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引眼球的寫法應該這樣:《震驚!太原這個小村裡竟然藏著這麼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終究不會去這樣譁眾取寵。我習慣了一貫流水帳般的文字和用自己的視角拍攝的照片,告訴你,這喧囂塵世中,總還是有一些寧靜的角落,和一些有意思的人和事情。
寫赤橋最初是一項工作任務,但是在數次走進赤橋尋訪、流連、拍攝、記錄之後,對赤橋的著迷已不僅停留在工作層面,更因為了解到很多關於它的前世今生,而對它的感情越來越深。
關注我們較早的朋友們一定還記得這組照片。(往期回顧:陽光正好,姑娘快來拍照)
這個取景地就是赤橋古村。你很難想像在黃土高原會有這麼一塊綠油油的稻田,十裡荷香,十裡稻香的畫面,不是江南。你更難想像的是寫出了「晉祠流水如碧玉,百尺清潭寫翠娥」的李白,當年是乘著小船經過這裡的。那麼,跟著娟姐來看看這個特別的小村子吧。
一名「士為知己者死」的刺客,一位被對手也稱為「賢人」的義士,在2400多年前,血染石橋,以身報主。他是豫讓,春秋末期著名的刺客。
豫讓在《史記》中歸於「刺客列傳」,在一場政治鬥爭塵埃落定、勝負已分之際,其行刺沒有受任何人安排,也勝算極小,然而他不為利慾,不為名揚,僅僅是因為感恩知遇,便不惜「漆身為厲,吞炭為啞」,數次行刺趙襄子,以死相報智伯瑤。他不是一名成功的刺客,卻仍成為歷史上刺客的典範,只因他不僅是忠於主人的臣子,更是具有獨立人格的「國士」,忠義無雙,流芳百世。豫讓的故事大家太熟悉了,無需我再贅述。
昔時人已沒,江流石不轉,豫讓風骨並未為歲月所剝蝕,而是漸漸融入了這石橋所在的小村莊。「赤橋」之名也因而多了幾分氣壯山河之感,更有幾分「俠之大者」的中國傳奇色彩。在這個古老祥和的村莊裡,我感慨豫讓捨生取義,誓報知己,鮮血染紅石橋;我驚嘆宋太祖兵伐北漢,「鑿臥虎山,血流成河」;我敬仰近代革命志士呼號奔走,英勇就義,血灑赤橋……數千年來,赤橋之「赤」,一直是一腔正義、鮮血之「赤」;這份赤子之心,這份忠心赤膽,已深深鐫刻於赤橋人的靈魂。
走進赤橋村,其格局仍保留著千年不變的「一經一緯」的風貌。
「一經」是智伯渠,渠名來自春秋末期的晉國世卿智瑤。這一道渠,曾經帶著殺氣騰騰的汾、晉二水,直奔晉陽城,幾乎攻陷趙襄子的採地;也曾經攜著清冽甘甜的碧水,灌溉良田,洗草做紙。智伯渠,使之攻戰則三家分晉,用於生產則十裡稻香。渠水清流,靜默無言;而那些厚重的歷史並未隨水流逝,而是在歲月中沉澱,此中有真意。
「一緯」則是貫通村東西的古官道,今天的赤橋村,可見「光道街27號」「光道街盤兒巷05號」這樣的門牌編號,光道街即村中央的主幹道,在當地方言中,「官」與「光」二字的發音完全相同,「光道」應為「官道」的訛傳。古官道全長1000餘米,至今兩側仍保留有風格獨特的明清建築,鱗次櫛比,老舊滄桑。
一經一緯的交叉點便是「豫讓橋」,昔時橋上勾欄圍護,橋下晉水長流,唐代詩人胡曾有詩云「年年橋上行人過,誰解當年國士心」。如今橋已深埋地下,只有那棵數人合抱的老槐樹訴說當年的故事。
見證赤橋歷史,非這些樹齡最長可達3000年的古樹莫屬。民諺云:「千年松、萬年柏,不如槐樹歇一歇」。赤橋村樹齡千年以上的老槐幾乎都有著不一般的歷史和傳說。赤橋漫行,挺立成百上千年的古槐似乎能將人帶回到那些烽火連天、幹戈四起的年代。
