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論證了現存的《二刻拍案驚奇》兩種版本均為初刻初印本,四十卷足本實際並未印行過,日本藏本卷二十三之所以取自《拍案驚奇》,卷四十又是雜劇而非小說,其原因是書坊在初次刻印時的一次事故,並非是後來重印時因版片損壞造成的原因;此外也不曾有過《二續拍案驚奇》一書存在,部分版心出現「二續驚奇」等是刻工的疏忽。
關鍵詞:二刻拍案驚奇 版本 考證
一
自明末凌濛初的初、二刻《拍案驚奇》問世後,清代僅《初刻拍案驚奇》尚有翻刻本流傳(儘管皆亡佚最後四卷),而《二刻拍案驚奇》除了三卷被選入《今古奇觀》、十卷被選入別本《二刻拍案驚奇》外,別無他本流傳,以至於到了上世紀二十年代,魯迅初寫《中國小說史略》時,尚不知道有《二刻拍案驚奇》其書。後來,在日本發現了此書,《二刻拍案驚奇》之名才漸為學人所知,可見《二刻拍案驚奇》流傳版本之稀少。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了章培恆先生從日本內閣文庫攝回的《二刻拍案驚奇》,此書的真面貌遂為世人所知。但《二刻拍案驚奇》的版本問題卻一直是個懸案,就是日本藏本是否原刻本?《拍案驚奇》(下文有時簡稱《初刻》)的原刻本為四十卷四十篇小說,《二刻拍案驚奇》即空觀主人的「小引」中說「(在創作了《初刻》後)意不能忍,聊復綴為四十則」,那麼《二刻拍案驚奇》的原本也應該為四十篇小說。然目前我們所見的日本藏《二刻拍案驚奇》,雖然也是四十卷,但最後一卷是《宋公明鬧元宵雜劇》而非小說,卷二十三《大姊魂遊完宿願,小姨病起續前緣》是從《初刻》中移來而非二刻原有,很顯然,現存的《二刻拍案驚奇》已非凌著原貌。除此之外,章培恆先生在《影印〈二刻拍案驚奇〉序》1中還指出卷五大部分張頁、卷九部分張頁版心題「二續驚奇」而非如他卷版心所題的「二刻驚奇」,因而推測「凌濛初在《二刻拍案驚奇》之後似還編寫過《二續拍案驚奇》」,對卷五、卷九似可理解為「系從《二續拍案驚奇》補入」。章先生的這一觀點提出後,因無證據證實,多年來沒有什麼反響。
最近,偶然看到趙紅娟《「兩拍」版本考述》一文2,該文除了系統地介紹了「兩拍」問世以來的重要版本外,還在「肯定了章先生『凌濛初在《二刻拍案驚奇》之後似還編寫過《二續拍案驚奇》』的推論」情況下,「作了一個更大膽的猜測,《二續拍案驚奇》很可能是《初刻》、《二刻》的一個選本,或有部分是新作」。趙在卷五、卷九之外,還發現《二刻》卷八、卷十四的的部分張頁版心也題作「二續驚奇」,因此,她認為卷八、卷九、卷十四為《二刻》原有而曾被選入《二續拍案驚奇》,而「卷五很可能全從《二續拍案驚奇》中補入,而不一定是《二刻》所原有的話本」。如此一來,假如人們對「兩拍」版本不是很熟悉的話,很有可能會相信凌濛初在初、二刻《拍案驚奇》之後真的編寫或編選過《二續拍案驚奇》一書。然據我對《二刻》等所見版本的考察,上述章、趙兩人的推測或猜測是根本不成立的,下面就來申述我的一點看法。在這之前,我想先對趙文中失誤之處作一下更正,闕漏之處作一下補充。
1,趙文說《二刻拍案驚奇》「最早由孫楷第於1931年在日本東京閱書時發現」的,此說不正確。《二刻拍案驚奇》應該是日本學者首先發現的,早在1928年,日本漢學家長澤規矩也就發表了《關於「三言」「二拍」》一文(《斯文》第十編第九號),文中介紹了藏於日本東京內閣文庫的《二刻拍案驚奇》一書,所以說至遲到1928年,世人就已知道有《二刻》了。
2,談到《二刻》插圖上的刻工姓名,趙文說,卷一上頁圖題「劉山金摹」,卷六上頁圖題「劉君裕」刻,卷十八下頁圖題「君裕」刻。實際上,「劉山金摹」應為「劉崟摹」(可能是排印錯誤),而後兩個刻工名字後的「刻」字應在引號內,這才和原圖所題相符。
