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歲高齡的鄭小瑛再次指揮「愛樂女」
文 | 紀晨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港臺流行音樂在內地風靡,年輕人都穿起了花襯衫、喇叭褲,大街小巷隨處可以聽到流行歌曲,古典音樂受到強烈衝擊,專業院團樂手為生計頻繁「走穴」,嚴肅音樂無人問津。
正是在這一時期,國內出現了一支特別的演出團體:中國第一支志願者樂團。團體成員全部為女性,她們沒有編制、不發工資,可是隨請隨到,以普及中外經典音樂為己任。從1990年3月初至1996年8月末,樂團將241臺高質量的音樂會,不計報酬地送到學校、工廠、村莊等地方,約有23萬人次觀看過她們的演出。她們也一度成為代表中國女性的文化名片,出訪世界各國,乃至登上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開幕式的舞臺進行表演。她們有一個浪漫又充滿幹勁兒的名字——愛樂女。
12月20日下午,「愛樂女」三十年回閃紀念活動在國家大劇院藝術資料中心舉行。活動上,91歲的指揮家鄭小瑛中氣十足地與大家分享了新書《低谷中的鮮花——「愛樂女」樂團群星譜》,「愛樂女」們帶來昔日常演的8首曲目,仿佛透過時光與30年前的自己對話。
「愛樂女」演奏《陽春白雪》
為振興古典音樂而努力
最先想到要組建這樣一支樂團的是時任總政歌劇團樂隊首席朱麗。朱麗的丈夫在文化部外聯處工作,上世紀80年代,他多次被派往中國駐義大利使館從事文化外交工作,朱麗時常去義大利看望丈夫。她留意到義大利的社會音樂生活非常豐富,不僅節假日、周末在劇院裡有高質量的演出,在城市各處的廣場、學校、教堂裡,各類小型演出也很多,不同程度的音樂愛好者們都有一個可以演出的平臺。
作為小提琴演奏家,朱麗很為古典音樂在國內的處境憂心,於是思考是否可以成立一支樂團,利用業餘時間演出,推廣古典音樂。有了思路,就需要為樂團找到合適的領軍人物。她想到了中國大提琴學會創始人、當時中央樂團任大提琴聲部首席的司徒志文。1989年秋,借著一次到中央樂團排演節目的機會,朱麗把成立一支公益樂團的想法說給司徒志文,司徒志文聽後特別興奮,「咱們幹吧。」
有了樂團的主心骨,還需要一位女指揮。這位女指揮不僅要專業過硬,還要在行業內有強大的號召力和社會影響力。朱麗首先想到的就是新中國第一位交響樂女指揮,也是第一位登上國外歌劇院舞臺指揮交響樂的指揮家鄭小瑛。她到當時鄭小瑛在中央歌劇院的宿舍找到了她,兩個人一拍即合。這一年的秋天,在司徒志文家中,三人達成共識——為振興古典音樂而努力。
起初,她們設想的並不是一支女子樂團,而是一支公益性的志願者樂團,但自願參加以及被推薦來的樂手清一色都是女性,於是乾脆決定組建一支全部由女性音樂家組成的樂團。這樣的樂團還從未有過。
鄭小瑛提出:「中國古有孟姜女、莫愁女,我們就起名為『愛樂女』吧。與時下的『愛錢』不同,我們愛音樂。」大家一致認為,沒有比「愛樂女」更恰當、更好聽的名字了。
有情懷的人做有情懷的事
「愛樂女」合影
1989年12月,「愛樂女」開始排練,為樂團首演積極做準備。每一位樂手進入樂團前,司徒志文和鄭小瑛都會告訴她們:演出是沒有報酬的。但讓鄭小瑛感動的是,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無償付出,甚至有時因時間衝突而推掉報酬不低的商演。
那時,中國歌劇舞劇院交響樂團大提琴首席方沛和二提琴首席羅瑤的孩子都還小,家中沒人幫忙照顧孩子,她們每次都帶著孩子來參加排練。排練時,兩個孩子在一旁跑著玩,累了就睡在排練廳。「愛樂女」初期,大家都是騎自行車或坐公交車自行前往演出地點。後來為了方便演出,改為每次演出前租用當時中央樂團的車,繞遍北京城接樂手們前往演出場地。現中國交響樂團第二小提琴鄧川記得,當時經常中午吃完飯就要到路邊去等車,「比如下午1點,班車從中央音樂學院發車,我就要計算中間要接上哪些老師,大約幾點能到和平裡。所有人每次都早早地站在路邊等著,生怕錯過班車,耽誤晚上的演出。越往後接上的老師,等待的時間越長,背著樂器在路邊等上一兩個小時的情況時常發生。」