這兩株名為兄弟槐。一高一矮,一粗一細,相伴相生。
這一棵是復生槐。它是一棵被砍倒的大樹,而在不久後,被砍後留下的樹樁周邊長出了三棵新的枝丫,三枝齊頭共長,年復一年,老樹如同起死復生,三棵老槐既同根相連、又各自滋生新的枝葉,三槐一體、已逾千年。
樹齡最長、樹徑最粗的當屬母子槐,這株老樹樹齡最長、樹徑最粗,據考證已有2800年以上的樹齡,它的主幹是「空心」的,僅靠周遭的樹皮吸收地下的養分,卻枝繁葉茂,福澤綿延。若干年前,這株皮綻中空的老樹中央長出了一棵小樹,在大樹懷抱生長,形同母懷兒,老樹和小樹共生共長,青雲直上,蔚為壯觀。遺憾的是,後來,一場火災使得中間的小樹被燒毀,值得慶幸的是,老樹依然挺立,滄桑不改。
在官道兩側,像這樣的老房子有很多。雕磚花紋,虎頭瓦當,古樸的匾額,每一個細節都浸潤著歷史,書寫著過往。
當我邁步走進鄭家宅院時,被這個小巧別致的小四合院的格局所吸引,由正房、東西廂房和南側「側座房」合圍庭院而成,房屋十間,結構完整,院中果木花草,碧綠蔥蘢。這座庭院講究五行相生,陰陽協調,東方為木,西方為金,因金克木,故東高西低。房屋構造科學,布局合理,院牆和窗欞都達到適當高度,氣流通暢,冬暖夏涼,冬天太陽升起,能夠直射正屋北側牆上,十分考究。
鄭氏祖上鄭大元,字伯陽,乃是明末清初義士,與傅山先生交從甚密,常聚在一起飲酒作詩唱和自娛,共謀反清復明大計。鄭大元精通書畫,尤擅畫竹,但明亡後,很少為人畫竹,偶有寫畫,也只有枝葉而無土根,意在無所憑藉。人問其故,他答曰「地為他人奪去,何為畫焉!」赤橋名士劉大鵬先生曾有文專門寫鄭伯陽:「其人也,風神散朗,骨格清古,碧眼飄髯,儼若神仙,所居有水竹亭館之勝。彝鼎圖書,充牣錯列,客至則撫玩品題,笑談移日,飲或醉,對客揮灑煙雲滿紙,頃刻數千言,見天下大亂,不求聞達,與傅青主等為密友,月夕花朝,不談外事,洵有隱者風……」如今這篇文字由劉大鵬曾孫婿、鄭伯陽後人鄭聰書寫,掛在鄭氏宅院老牆上,字裡行間,清峻朗逸,歲月斑駁,斯人如在眼前。
傅山先生曾為鄭伯陽贈詩一首,詩云:
「伯陽吾愧汝,一飯不曾嘗。
節苦甘溝壑,蒙亨小學堂。
三人傷獨在,四廢寄情狂。
手植芳椒老,辛紅滿夕陽。」
今天鄭家宅院中這棵花椒樹,是否即是傅山詩中這棵「手植芳椒」,已不可考證,但以手撫之,不由地令人生發「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
豫讓祠位於智伯渠畔,豫讓橋西,坐西朝東,左臨官道,右毗民宅。後人為紀念豫讓這位千古義士而修建,內塑豫讓像。該祠創建年代不可考,現存建築等遺蹟為明洪武初建。
祠堂坐西朝東,面闊三間,木製結構,廊下四根合抱粗的木製立柱支撐著廊簷,由石雕基座擎託,立柱頂端或為龍、或為象,飾以雕花雀替,甚為精美。殿內壁畫尚存, 我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午時來到這裡,隔著紅色的柵欄,欣賞其中的壁畫,殘破有半、色彩猶存。只見山水煙雲清闊、意象遠逸,其間草木豐茂,皴擦點染、筆意獨到。壁畫內容十分豐富,上有文殊、普賢、太上老君,下有山中遇虎乞求觀音逢兇化吉圖、落水懷抱獨木逃命圖、學文習武圖、射箭騎馬圖、老者拄拐冒雨行走圖、犯人赤膊跪地受審受刑圖。
置於祠堂東南角的應該就是豫讓塑像,頭部和右臂已不復存在,露出了中心的木製「立骨」和糙泥,但從所殘存的袍靴、依稀可見的衣服紋理、藍色袍帶等,可以想像當初這尊塑像的比例、姿態、色彩都十分精到,頗有氣度。
