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句詩很多人都很熟悉，「王、謝」兩大家族之中，人才輩出、綿延不斷的第一豪門琅琊王家已經佔了這部《晉風》好幾章的篇幅，而與之齊名的陳郡謝家，其實也留下很多經典和精彩。在那個門當戶對的年代，這兩大家族之間，自然少不了千絲萬縷的聯繫。前一篇主人公王羲之的第二個兒子王凝之，就娶了謝家的女兒謝道韞。這一篇就從他倆的故事講起。
上一篇說過，王羲之和老婆郗璿共孕育了七子一女，女兒的生平沒有記載，七個兒子可是都受到家風影響，個個頗有書法成就。次子王凝之論家傳業務書法，比不上老三王煥之、老五王徽之，更比不上老七王獻之（這人應該也是王羲之子女中最有名的，我小時候一直覺得王羲之父子的名字聽上去像同輩兄弟），但說起老婆，輪到眾兄弟要向他拱手了，其妻謝道韞，是中國歷史上最優秀的才女之一。我想如果單論文採，大概她足以和漢代的蔡文姬、宋代的李清照相提並論，而謝道韞的才華還不止吟詩作對這一方面。
謝道韞是東晉頂級名人謝安的侄女，如果說王導是琅琊王氏的第一象徵，那謝安就是陳郡謝家最當之無愧的掌門人（這個大牛人的事跡下一篇開始慢慢說）。謝道韞雖然是女兒身，卻自幼得到了家族很好的培養，謝安是個生性詼諧隨和的人，喜歡搞氣氛，常常和子侄輩一起圍爐夜話。有一次，大家聊天的主題談到了下雪，謝安問孩子們：「誰能寫句優美的話比喻一下漫天飛雪」，一個侄子謝朗站出來道：「撒鹽空中差可擬。」如果在如今，能寫出這樣的句子其實也算不錯了，至少可以秒殺一大批所謂的「詩人」了。但在強調風雅的東晉，拿柴米油鹽這等俗物比喻風花雪月，簡直是太庸俗了。謝道韞隨口接道：「未若柳絮因風起。」格調頓時上了一個臺階。謝安大笑稱讚，從此更加中意這個侄女。而「詠絮之才」也成為形容才女的標準說法，《紅樓夢》裡「堪憐詠絮才」的用典也就是在說她。
又有一次，謝安問孩子們：「你們覺得《詩經》裡哪句寫得最好？」謝道韞稱： 「我最喜歡的是『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這一句。」這句話是讚頌周代老臣德才的，謝道韞身為女兒，胸襟志氣可見一斑。謝安非常高興，認為這個回答格調很高，不流於俗。
到了謝道韞該嫁人的年紀，謝安作為宗族一哥，把目光投向了第一名門王家。據說起初他看上的是王徽之，徽之很有些魏晉風流，有一次一時興起，冒著大雪連夜訪友，好容易到了人家門口卻掉頭回去了，說：「我是趁興而來，如今興盡了就可以走了。」但是最後不知道什麼原因（據說是王徽之過於飛揚的性格讓謝家覺得這人不太靠譜），王徽之和謝道韞沒緣分，倒是老二王凝之糊裡糊塗撿了便宜，成了王家第二代「東床快婿」。（還記得他爹當年半裸著被郗家挑中的事麼？）
王凝之靠著祖上蔭德，年紀輕輕就得到了高官厚祿，但除了會寫寫字之外，他是個能力非常平庸的人，除了書法之外，就喜歡搞些宗教迷信活動。關於謝道韞和他的夫妻感情如何，史料留下這麼一段記載。有一次謝道韞回娘家，對謝安說：「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至於阿大、中郎、封、胡、遏、末等，都是謝家子弟，無謂多說，關鍵的一句是「沒想到天地之間，還有王郎這樣的人！」
我第一次看到這段故事時年紀尚幼，記得很清楚當時書上解釋的是：謝道韞嫁到王家後，和丈夫情投意合，回娘家，說起自家多是軍人，不善文墨，沒想到世上還有王凝之這樣有才情的貴公子——這是撒嬌秀恩愛呢！但後來，我在看《世說新語》時，看到了這個故事的完整版，書上清楚記錄了：謝道韞非常鄙視王凝之，回到家後，還十分不開心，謝安安慰她：「王郎出身名門，人材也不差，你為啥這麼不待見他啊？」，之後才是謝道韞說的這段話，我這才發現，「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的真正解釋，和小時候看到的版本竟是完全相反的！