學校是「愛樂女」最常演出的地方。有的學校有禮堂,沒有禮堂就在學校食堂裡演出。冬天,很多學校禮堂沒有暖氣,大家凍得直發抖,吃的也是冰冷的盒飯。鄭小瑛還記得,一次後臺只有一片暖氣有一點熱乎氣兒,上臺前姑娘們就輪流去烤手。有一次在農村演出時,突然下起雨來,臺下的觀眾們都沒有動彈,臺上正在演奏小提琴和三弦的趙嬋、黃桂芳也沒有停下來,繼續演奏。但樂器不能被雨水淋到,舞臺監督馮鴻娜拿著傘就衝上了臺,舉著傘站在樂手身後給樂器打傘,自己就站在雨中。
加入「愛樂女」時,鄧川還是音樂學院弦樂系大三的學生,是當時「愛樂女」中的小輩。讓她感動的是,大名鼎鼎的鋼琴家周廣仁也和大家一起擠在一間化妝間裡,吃一樣的盒飯,坐同一臺車,和大家一起去演出。
用原創作品培養音樂人才
1990年3月8日,「愛樂女」迎來首場演出。自成立之初,「愛樂女」就得到了很多作曲家們的支持和幫助。作曲家鮑元愷根據「愛樂女」的人員編制,重新配器《炎黃風情》供她們演出使用。在作曲家們支持下,「愛樂女」每年推出一場中國室內樂新作品音樂會,戴宏威根據劉天華十大名曲改編的《燭影搖紅》《空山鳥語》,楊寶智根據潮州音樂改編的三弦與弦樂六重奏《出水蓮》、根據河南墜子音調寫成的三弦與小提琴二重奏《引子與賦格》,張麗達改編的「梁祝」室內樂協奏版,莫凡為「愛樂女」譜寫的《琵琶行》《鹿母蓮》等原創作品都成為「愛樂女」音樂會的經典曲目,成為我國室內樂作品中的一筆寶貴財富。
《燭影搖紅》《空山鳥語》首演時由二胡演奏家宋飛擔任獨奏,後來這兩首作品也成為宋飛的成名曲;《琵琶行》由琵琶演奏家章紅豔獨奏。那時宋飛和章紅豔還是音樂學院在校生,但在「愛樂女」中她們得到了擔任獨奏的機會。後來章紅豔曾寫文章感慨:「是『愛樂女』讓我從一個初出茅廬、還不明確自己要成為怎樣的音樂家、要走怎樣的藝術之路的大學生,成為一個自信的音樂家,堅定地用中西合璧的形式傳播中國音樂。不得不說,『愛樂女』給予我的是一個開放的平臺和寬闊的視野。」
上世紀90年代初,國內交響樂團的銅管聲部只有長笛一種樂器有女性演奏員,其他銅管樂器完全看不到女性的身影。當時有業內人士認為,中國女性的體質不適合演奏銅管樂器。一次,一支中國臺灣的交響樂團到內地交流,鄭小瑛留意到除了一位吹圓號的樂手是男性外,其餘的圓號樂手都是女性。她心想:「如果說我們和西方人的體質有差異,這個我承認。但臺灣和我們同根同源,臺灣的女性樂手能夠做到,我們也一定能夠做到。」「愛樂女」交響樂團剛剛成立時,女孩子們都是管樂初學者,吹出來的音量很小。為了達到演出效果,樂團就採用人海戰術。原本交響樂團中只需要4支圓號,「愛樂女」就用上8支圓號。原本兩個小號手就夠了,愛樂女就用5個人。即便這樣也要讓大眾看看,女性也能吹管樂,打破傳統「女子不如男」的想法。
去年,鄭小瑛對國內主流交響樂團做了一個不完全統計:全國已有長笛之外的女性職業木管樂手30多人,女性職業銅管樂手16人。當年「愛樂女」交響樂團中的大號手陳冰,如今已是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室內樂團的指揮,當年號聲很小的小號手劉淼,已成為天津師範大學的小號專業副教授。
「愛樂女」的大管家
1993年,「愛樂女」在歐洲巡迴演出,鄭小瑛與司徒志文(左)在巴黎凱旋門前合影。
6年中,有15位指揮義務參與過「愛樂女」的排練、演出,20位作曲家無償為「愛樂女」提供作品。除西方經典作品外,「愛樂女」共演奏過229部中國作品。在「愛樂女」室內樂團和「愛樂女」交響樂團的演職人員名錄裡,共有155位弦樂手、82位管樂手和打擊樂手,與「愛樂女」合作過的專家名流、業餘音樂家和行政人員156人……