3,趙文在介紹《初刻》解放後臺灣、香港、大陸出版的版本時,共列舉了七種重要的版本,其中包括臺灣學者李田意整理的兩種版本;而同樣介紹《二刻》版本時,卻漏列了李田意的整理本,不知是作者未見過還是一時疏忽,有必要補充一下。其一是李田意校閱的《二刻拍案驚奇》,臺北正中書局1960年出版3;其二是李田意輯校的《二刻拍案驚奇》上、下兩冊,香港友聯出版社1980年出版。據筆者所見,在現代排印本中,最能保持原貌且印刷最精美的當數李田意輯校香港友聯出版的初、二刻《拍案驚奇》,它的特點在於一:足本,無任何刪節,而大陸出版的三種排印本4都或多或少對原本文字作了刪節;二:保留原本批語,初、二刻《拍案驚奇》有不少眉批和行間夾批,據章培恆先生研究,這些批語皆出於凌濛初之手,對研究凌濛初及其書的思想和藝術不無幫助。更難能可貴的是,友聯本對這些批語均按照原書位置排印,且版面開闊,使用極其方便。反觀國內的排印本,幾乎無一保留批語,甚為可惜;三:原書插圖、序言和目錄皆照相印製,以存原貌。「兩拍」的插圖為明末著名徽派刻工劉君裕所刻,人物線條細膩,形象生動,為小說版畫之上品,而「兩拍」的序言也皆為手寫體,書法流暢,賞心悅目。四:「兩拍」書末均附「尚友堂本與今本用字對照表」,因為「兩拍」使用了大量的俗體字和異體字,有些字的寫法與現在不盡相同,為方便讀者識別,李田意特地編寫了此表以供對照,可謂設想周到。
二
我們知道,在《三言》、《兩拍》問世後,抱甕老人從中選了四十篇小說編了一部《今古奇觀》,其中有三篇選自《二刻拍案驚奇》,分別是卷五、卷十四、卷十七,笑花主人序中有這麼一段話:「墨憨齋……所篡《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極摹人情世態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即空觀主人壺矢代興,爰有《拍案驚奇》兩刻,頗費搜獲,足供談麈。合之共二百種,卷帙浩繁,觀覽難周。」此段話說明這樣一個事實,抱甕老人僅知道凌濛初的「兩拍」,而不知道還有什麼《二續拍案驚奇》,卷五等三卷是從《二刻》選輯的。如果章、趙兩人存在《二續拍案驚奇》一書說法成立的話,那麼《今古奇觀》的編選成書應在所謂《二續》出現之後,否則至少卷五不會出現在《今古奇觀》中。若如此,則與笑花主人序中「《拍案驚奇》兩刻」之說是矛盾的,假若凌濛初真的編寫或編選過《二續拍案驚奇》一書,作為同時代人的抱甕老人或笑花主人是不應該不知道的,更何況他們是《今古奇觀》的編選者和序作者。
此外,鄭龍採《別駕初成公墓志銘》中也僅言「《拍案驚奇》二集」,和笑花主人序的說法互相印證,說明自《二刻》出版直至凌濛初去世,根本就無所謂的《二續》一書出現過。趙對《墓志銘》僅提「《拍案驚奇》二集」的原因解釋為,「也許正因為(《二續》)是選本,或只有少部分是新作,所以不太引起世人注意」,想想《三言》問世後「行世頗捷」、《初刻》出版後「翼飛脛走」的狀況,如果凌濛初真有新作(哪怕是選本)問世,決不會落到默默無聞地步的,因此趙的解釋是無法令人信服的。至於趙說到清人著作中提到凌濛初著有「《拍案驚奇》三集」一事,我看毫不奇怪,因為曾有《三刻拍案驚奇》一書存在,清人不察而誤為凌作,完全有此可能的。
