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娛樂FOCUS
撰文|張晶 攝影|盛春
責編|金成武
明晃晃的秋天來了。
鄭雲龍主演的話劇《德齡與慈禧》來北京演出。他飾演困於宮中的光緒帝。這部話劇有幾場盧燕和濮存昕的特別演出,採訪間隙,鄭雲龍跑去後臺觀摩。他羨慕時間給一個演員留下的痕跡。
鄭雲龍的從藝時間並不長,但作風頗有些老派,早兩年,他沒有微博微信,不愛打遊戲,與外界聯繫僅限於電話和簡訊,是個非典型90後。他推脫自己懶笨,不懂這些高科技。談起這些,他的表情永遠是一副懵懂的樣子,對周遭有種陌生感。
但談起音樂劇,他便滔滔不絕,便向外界打開自己。即將跨入而立之年,他學會深謀遠慮,試著權衡,在生計、名利、市場間閃轉騰挪,努力在夾縫中生存。
當下,羽翼未豐的年輕人呵護著自己的一點理想,以免夭折,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這一年,他繞過了幾道坎,走到現在,往後的路,最大的敵人大概就是他的內心了。
一
又是首演。為著開演前能好好休整一下,鄭雲龍特地回了上海,卻沒有一晚能睡著,他感覺好些年沒這麼緊張了。他問《德齡與慈禧》的另一位主角江珊,江珊也緊張。戲還沒有開演,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鄭雲龍的緊張是有緣故的:「這是我的第二部話劇,話劇表演跟音樂劇完全不一樣,我也從來沒有演過清朝戲,而且演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又是跟這麼多老師和前輩合作,希望不要耽誤整個作品的呈現。」
在籌備新戲的時候,鄭雲龍都會感到疲憊,尤其接到一些跟自身反差很大的角色。創作的過程對他而言無疑是「痛苦」的,「我每次接到新戲,在家看劇本的時候就覺得『是不是作?演點簡單的不就完了?』每次老這麼想,完了,完了,這次是玩大了。」但轉念又想,還是得挺過去,老做一些擅長的事,人會停在原點。
他是個善於觀察的人,不喜歡問,更喜歡看,看別的前輩排練,演出。「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會想很多方法處理,找到最合適的方式去表達,所以藝術作品如果成功的話,一定要做細節。」
上場前,他習慣一個人在化妝間靜一靜,腦子裡過一遍發生在這個人物身上的故事,讓自己更貼合要演的角色。
接觸過鄭雲龍的朋友都說,這個人慢熱,在陌生的環境裡不是很快就能與別人聊得來,但只要一談音樂劇,他的眼睛裡就活泛了,不再是一副怔怔的樣子。
他的母親在改行前是一名京劇演員,頗有些藝術修養。在北京的時候,她還很小,常去人藝看排練,對話劇充滿嚮往。得知兒子要演何冀平的話劇,母親比兒子還高興。娘倆在一處時,常常探討表演藝術,鄭雲龍坦言,母親在專業上給了他很多幫助,「戲曲演員功夫是非常深的,要吃很多苦,身上積攢的東西不管改不改行,不管多大歲數,她都忘不了。」
母親後來在青島做演出公司,時常接觸國內外的優秀演出。鄭雲龍從小看過不少演出:舞劇,歌劇,話劇,交響樂。
還在他上初中的時候,偶然的一次機會,母親帶他去人民大會堂看著名音樂作曲家韋伯的音樂劇《貓》。這部音樂劇在國外風靡二十餘年,在中國還是首次原版引進。
他用「震驚」形容那次的觀後感,「沒想到在臺上跳得也好,唱得也好,演得也好,又是那麼一個腦洞大開的故事。」
那個時候還沒有網絡,只能看電視,音樂頻道也常播放韋伯的音樂劇,看邁克波爾表演,「只要電視一播,我就看。」
現在回頭細想,他跟這部劇是有些緣分的。鄭雲龍復盤道,如果沒有看到《貓》,他可能不會那麼早就知道音樂劇,上大學的時候可能就不會考慮學這個專業。
二
2009年大學報到的那天,天氣很好,鄭雲龍踏入北京舞蹈學院,門口的大石頭上鐫刻著「舞蹈家搖籃」。學校裡沒看到一個女孩,他心裡犯嘀咕。
這時,校門口開過數十輛大巴,車上下來一千多個剛結束國慶表演的女孩,穿著演出服的女孩們一齊向校園走來,男生們都呆住了,「我都笑開花了,心動的感覺。」鄭雲龍回憶,那是他第一天入學看到的場景,至今記憶猶新。
從小沒離過家的青島小子,第一次來京過集體生活,除了學校小一點,大概沒有不稱心的了,興奮勁兒不言自明。那幾年短暫的烏託邦式的日子,鄭雲龍用「美好」「幸福」形容它,因為「沒有工作壓力」。