其實赤橋村更為有名的應該是蘭若寺,只是蘭若寺除寺後飛閣,已不復舊貌,正在全部新建當中。飛閣為明代建築,廊簷立柱多彩繪木雕,飛龍祥瑞瑞、蓮花清漪, 雲紋盤旋,色彩鮮豔。
磚雕的蝙蝠寓意福運綿延,蓮花造型十分粗獷古拙,花瓣疊生,荷葉蓮蓬栩栩如生,以蜿蜒的葉莖相連,極富造型感。
在一次又一次拜訪赤橋村時,我觸摸那些古老的磚石,仰望那些粗壯的老槐,也信步走進敞開的大門,結識了這樣幾位赤橋人。
(一)郭華老人。
紅潤的面色,洪亮的嗓音,很難將他與八十多歲的年齡劃等號。老人家年過八旬,依然致力於赤橋村史的研究、歷史遺蹟的保護。用老人家自己的話說,他是「一個未領過畢業證的赤貧牧童」,65歲才開始學習寫作,不懼病痛,筆耕不輟,寫了大量民俗、村史類著作,特別是為張銀鳳烈士之稱號奔波多年,奔走於各級部門,從未放棄,他說:「我們非親非故,只是覺得這樣一位為新中國的建立而獻出年輕生命的人,應該被後人銘記。」
(二)梁計元老人。
我沒能拍到老人的照片,因為一進門,就趕上梁家午餐,梁老和他的家人問明我的來意,說:先吃飯,吃完飯再說。不等我推辭,一碗手擀麵,佐以自家園中採摘的鮮嫩蔬菜,紅綠黃白,已經端到眼前。雖然我連連擺手說「我吃過了」,但還是很誠實地吃光了一大碗面。
梁老給我講村史是從周成王剪桐封弟開始的,一直講到近現代革命烈士捨身取義。講到激動處揮手之間氣吞山河,講到動情處,又淚溼眼眶,乃是一位真性情的老人。老人家還攀上矮凳,為我取閱書架高處存放的史料,以及他自編的很多集史料與民俗於一體的歌謠。
(三)劉捷老人。
他是赤橋名士劉大鵬的四世孫,仍居住在劉大鵬故居。老人家豁達大度,想來像我這樣冒昧來訪的人一定不少,他總是不厭其煩。我問老人是否聽家中前輩講過大鵬先生的軼事。他說,特殊的年代裡,家裡老人什麼都不敢多說,所以自己也知之甚少。這座舊居已有些破敗,漏雨,走風,不知道有沒有良策,在保留歷史的同時使仍居住在此的普通人得享較好的生活條件。
(四)王玉英老人。
王奶奶獨自居住在古色古香的李家宅院中,孩子們都在外上班上學,周末回來。八十三歲的年紀了,家中收拾得利索乾淨,纖塵不染,一頭齊整的銀髮,神採奕奕。她給我講了當年全村做草紙的流程,還有種稻割稻的辛苦,以及自己祖上從何處遷來赤橋,思路十分清晰,讓我佩服得很。
(五)鄭三保先生。
鄭三保65歲,是鄭伯陽後人,精神矍鑠,亦有著伯陽先生「風神散朗、骨格清古」的氣質。我拜訪他的時候,他剛送走了前面的一批客人,然後又很耐心地領我看了老屋的格局,講了四合院的科學布局、高低錯落,還指給我看牆上掛的條幅,講解它們的來歷和背景。
(六)秀清老人。
老人77歲,跟老人家聊天時,她一直說「現在的政策好啊,我家床上還躺著個病人,要不是有低保,日子不能過啊。」還說村裡新修了路,連「背地圪佬都是油路」,政府給老百姓辦好事了。我要給她拍一張照片,她有點不好意思,但很認真地縷了縷自己的髮絲。因為腿腳不便,她總在街邊坐著,看著人來人往,細數流年。
在和赤橋人接觸中,我對赤橋的了解更深入,也更有溫度,赤橋人代代沿襲著剛直的古風、友善的正氣,有血性、有風骨、有胸懷,寬和大氣、義薄雲天。就像劉大鵬曾寫到的「風俗淳樸,人情忠厚,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有陶唐氏之遺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