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一部《小偷家族》為是枝裕和帶來了坎城電影節最高榮譽金棕櫚大獎,這是繼黑澤明的《影武者》、今村昌平的《楢山節考》和《鰻魚》後,第四部獲得金棕櫚獎的日本電影。該片講述柴田家靠犯罪來維持家計,在一家之主柴田治撿回一個遍體鱗傷的小女孩後,這個家庭的秘密漸漸曝光的故事。
導演曾說:「我對於創造英雄、超級英雄或反英雄不感興趣,我想如實地看待人們。」事實也確實如此。除了早年的紀錄片外,不少電影也都是反映現實生活。
《無人知曉》取材自東京巢鴨遺棄兒童案,講述媽媽出走後,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如何在睏乏中求存。《小偷家族》的靈感則來自子女隱瞞父母死亡,騙取養老金的新聞。電影透過以犯罪來維繫的家庭,反映日本的社會問題。
做社會人情冷暖的記錄者
上個世界80年代,懷著成為小說家願望的是枝裕和,進入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部學習。和很多人一樣,進入大學後他才發現,學文學並不代表會成為作家。在沒有手機和網絡的年代,沒心思學習的他迷上了學校旁邊的電影院。
從早到晚,每天在學校和電影院來回跑。費裡尼、特呂弗、黑澤明、小津安二郎、成瀨已喜男……這些大導演的作品都是他搜尋的獵物。在平均一年三四百部的閱片量薰陶下,他漸漸培養出對鏡頭和影視語言的敏感。
大學畢業後,是枝裕和進入了TV MAN UION 公司,拍了8年的電視紀錄片。《如果...在福祉被捨棄的年代》《另一種教育》和《沒有他的八月天》是他早年拍攝的作品。這三部紀錄片全部聚焦於當時社會的熱點話題,不同於電影可以通過虛構來編寫出一個完整且夢幻的故事,紀錄片僅僅是記錄社會或是個人的真實樣態,人間百態與生死離別,是枝裕和用他的方式為我們呈現人情冷暖。
「我把紀錄片視作一種方法,而不是一種類型。」是枝裕和坦言,拍紀錄片對自己最大的影響,是發現腦海中所想像的事情,跟真實的世界和真實的人物相比,反而是真實的世界更加複雜。
以紀錄片出身的是枝裕和,在轉型電影導演後作品還是保留著濃重的紀錄片風格和主題。「我拍攝更多將自己作為事件記錄者的存在,導演最重要的能力是觀察,懂得如何看見外界看不見的事,去呈現看不見卻能感知的東西。」是枝裕和說。
在他的電影中,有些殘酷卻異常真實的「生活」是永恆的主題。在角色看似平凡甚至瑣碎的對話中,總會出現一些發人深省的話語。觀看是枝裕和的電影,就像是一位前輩用平淡克制的語氣,講述自己的所聞、所思、所愛。他曾在第一本隨筆《宛如走路的速度》中寫道:「並非我在孕育作品,作品也好,感情也好,都早早蘊含在世界之中。我不過是將它們撿拾和收集起來,然後捧在手心,展示給觀眾看。」
用寫實手法詮釋人間的喜與悲
以家庭生活為主題的《步履不停》是導演是枝裕和最早期又最出色的一部作品,故事在哥哥忌日15周年當天展開,橫山良多帶同妻兒回娘家留宿。就在這個看似平凡的一天,良多一家與父親恭平、母親淑子及姐妹千奈美一家道出各自一直壓抑的感受及想法。
導演以平白寫實的方式,細緻地描述家庭成員之間的互動。電影中有一條長長的石樓梯出現過多次,這條樓梯的出現不僅只是捕捉角色一步一步經過時的情況,而且形象化地體現了」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日語片名的意義。隨著不同角色踏樓梯時不同的情況,去表現「一步一步」對於他們各自的意義。
其實,他們踏的不只是樓梯,也是人生的步伐。對於40歲的良多,這是沉重而複雜的步伐。自從哥哥在15年前不惜犧牲性命去迎救一個少年,良多就背負承繼父業成為醫生的壓力。可是良多卻成為了油畫修復人員,從此父子關係破裂。
哥哥當年拯救的男生現已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卻是個笨重而毫不上進的人。當他如每年慣常地探訪橫山家後,良多和父親大吵了一架。父親說:「為了這種廢物的性命,為什麼要犧牲我兒子?」,良多回到:「醫生有這麼偉大嗎?大哥要是還活著,現在也不見得有出息。」