大學的班主任肖傑顯然看得更為客觀。學生需要晨起練功,跑步壓腿,練聲,再去吃飯,吃完飯上課,直到晚上八點,課後還得排表演作業,直到十點鐘,看門的阿姨來趕人,關燈回宿舍。早六點,晚十點,日日如此。
如今臺上的鄭雲龍滿身是戲,目光閃爍,襯衫如雪,西裝裁剪得體,領口系一個黑蝴蝶結,儼然紳士模樣。但倒退十年,肖傑只記得這個從山東來的大個子腮幫子有點高原紅,倒像從西藏來的,走路塌塌的,沒學過舞蹈,但還敢跳,是個男子漢的感覺。
肖傑帶的2009級音樂劇學生,九男九女,只有六個藝校生,剩下十二個都是從普通高中考進來的,唱跳演的底子薄,需要發奮追趕。「鄭雲龍也是普高生出來的,唱跳表演基本上是零基礎。他可能感覺自己生活怎麼是這樣的,怎麼會有這麼累的大學。」
鄭雲龍說,老教學樓每層都有個儲藏室,只有普通教室的一半大,編號都是「X06」,他們和道具擠在一起,排練,爭吵,肖傑在旁邊看著樂,「學會思考」是學生該有的樣子。
肖傑一直青睞這個學生。「他是有一定觀眾緣的,是可以塑造的,」加上他本人悟性不錯,對角色的理解更進一層。
三
早年的音樂劇市場並不理想,文化舶來品在那時的中國還需要一個土壤培植期。反映到從業者身上,用鄭雲龍的話說,「能找著戲演就不錯了」。
那幾屆的年輕人都經歷了行業的陣痛期。他最早的危機感,是從師兄處來的。「暑假我們去啤酒節喝酒,喝完在海邊溜達,他就老蹲在那,看著大海發呆,我說你怎麼不開心?他說『我要畢業了,完了,不知道幹嘛』。」
那屆學生畢業的時候,篤定了留在舞臺的,只有八個人,鄭雲龍算一個。他還是想演戲,有戲就去面試。肖傑排了一部《納斯爾丁·阿凡提》,把他們一塊兒端到劇組排練,「走一步看一步,先把那部戲排好。」這是作為老師對當時的他們最恰當的忠告。
鄭雲龍說,《阿凡提》演完就徹底失業了,歇了半年多,什麼事也沒有,也沒錢。
再後來,他去了一家單位上班。「基本工資是1500,扣完保險亂七八糟的,一千出頭,我忘記打卡,上班忘打,下班忘打,就跟沒來一樣,扣到800多;辦公室的主管不走,你就走不了,但是我不管這套,到點了我就走,所以沒朋友。」鄭雲龍說,他想到可能要在這坐30年,每天都非常絕望。
他的職務是一名文員,但自己是個電腦盲,在電腦上僅限於打字和聊QQ,也不會用word,複印都是現學的。每日的主要工作是「坐著」,並且面無表情,偶爾有事做,幫大家跑腿,買杯奶茶,拿個快遞。
三個月,他胖了二十多斤,除了食堂夥食好,周遭的一切都乏善可陳。
有一天,肖傑接到鄭雲龍用座機打來的電話,對方請他幫忙賣票。「我就奇怪了,還打電話讓我給他賣票了,」為師的無能為力,賣票沒了下文。
再接到電話時,鄭雲龍辭職了,肖傑脫口而出:「挺好的,趕緊走。」
用現在的眼光看過去,鄭雲龍說,那個時候的自己不會妥協,想辭職就辭了,誰勸也沒用。
等到重新回到舞臺,他面臨的依然是一副慘澹的局面,臺下觀眾少得可憐。有一次在哈爾濱的演出,大家都化好妝了,突然告訴你卸妝吧,演出取消了,臺下沒觀眾,「那個時候不足為奇,就是你不取消,下面也沒幾個人。」
灰心嗎?當然。不只是灰心,對演員的打擊也大。「我們排練都很認真,也排三個多月,請了國外的製作團隊去做,做完了沒有人看。」有時候,他去商場發演出門票,路過的人當傳單隨手丟進了垃圾桶。
他說,最初的幾年,最大的難題依然是生計,「收入少到除了吃飯就沒什麼別的錢,只能掙點外快,幫人錄錄歌,配配音,接點年會演出之類的。」
肖傑說,大概是北京的海鮮太貴了,鄭雲龍經常自己下廚。有一次,四角俱全的螃蟹下了鍋,蒸好了卻發現少一隻鉗子,找來找去,抬頭一看,鉗子在天花板粘著,可能切得太猛,彈上去了。
生活晃晃悠悠,不全然是嚴肅而無味的。
四
《聲入人心》播出時,網上流傳了一個視頻,鄭雲龍、阿雲嘎、王晰眾六人在臺上唱了一首《祝酒歌》,因詞曲多處出錯,被網友調侃《假酒歌》。鄭雲龍說,「沒有一個人唱對的,大家都像喝了假酒。」
但臺上的鄭雲龍雲淡風輕,同在臺上的蔡程昱說,不論歌兒有多垮,你要是不聽他唱的東西,你都覺得他很自信,這就是多年積累的舞臺經驗和臨場應變能力。
不過,今日無論再怎麼風光的人,過往也有狼狽的經歷。臨近畢業的時候,鄭雲龍摔了個跟頭。
《阿凡提》是肖傑導演的第一部音樂劇,鄭雲龍作為男主角,首次登上公開商演舞臺。