另外,章、趙兩人推斷曾有《二續拍案驚奇》一書存在的唯一根據,就是目前所見《二刻》卷五、卷八、卷九、卷十四的部分版心為「二續驚奇」,而其他卷版心均作「二刻驚奇」。其實,章、趙兩人還是失察了,他們只注意到正文的版心,而忽視了插圖的版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的《二刻拍案驚奇》一書中,上冊卷首部分共有39葉78幅插圖,每卷兩幅(卷四十無圖),其中卷一、卷五的版心上方既非「二刻驚奇」也非「二續驚奇」,而是「拍案驚奇」,按照章、趙的思路,難道卷一、卷五來自《拍案驚奇》嗎?答案肯定不是的;何況卷八、卷九、卷十四插圖的版心也作「二刻驚奇」而非「二續驚奇」,所以說,僅僅根據版心的文字來判斷版本的歸屬往往是要出錯的,因為版心的文字是很容易剜改的,比如《二刻》卷二十三明明來自於《初刻》的卷二十三,但它的正文及插圖版心就統統改成「二刻驚奇」,僅卷首、卷末的題署還保持著「拍案驚奇」字樣;再如日本廣島大學藏原刻後印本《初刻拍案驚奇》卷首共有30葉插圖,其中混入了兩葉《二刻》的插圖,但版心已改成「拍案驚奇」了。因此,《二刻》中有四卷版心出現「二續驚奇」字樣的原因,還得從其他方面去考慮。下面就《二刻》版本上的幾個問題來談一下我的一點看法。
三
《二刻拍案驚奇》一書,目前所知存世有兩部,一是日本內閣文庫藏本,早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現最常見;二是原李文田氏舊藏的殘本,此書現藏國家圖書館,自五十年代王古魯先生為了出版排印本《二刻拍案驚奇》曾利用過此藏本外,以後幾十年基本無人親見。國內學者凡提到此藏本,大都語焉不詳,僅據《孫目》知為殘本,具體情況一概不知。為了解國圖藏本的真實情況,近日筆者利用赴京開會之機,特地到國家圖書館善本閱覽室閱覽此書,其間頗費了一番周折,方才一睹廬山真面目。
國家圖書館藏《二刻拍案驚奇》,兩函10冊,黃紙,版框長約20釐米,寬約13.8釐米,缺13-30卷(卷40不缺,章、趙之說有誤5),內封亦不存,但其餘部分保存相當完好,書首78幅圖像也完整無缺。經與影印的日本藏本仔細比對,兩書為同版所出,如趙文所說的影印本有四卷部分張頁版心出現「二續驚奇」,國圖藏本相同張頁完全相同;影印本三幅插圖上有刻工名字,國圖藏本相應位置也有;影印本卷一、卷五插圖的版心為「拍案驚奇」,國圖藏本亦相同。另外,最為大家關心的卷二十三、卷四十,國圖藏本也同影印本,一為《大姊魂遊完宿願,小姨病起續前緣》(僅存目錄,正文佚),一為《宋公明鬧元宵雜劇》。總之,這次閱覽雖然沒有特別的發現,但確認了國圖藏本的現狀以及它的版本情況,使得後來研究者看此藏本不再是雲裡霧裡。
除此之外,我還去國家圖書館分館中閱覽又一種《二刻拍案驚奇》,此書卡片記錄年代為清初版本,惜僅剩「小引」3葉和39葉78幅圖像,餘皆不存,現歸屬「西諦藏書」,但《西諦書目》卻不載,也不見其他小說書目著錄。此書卷二十三圖為「大姊魂遊完宿願,小姨病起續前緣」,無卷四十圖。一年前我在國圖網站查到此書,曾委託朋友到分館將此書掃描複製下來,並將此複製件與上海古籍影印本作了比對,給人初步感覺兩書似乎為同版,如影印本插圖上的刻工名字,分館本在相同部位一模一樣存在;影印本卷一、卷五圖像版心作「拍案驚奇」,分館本也相同。但仔細比對,部分圖像的某些細節卻存在差異,比如卷二十三A面圖的下方,影印本花草的枝葉都是伸展開的,葉的頂部呈方形;而分館藏本的枝葉呈下垂狀態,葉的頂部也是尖的;再看圖的上部,樹木的葉子部位也有不同(見插圖)。
再如卷十五A面圖,船舷旁的圖案不同,一為實心,一為空心。其他還有多幅圖像在細節方面有所不同,可以肯定,兩書非同版所出。特別要說的是,這次到分館閱覽原書,感覺到此書好像不是刻本,而是手工繪出來的,且此書卡片上登記的也是「繪本」;但如果是繪本,描繪得如此精細,且「小引」也照描,似乎又不像也無必要。究竟是刻本還是繪本,細節為何有異,尚需繼續研究,但此分館藏插圖與影印本屬同一系統則是無疑的。