每一場演出的時間、地點、參與人員名單、各聲部分譜、指揮總譜、媒體對「愛樂女」的報導,都被「愛樂女」的大管家司徒志文用心地記錄、收藏。直至兩年前大家才一睹它們的真容。
2018年,鄭小瑛參加中央電視臺《經典詠流傳》節目的錄製,為了給鄭小瑛一個驚喜,節目組聯繫到了「愛樂女」的新管家李曉芳,希望能邀請部分「愛樂女」成員到場演奏她們演出過的中國作品。為了找到樂譜,李曉芳到司徒志文家查找資料。在司徒表志文家中的角落裡,她看到一個巨大的銀色鐵皮箱,打開箱子是整整齊齊的公文袋,用紙繩仔細系好,袋子上標註著資料名稱,每個字都寫得工工整整。當時司徒志文剛剛出院在家修養,因為要反覆和導演組溝通演出曲目、翻找資料,大箱子只能擺在她家中的地當間。李曉芳為此道歉,司徒志文慢條斯理地回道:「沒關係,我就當多了一個桌子。」
2019年,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答應將「愛樂女」的故事出版,鄭小瑛也開始籌劃「愛樂女」的紀念音樂會。原本新書發布會定在今年3月8日,也就是「愛樂女」首演三十周年的日子。當時,88歲的司徒志文已經重病臥床,鄭小瑛向她詳細介紹了新書和音樂會的籌備情況,並拉著她的手說:「你好好養病,咱們3月8日的活動,你可一定要來。」然而,1月底國內新冠肺炎疫情爆發,活動未能如期舉行。5月16日,司徒志文在北京病逝。鄭小瑛萬分悲痛,第一時間想要回北京送她最後一程。「愛樂女」們紛紛勸阻,最後是司徒志文的女兒孟淑玲打電話告訴她,由於防疫要求,不能舉行告別儀式,機場人員密集,大家都不放心讓她「冒險」,才最終勸住了鄭小瑛。
12月20日「愛樂女」三十年回閃紀念活動上,鄭小瑛將《低谷中的鮮花》一書贈予司徒志文的女兒孟淑玲
鄧川回憶:「司徒老師從不在意自己的衣服是否漂亮,不在意她的名字排在第幾位,不在意各種榮譽。在『愛樂女』這個團隊中,她親自校對樂譜,甚至和大家一起擺臺。她在意的是樂譜上每一個音是否準確。和年輕人同臺,她在意的是自己的藝術質量還能不能達到她的標準,在什麼階段應該推哪位年輕樂手一把,讓年輕人更上一個臺階。」
「愛樂女」留下了什麼
鄭小瑛講述「愛樂女」的故事
「愛樂女」室內樂團的成員,多是來自各大音樂團體的主要骨幹和剛剛顯露才華的青年演奏家,也有當時音樂學院的在校生。上世紀80年代後期古典樂市場冷清,大環境使得各交響樂團少有演出。而對於職業樂手來說,達不到一定的演出量,就很難找到演奏狀態。「愛樂女」為大家提供了演出機會,讓年輕的樂手們能夠和業內的資深前輩們同臺,和志同道合、富有才華的同輩甚至晚輩同臺,共同把好作品帶給觀眾。
在與司徒志文、鄭小瑛、周廣仁等音樂大家的相處過程中,樂手們也被她們身上的精神所感染。「愛樂女」成立之時,朱麗已過50歲,鄭小瑛剛好60歲,司徒志文57歲。她們不在意物質條件,所有的關注點都是怎樣把更好的作品呈現給大家,以藝術標準作為惟一評判標準,這些都深遠地影響著每一位「愛樂女」。
1996年以後,「愛樂女」的密集活動變少了。從這一年開始,國內的古典音樂市場回暖,僅1996年,北京就有6個外國頂尖交響樂團來華演出。國內各院團開始設立自己的樂季,樂手們忙碌了起來,各種學生樂團紛紛出現。「愛樂女」也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逐漸退出了大眾的視野。
朱麗在活動現場發言
作為「愛樂女」發起人,朱麗說:「我們組建『愛樂女』時,就明確要以女性特有的母愛,去播撒愛樂的種子。回望歷史,我相信我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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