唱到一半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聲帶沒法閉合,沒有音色。鄭雲龍意識到自己失聲了。他的第一反應是「職業生涯結束了」。勉強唱完上半場,鄭雲龍躲了起來,「哪有臉」。
肖傑和製作人坐在最後一排,看著眼前這一幕,驚得「下巴都掉下來了」,各路人馬匯聚過來問他「怎麼辦」。
那一夜,鄭雲龍沒睡著。肖傑再見到鄭雲龍是第二天的事了。在後臺,肖傑說了節目播出的那番話,讓他考慮清楚。「對我們主創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大不了我這輩子不排戲了,繼續當我的老師,但是他還沒有拿畢業證呢。」試想一下,一個馬上畢業的學生,在首映當天被換下了場,接著第二天還不能上,這對人是多大的打擊。
肖傑自身也有壓力,「第一你教的學生有問題,是你作為老師的失敗;第二是你作為導演,對一個演員判斷的失誤。」這對雙方都是個考驗。
好在鄭雲龍又上臺了——聲音還是劈的——好在唱完了。肖傑跑上去,拍了拍他,鄭雲龍「像帕金森一樣點了點頭。」
鄭雲龍現在都不願回憶那難熬的一刻。他說,當時的自己沒有任何舞臺經驗,也沒演過正式演出,不知道怎麼分配自己的體力,把100%的勁兒都消耗在排練裡了。第一次上臺,第一次賣票,第一次演男一號,加上緊張就出問題了。
說起這些,鄭雲龍收斂笑容,有些嚴肅地說,那次意外讓他知曉了一件事:不管你的壓力有多大,身體是什麼樣子,你都要學會控制自己的身體,最重要的是保護好自己,要讓自己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上得了臺,這才是職業。
五
鄭雲龍相信命運,相信自己所走的路無形中自有安排。
他不喜歡看手機,也沒有信息焦慮,不擅長打遊戲,別人跟他玩一局,也不想再跟他玩了。他也不看綜藝,活得不像個90後年輕人。
但他很幸運地被《變身怪醫》的製作方看中,南下上海,擔當男主角。後來,他就遇到了《聲入人心》。
《聲入人心》找上門的時候,鄭雲龍還在北京排練,剛開始沒答應這檔綜藝。
肖傑去他的住處吃飯,順便勸了兩句,「還是要去參與一下,爭取能讓更多的人了解這個行當。」「行,知道了。」是鄭雲龍的口頭禪。肖傑不知道他的話佔了幾分。反正,最後鄭雲龍去參加節目了。
「要是五年前,打死我都不會去,誰說也沒用,我覺得這個沒意思,我就不會去。」鄭雲龍說,他過去很少妥協,現在學會了衡量,想的也多,「也想過會不會能給自己、給市場、給音樂劇帶來一些變化,對吧?」
事實上,參加節目給他帶來的改變,比想像中還要好,他不再為票房不好犯愁,就連他的老師想支持一下《德齡與慈禧》的票房,都買不到票。
前段時間,《聲入人心》的評委廖昌永接受媒體採訪時坦露,他很欣賞鄭雲龍,「現在商演已經給他很高的價錢了,但是他答應別人兩千塊錢一場的音樂劇,他要先唱音樂劇,有空餘時間才會去唱幾十萬的商演。」
鄭雲龍說,「什麼東西都有個先來後到,人家早就找過我了,我也答應他,雖然沒有合同什麼,但是我這人就這樣,答應你就答應了,不管這一天別人開再高的價格,這都沒用,都是後話了,人必須要有底線,做事也是一樣。」
經紀人在一旁補充道:「如果有排練和演出的安排,除非是事前已經籤了合約定下的合作,我們一般就不接了,大龍常常開玩笑說:『一個億都不行』。」
鄭雲龍抬起頭來插科打諢:「誰給我一個億?我把卡號給他。」眾人笑作一團。
今年是他入學北舞十周年,也是他入行的十周年,《德齡與慈禧》來京演出的間隙,他和師友們組了個局,一直聊到凌晨五點。十年後,十八個男生女生,還在舞臺上的不超過五個。
肖傑說,鄭雲龍有種「當眾孤獨」的能力,「他可以自己在那,稍微低著點頭,不知道他看著哪個方向,自己在那想什麼,」這種品質對演員而言十分可貴。
這十年,對任何一個人都無法用一兩句話草草概括。如果對過去十年的自己說句話,鄭雲龍想了半天,只說了一聲「辛苦了」。
如果滿分是十分的話,會給現在的自己打幾分?他想都沒想,脫口而出:「5分」。還沒及格。
鄭雲龍說,就作品的完成程度而言,給自己就五分左右,「有些東西不是努力就可以克服的,是需要經歷的。演員一定要有經歷,沒有經歷的話,老天爺賞你飯吃,還賞一百個人飯吃呢。」
拍過的劇本中,他最喜歡《我,堂吉訶德》。那個才華橫溢的作家,那個落魄的騎士,兩個狂奔突進的理想主義者,也許在某一刻引發了他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