其實細想想，就算古代男權社會、女生外向，哪有嫁人之後，一回到家就當著家族族長埋汰起娘家人的道理呢？況且「阿大、中郎」可是叔父輩的人物，謝道韞再女漢子、再不講究，也不至於這麼品評自家長輩。因此，真相應該是，才華橫溢的謝道韞在婚後很快發現王凝之平平無奇，只會寫字，全無半點能耐，這才和謝安抱怨，說咱們家中淨是些勇敢剛毅的豪傑男兒，沒想到世上還有王先生這麼差勁的男人！
史書很少記載夫妻關係、家庭生活，難得王凝之、謝道韞這段故事不僅被寫進《世說新語》，居然還被寫進了二十五史之一的《晉書》。這裡給《世說新語》做個廣告，正是這本收錄了大量魏晉時期名人言行段子的書，為內容非常單薄的晉朝歷史增加了亮麗的色彩，讓那個時代很多人物的形象更加鮮活。但不得不說，這本在當時應該屬於八卦搞笑類的時尚書籍距離如今時代太遙遠了，翻譯成白話雖然不難，但是很多段子的笑點、槽點在哪？「包袱」在哪？我們單憑單薄的翻譯，有時候很難get。
另外說一點，之所以把我自己看書時的過程也搬上來專門說給大家，也是因為很感慨。大概小時候那本書的作者沒想到，他不經意的一個失誤，誤導了我這個讀者很多年。治學需嚴謹，誠如斯言！這件事特別提醒我這種寫歷史的，更要小心謹慎，不確定的再三確定，有爭議的一定說明，才不至於辜負看書人。
結合王凝之的平庸無為和謝道韞的成長環境，謝道韞的抱怨也是有道理的。王家走到王羲之時代，已經渡過了創業階段，成為了很成熟的文官家族，不再有大將軍王敦那樣殺伐決斷的狠人，作風偏於傳統。但謝家在謝道韞的時期，正在巔峰，一門多是習學兵法、能徵善戰的將才。因此，在這樣雄赳赳、氣昂昂的家族中成長起來的謝道韞，除了才情之外，自然而然帶有一種英氣，而且謝家家風相對寬鬆自由（從謝安聚眾對雪寫詩就可以看出），像王凝之這樣平凡的書生自然很難入謝道韞的法眼。比文採比不過自己，做事業他又沒有半分拿得出手的業績，除了投了個好胎之外，也確實看不出他有什麼優點。
但古代婚姻由不得女人做主（唐朝除外），王凝之和謝道韞從少年結為夫妻，也就這麼說不清道不明的度過了幾十個春秋，還生下了幾個孩子。期間還發生了一件小事，讓謝道韞在她鄙視的王家兄弟面前大大風光了一把。魏晉之人喜好清談，王凝之的小弟獻之有一次在家裡和人談，對方辯手舌頭了得，眼看王獻之要輸了，謝道韞叫婢女出去告訴獻之自己願意幫他逆襲，於是謝道韞隔著一道帘子，按照王獻之的論點和對方舌戰，大獲全勝。
終於，時間來到東晉隆安三年(399年)，浙江東部爆發了孫恩起義，這次起義是黃巾起義之後又一次農民起義，也是晉朝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起義。自曹魏時期以來，高高在上、只會扯淡的士族靠著好出身享受數不盡的榮華富貴，窮奢極欲了已經一百多年，最底層的農民群體終於忍無可忍了。
起義軍首領孫恩是「五鬥米教」之人，「五鬥米教」自東漢以來，一直有著很強的群眾基礎，孫恩打著宗教的旗號，一呼百應，起義軍迅速席捲浙江。而此時此刻，王凝之一家，正在浙東重鎮會稽任職。
孫恩的軍隊推進速度極快，王凝之的部下勸他早做準備，可笑的王凝之居然鄭重其事地說：「我早已焚香禱告，請祖師爺派了鬼兵相助，不必擔心！」——孫恩可能都沒想到，這位堂堂的會稽內史大人，居然是自己「五鬥米教」的道友，而且痴迷程度明顯比自己更深！王凝之也不知道腦子怎麼想的，敵人也是五鬥米教的，祖師爺就算真派了鬼兵，到底幫誰啊？