本文開頭提到《二刻拍案驚奇》有十卷曾被選入到別本《二刻拍案驚奇》中,作為前十卷的內容,《二刻》的卷八、卷九就在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在《二刻》中該兩卷版心凡題「二續驚奇」的張頁,別本《二刻》中相同張頁的版心亦同樣作「二續驚奇」。別本《二刻》前十卷是利用《二刻》殘存版片重印還是重刻後印刷,曾有兩種說法,我仔細考察了兩書的影印本,認為前十卷同後二十四卷一樣,都是重刻後的印刷本,只不過前十卷據《二刻拍案驚奇》殘書重刻,後二十四卷據《型世言》殘書重刻。
從上述情況來看,自崇禎五年《二刻》問世後直到清初,流傳的就是目前我們能見到的日本內閣文庫藏本系統版本,哪怕是後出的拼湊本,只要出自《二刻》,都留有現存《二刻》的版本特徵,我想這並非是一種巧合,它涉及到《二刻》是否有過四十卷全為小說的原刻本問題。
無論是李田意還是章培恆先生,都認為日本內閣文庫藏本《二刻拍案驚奇》已非原刻本了,那麼原刻四十卷足本《二刻》一書是否存在呢?我認為存在的可能性很小。因為1,若存在原刻四十卷足本《二刻》,那我們今見的《二刻》就是重印本。試想,假如重印時卷二十三、卷四十的版片損壞,書坊主完全可以據原書相關的內容重刻,而不必從《初刻》等書中拿兩捲來湊數,何況卷四十還不是小說。2,若《二刻》是重印本,勢必與原刻初印本有一定的時間間隔。眾所周知,古書的木版經過印刷及放置一段時間後,會有磨損的,或字跡模糊產生漫患,或版片折斷產生裂痕(當然程度會有輕重),然而我看到的國家圖書館《二刻》原本以及香港友聯出版社李田意輯校本《二刻拍案驚奇》插圖(上海古籍影印本插圖不夠清晰,是拍照和印刷質量原因,非原本如此),相當清晰,絕無漫患或斷版痕跡,若非原刻原印,版面斷無如此乾淨。我們看廣島大學藏的後印本《初刻》(上海古籍影印),同原刻本(中華書局影印)比較,優劣立現,所以我認為現存《二刻》應屬原刻初印。也許有人會說,《二刻》作者凌濛初(即空觀主人)在「小引」中說的「聊復綴為四十則」的話不就落空了嗎?確實,凌氏不可能說謊,他應該是創作了四十篇小說,之所以現存的《二刻》僅有三十八篇原作的原因,我以為最大的可能是書坊造成的。書坊(當是尚友堂)在刻版印刷過程中,將刻好的卷二十三、卷四十版片損壞了,原稿在版片刻完後可能也丟棄了,付印在即,再請作者補寫也不容易,只好以《初刻》的卷二十三及凌氏一篇戲劇作品拿來湊足四十卷之數,否則我們無法解釋上述兩個原因。也許有人會說,既然是湊數,書坊為何不同時將《初刻》的卷四十也拿來以湊足四十卷小說之數呢?問題在於《初刻》的卷二十三被移到《二刻》後,為了補自身之缺,書坊要將《初刻》原來的卷四十改成卷二十三來補缺(這就成了後來的廣島大學藏本),若將卷四十也拿到《二刻》,兩書內容就有重複了。至於《初刻》廣島大學藏本為何不湊足40卷之數,那是因為之前已有40卷本存世了;反過來說,若是已有40卷原本《二刻》,書坊也無必要一定要湊足40卷之數了。從這點也可看出尚友堂是一個比較嚴肅、正規的書坊。
另外,我們又怎麼解釋《二刻》卷五、卷八、卷九、卷十四正文版心出現「二續驚奇」字樣,卷一、卷五插圖版心出現「拍案驚奇」字樣的情況呢?既然上文已證明不可能有《二續拍案驚奇》一書存在,卷一、卷五插圖也非取自《拍案驚奇》,那只能說是刻工的一時疏忽,而別無其他解釋。
註:
1章培恆《影印〈二刻拍案驚奇〉序》,《二刻拍案驚奇》上海古籍出版1985年7月第1版。
2趙紅娟《「兩拍」版本考述》,《湖州師範學院學報》2002年第1期。
3此書筆者未見,見友聯出版社《二刻拍案驚奇》)附錄李田意《重印〈二刻拍案驚奇〉原刊本序》。
4指王古魯校本、章培恆校本、陳邇冬校本,此三種版本校點認真,影響最大,其他出版社的所謂足本不在討論範圍內。
5見注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