另一邊,母親一直不滿良多娶了個帶著兒子的寡婦為妻。良多沉重的步伐下,表面對父母極不耐煩,其實一直深愛著父母。當電影開頭的片段中,良多到浴室去開冷水浸著西瓜時,他留意到身旁多了一個鐵造的把手。他不禁捉住把手一陣子,忽然發現父母日漸衰老。良多在片末亦暗自將撕裂了的、寫著「我長大要當醫生的作文重新以膠紙修補。」
電影的開頭及結尾各自有一場戲交代72歲的父親恭平走這條樓梯時的情況。父親右手持著拐杖,慢慢地踏步。父親雖然一臉嚴肅,心底卻是個和善的人。散步前友善地與鄰居問安,一嗅到炸玉米餅的香味就走到桌前偷吃,又主動地與偷走到自己醫務所辦工室的良多兒子聊天,之後更輕易說出自己決心從醫的往事。
雖然失去長子的悲痛揮之不去,每次和良多獨處時也只有幾句話,心底暗自還是會關切良多的事。片尾,父親與良多及其兒子散步到橫須賀海邊時,不禁放下神傷、微笑地說要帶他們看一場足球賽。
在家庭寫實的領域內,較之成瀨已喜男,是枝裕和的獨創之處在於開闢了一片自傳性的私人話語空間。《步履不停》的靈感源自於導演母親的逝世,這讓他的作品有別於先前的「社會性」而有了新的「自傳性」風格,整篇故事相當工整的順序敘事,大抵與真實生活時間保持平行,從早晨到夜晚,又從夜晚迎接了新的一天,一如流水帳的日記形式,卻在各個橋段的安排都充斥著魅力及故事。
例如晚餐一場聽音樂的戲,原本看似只是簡單的聊天,後來意外的發現是恭平先生外遇事件的揭露,但又在這樣一個看似戲劇高潮點回到了平淡的狀態,以冷處理的方式,卻意外的更加撼動觀眾──得知了母親一直都是知情的,但卻默默忍受下來,她的壓抑讓人於心不忍。
如同導演本人所說:」這部電影,我想描寫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歡笑和殘酷「。以一種刻意低調化的自然寫實風格去詮釋一個家庭的喜與悲,真切傳達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的真諦,關乎生活,所有的情感被融會在一天以內,如同各個家庭的縮影。
平凡的生活瑣事中流露脈脈溫情
是枝裕和導演於2011年執導的電影《奇蹟》將《無人知曉》的兒童題材與《步履不停》的家庭倫理題材進行了對接,導演用孩子較為童真的觀點去看待父母離異這件事情,以及孩子們對於心中「願望」追求的毅力。與《步履不停》散點式的敘事方式相比,《奇蹟》已經比較明顯有以兩兄弟為主幹線,再以其他旁支的敘事線加強電影的動人性,這些旁支之中,也有許多屬於孩子才有的思路跟心願。
用不同的觀點去看待世界,是枝裕和導演在其中注入了更多的心力,去揣摩孩子的心態以及個性,無論是在對白與動作的設計上,都看出每個孩子獨一無二的鮮明個性。
《如父如子》一片中,有了與《奇蹟》以及《步履不停》不太一樣的風格,相較於後兩者的「平靜之下,波瀾四起」,《如父如子》則是剝離了親情與血緣的關係。導演在電影的多角關係中試圖攤開這種似乎是世間最「堅固」、最理所當然的關係與情感,去探求家庭中的親情、家人之間的關係,在家族傳統和社會個體的嚹隙之間如何拉扯。
因為錯換嬰兒,兩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家庭,一個功成名就,一個處於社會下層, 產生了交集。在得知真相後,事業上小有成就的良多在兩家交涉時一直對物質生活並不富足的齋木雄大和尤加利一家不屑一顧,覺得自己能夠提供更好的物質條件,便想當然地認為這是把孩子「交換」過來的理由。
但是當他拋棄了慶多,當親生兒子來到了身邊,良多才發現血緣關係並沒有讓父子理所當然地進入角色,卻在陌生的關係中相互拉扯。在自我辯解和掙扎中,良多重新開始學習如何當一個父親。
電影《小偷家族》可以說是導演把他過去以來的部分作品,想要描繪與傳達的人性探討通通融在一起。透過維持一貫的說故事手法,平鋪直敘地描寫稀鬆平常的日子、人物細微情緒的刻畫,把過去個別作品所探討的單一議題,這些拼湊起來的靈魂,再一次生動起來,深深地扎進觀影者心中。
是枝裕和在不同家庭的瑣事下交錯而緩步進行的故事,包含了深重而豐富的內涵,情感的綿長低調的埋藏在影片的各個角落,即便沒有重大事件或情節的建立,卻有俯拾即是的感動。「觀察入微」是是枝裕和導演最讓人佩服的一點,他所創立的角色年齡層遍布及廣,卻能夠切合各個人物性格及思緒,導演穿梭於不同角色之中,卻能夠把每個角色都設計的真實而親民,他的故事恬淡,卻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