乎的確適合兒童:英雄,壞蛋,傻瓜,小丑,外加一條狗(白雪),驚險有趣,純潔正派。主人公丁丁智勇雙全,每次都能克服困難,化險為夷,查明真相,懲惡揚善。還有關鍵的一點,性對他來說不是問題。但這也是某些讀者對丁丁不感冒的原因。比如,針對勒扎德那篇文章,有《衛報》讀者跟帖說:一直都覺得丁丁有點乏味,帶著他那條老鼠似的狗,整天到處去伸張正義,他真應該偷偷出去喝上兩杯,泡泡妞兒,就像青春期的荷爾蒙要求的那樣。
皎皎者易汙,完美的丁丁也免不了被惡搞。比如,1972年的《丁丁在瑞士》、1992年的《丁丁的性生活》和1999年《丁丁在泰國》就描繪了丁丁、阿道克和向日蔡教授等人的性冒險。除了色情惡搞以外還有政治惡搞。《丁丁在伊拉克》中,阿爾卡扎將軍變成了美國總統喬治·布希;有人以傑克·丹尼爾斯為筆名創造的《突破牢籠》把丁丁和他的叔叔(以阿道克船長為原型)刻畫成支持社會主義的英國工人階級,反對柴契爾保守黨政府實施的資本主義政策。
對於種種惡搞,丁丁迷分為兩派,一派認為是對埃爾熱作品的冒犯,另一派則認為是在向埃爾熱致敬。無論怎樣,這都說明,丁丁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成為一種象徵,一個符號,被人們注入各種意義。藝術本身就是自我表達,惡搞不過是走了捷徑。埃爾熱曾經說過,「丁丁的世界就是我,各種各樣的我:當我希望成為英雄或者變得完美的時候,丁丁就是我;當我愚蠢的時候,杜邦兄弟就是我;當我想把自己外化的時候,阿道克就是我。」
發現之旅
《埃爾熱訪談錄:丁丁與我》的作者努馬·薩杜爾說,真正的藝術家是個迷醉的人,試圖在哈哈鏡中摟抱自己的投影。丁丁就是埃爾熱的哈哈鏡。從蘇聯到剛果,從美洲到埃及,走南闖北,上天入海,永不停歇的奔波與其說是為探索世界,不如說是為發現自我。阿波羅號的太空人艾倫·比恩也有過類似的體驗,他說,登月乃至人類一切旅行的本質不在於去到何方,而在於你是怎樣的人。
薩杜爾說,埃爾熱是「脫了群的童子軍」。這有雙重意思。一方面,他非常看重信守承諾,擔起責任,幫助他人,熱愛和保護自然;另一方面,他又是狂熱的個人主義者,渴望自由,反抗政治、經濟、武力等一切形式的壓迫。然而,現實遠遠不像埃爾熱筆下的線條那樣層次分明,君主制,殖民主義,布爾什維克,納粹……遇到助手法妮、離開相伴28年的妻子日爾曼娜——硬幣的另一面是複雜的政治和情感糾葛。
比如,《丁丁在西藏》就是埃爾熱與妻子分手前後畫的,描繪了忠誠、信念和友誼,有大塊的白色。完成這部純潔的作品後,埃爾熱說,他接受了不純潔的現實,接受了自己的「缺點」和「罪行」。
1964年,埃爾熱在《致丁丁的信》中寫道:「有一段時間,年輕時代,我的理想就是成為你這樣的人。哎,這是一個幻想,很久以前就灰飛煙滅 ……如果有人是完美的,那就是你。我只是個普通人……」對埃爾熱而言,丁丁長達50年的浪跡天涯是戰鬥,也是妥協:一個普通人在追求不普通的過程中認識並接受了自己和世界。
雨季不再來
《丁丁歷險記》是一部充滿激情的作品,但也帶著一絲傷感:它和我們之間隔著82年的時光。一代代讀者紛紛老去了,而丁丁永遠年輕。中國讀者最初是從上世紀80年代的黑白小人書認識丁丁的。Tintin.cn上一篇沒有署名的文章說,1984年那個多雨的夏天,兩個小男孩在地攤上一眼看中《丁丁歷險記》,於是把早餐費省下來湊夠一毛錢,每天餓著肚子買一本來看。這位作者寫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和我的朋友重逢,如果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想起丁丁,另外一個肯定能在同一時間感覺到。20年的時光仿佛從來沒有流逝過,雨季就立刻降落在我們身邊,我們又冷又餓,站在小人書攤前,像是兩條面對獵物瘋狂搖著尾巴的狗。」
對這位作者來說,丁丁是童年時代異常敏銳而強烈的感受,是秘密的喜悅,是渴望,是友誼,是歷史,是他的一部分。但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有相對應的不美好。成長就意味著看到硬幣的另一面。所以,他說:「一個男孩的夢想還沒有熄滅前,他會愛上丁丁。一個男人的夢想熄滅成灰燼了,他會懷念丁丁。生活漫長而折磨人,一天一丁點,像是丁丁每落一腳鞋底沾的泥。」
說到底,丁丁講的只是一個光陰的故事,裡頭包含了人世間所有的殘酷和美好。史匹柏和傑克遜就像那兩個在雨季裡餓著肚子買書看的小男孩。他們窮盡畢生智慧才華,動用一切高新技術和複雜手段,只為複製埃爾熱筆下簡單的二維畫面和那個充滿懷舊色彩的過去——一個有著老爺車和老式轉盤電話的夢幻般的世界。他們一定非常非常懷念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