謝道韞眼看丈夫如此昏庸，什麼也沒說，只是召集了自己娘家帶來的侍女們，日夜加急訓練起一支娘子軍。
不久，孫恩兵臨城下，由於王凝之絲毫沒有做好守備工作，起義軍兵不血刃攻入會稽，可憐又可恨的白痴王凝之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被自己的「道友」一刀砍死。他和謝道韞的幾個孩子也由於他的無能，紛紛慘死在屠刀之下。
正在孫恩指揮軍士血洗會稽官府之時，一隊女子突然殺出，為首的一人如女版趙子龍一樣，懷裡踹著一個孩子、手持長刀，正是謝道韞。她鎮定自若，高聲呼喝，舉刀殺敵，手刃數人，終因眾寡不敵被擒。歷史上留下「手刃敵軍數人」記錄的人很少，畢竟不是「演義」，沒有那麼多「以一當百」的傳說，就連很多知名猛將的傳記裡，也沒出現「手刃」記錄，但一代才女謝道韞做到了，她用實際行動展現了謝家英武的家風，讓人們見識了她的文武雙全，也為這座本不需要她負責的城市盡到了最後的努力、唯一的努力。
謝道韞和孩子被押到孫恩面前時，孫恩下令先把孩子殺了、斬草除根。謝道韞怒喝：「你們要對付的是王家，這個孩子是我外孫，叫劉濤，關他們劉家什麼事！如果你們非要殺他，就先殺了我！」
孫恩雖然是個粗人，但謝道韞的大名他早有耳聞，沒想到竟是如此豪邁剛烈的女子，不由得深深佩服，竟然下令將謝道韞和小孩都釋放了，還專門派人送她回故鄉。
就這樣，謝道韞在王家的時光結束了，那個也許一輩子都被她看不上的丈夫到死也這麼窩囊，只可惜連累了無辜的子女們。王凝之身為男人，沒有保護好他的家庭；身為官員，沒有盡到一點起碼的職責，無論怎麼說，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帳。這樣的人，我想更加能證明當初謝道韞說出那句「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時，是多麼的怒其不爭了吧！
數年後，孫恩起義被鎮壓，謝道韞孤身從故鄉回到了會稽城，這時的她已經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了。年少時和娘家兄弟詠絮的往事；初嫁時替小叔子王獻之解圍的風光；與丈夫、孩子在兵荒馬亂中的生離死別，是喜是悲，都過去了，都成了再也追不回的記憶。謝道韞始終是從容的、大氣的，有著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胸襟，她一直沒有丟下名門望族培養出的優雅氣質，放下不幸的往事，她默默打理起自己的居所，重新把日子充實起來。
告別了戰亂的會稽城還是那個江南重鎮，謝道韞的盛名之下，登門拜訪的文人學子不計其數，謝道韞就在一道竹簾之後接待這些訪客，和他們談詩論道，對後學之輩認真指點，還著書立說，在晚年留下了不少作品。當地的名士、會稽太守劉柳也在拜訪過謝道韞後，對這個家逢巨變、卻始終如一的奇女子讚不絕口，覺得無論氣質修養，還是才華見識，謝道韞都是世間少有。
歷史沒有告訴我們謝道韞的生卒年，這位詠絮的才女卻用始終不改的氣質笑看著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雖然她的作品大多遺失，讓我們無法像熟悉李清照那樣對她有更多的了解，但讀過這段故事，相信每個人的印象裡，總會留下這樣一個青色的影子，微笑著告訴我們，就算改變不了時代、改變不了命運，也可以把一生活出屬於自己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