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劇《漢密爾頓》講述了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傳奇人生故事,於2015年首演,2020年因弗洛伊德事件再次引發熱議。(資料圖/圖)
2020年5月31日,美國演員、作曲家、劇作家林-曼努爾·米蘭達通過音樂劇《漢密爾頓》的官方推特帳號發表一段視頻聲明,為美國非裔男子喬治·弗洛伊德去世後的沉默而道歉。「我們沒有堅定地表達『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這個不容爭辯的事實,我們也沒有及早譴責系統性種族主義與白人至上主義,這是我們道德上的失敗」「沒有非裔、拉丁裔等藝術家,就沒有《漢密爾頓》,他們通過嘻哈文化、音樂和語言創造性、革命性地改變了世界」。
米蘭達發聲六天前,美國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接到報警電話稱有人使用20美元偽鈔買煙。德雷克·肖萬在內的四名白人警察抵達現場逮捕了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被肖萬按倒在地,他的脖子被肖萬的膝蓋壓著,持續了8分46秒,隨後弗洛伊德停止了呼吸,終年46歲。生前弗洛伊德重複了二十多次「我無法呼吸」,說了至少六十次「求你了」。
弗洛伊德事件發生後,美國掀起遊行浪潮,在新冠肺炎肆虐之時,很多人走上街頭,舉起各式各樣的標語,抗議警察暴力執法,抗議種族歧視,有標語寫著——「歷史會記住一切(History Has Its Eyes on You)」。這句話正出自米蘭達擔當作詞作曲及主演的音樂劇《漢密爾頓》。
《漢密爾頓》自2015年2月17日在紐約公共劇院首演後掀起熱潮。非假日期間的平均票價在270美元至310美元之間,最高票價甚至達到1150美元,仍一票難求。2016年,《漢密爾頓》先後斬獲美國文學最高獎普立茲獎(戲劇類)和「戲劇界的奧斯卡獎」託尼獎的11座獎項。2020年2月,迪士尼以7500萬美元購得《漢密爾頓》現場錄像電影版發行權並計劃於2021年在電影院上映。受疫情影響,《漢密爾頓》電影版提前至2020年7月3日於流媒體Disney+播放,在美國獨立日的前一天上線。
這部講述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傳奇人生的音樂劇,融入嘻哈音樂和大量非裔、拉丁裔等演員來講述美國的發端。無論是漢密爾頓的人生還是美國獨立的故事都被米蘭達賦予了理想的光輝——「人人生而平等」——這個在1776年7月4日通過《獨立宣言》確立的美國立國的基本原則。音樂劇上演時,正值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非裔總統歐巴馬執政。五年後,《漢密爾頓》因弗洛伊德事件再次引發熱議。
「一個移民小子,從底層攀爬而上」
2009年5月12日,時任美國總統的歐巴馬和夫人米歇爾在白宮舉辦了「詩歌、音樂與吟誦之夜」。米蘭達受邀參加,未滿三十歲的他留著寸頭、穿著西裝,略帶激動地介紹自己的演出。「我正在創作一張嘻哈專輯,這張專輯將講述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故事,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嘻哈精神。」話音剛落,臺下爆發出鬨笑,包括歐巴馬在內的觀眾似乎難以想像嘻哈音樂和財政部長將如何發生連結。「你們儘管笑吧,但這是真的!」米蘭達不顧觀眾的反應,手舞足蹈地開始講述漢密爾頓的故事。
一個野種,孤兒,蕩婦生的蘇格蘭後裔
降生在被人遺忘的蘇格蘭海島上
家徒四壁,潦倒困苦
如何成長為一名才子,一代傳奇?
開場曲直截了當點明漢密爾頓的家庭背景,米蘭達接著又唱道:「一個移民小子,從底層攀爬而上。」毋庸置疑,漢密爾頓的人生是典型「美國夢」的敘事,因此,《漢密爾頓》的副題也意有所指——「一部美國音樂劇」。
米蘭達原本要表演音樂劇《身在高地》中的選段,但他臨時起意,更換了歌曲——「臺下坐著一位我努力幫助他當選的總統,我想呈現一些美國的故事。漢密爾頓與歐巴馬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經曆本不可能發生,但卻真的發生了。」
漢密爾頓與歐巴馬故事似乎都告訴世界,在美國的土地上,任何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奮鬥都將擁有一席之地,過上自由、富裕的生活。
漢密爾頓出生時,「美國夢」的概念尚未出現。1755年,漢密爾頓降生於加勒比地區尼維斯島,他是這座美麗火山島上卑微的私生子。11歲時,父親拋棄了母子倆;12歲時,母親因病去世,小漢密爾頓淪為孤兒。他在貿易公司記帳,親眼目睹過許多奴隸貿易在這裡發生,後來去美國賓夕法尼亞做伐木工。美國獨立戰爭爆發後,漢密爾頓加入軍隊,通過自己的戰績攀爬成為喬治·華盛頓的得力助手,在約克鎮戰役中率軍對抗英軍,為獨立戰爭的關鍵一戰作出了貢獻。
美國獨立後,漢密爾頓參與起草憲法,並撰寫了解釋美國憲法的著作《聯邦黨人文集》,85篇文章中有51篇出自他的筆下。擔任財政部長期間,漢密爾頓建立完善財政金融系統,讓美國在戰後迅速走向經濟繁榮。漢密爾頓的一生正如米蘭達所唱的「永不停歇」,直至49歲那年,他與時任副總統阿倫·伯爾決鬥,死於槍下。
不過,《漢密爾頓》並未迴避漢密爾頓的汙點——他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傳出桃色緋聞的公務人員。
如果沒有《漢密爾頓》,或許很少有人留意到十美元紙幣上一直印著他的肖像。財政部曾提議將其肖像更換為一名女性的肖像,隨著《漢密爾頓》的走紅,迫於粉絲壓力,這個計劃似乎暫緩了。
然而,漢密爾頓的「美國夢」與殘酷的現實形成了鮮明反差。成長於克薩斯州休斯頓貧困社區的弗洛伊德,也曾在這片提倡包容與多元的土地上種下夢想,八歲時他想成為最高法院的法官。他在日記裡寫道:「當人們說,『法官閣下,他搶了銀行。』我會說,『坐下』。如果他沒搶,我便讓守衛釋放他。當我用錘子敲桌時,全場都會安靜下來聽我說話。」後來,弗洛伊德又夢想成為運動員、嘻哈歌手,他告訴身邊的朋友:「我一定可以成為大人物,我要做與眾不同的事,我可以改變世界。」——最終,他用自己的生命改變了世界。
「用嘻哈唱歷史正經嗎?」
《漢密爾頓》緣起於米蘭達在旅途中無意間讀到美國傳記作家羅恩·徹諾寫的《漢密爾頓傳》。讀完這部八百多頁的大部頭後,他開始設想將漢密爾頓的故事搬上音樂劇舞臺。
米蘭達和漢密爾頓有著共同的身份——移民。米蘭達的父母從波多黎各來到紐約,米蘭達出生於紐約,是波多黎各裔第二代移民。漢密爾頓使米蘭達想起自己的父親——同樣是一位充滿野心和鬥志的青年,18歲畢業後來到紐約,在紐約大學攻讀碩士,畢業後創辦諮詢公司,從事法律諮詢工作,為拉丁裔群體提供服務。
父親潛移默化影響著米蘭達,他的創作中貫穿著移民主題,上一部作品《身在高地》講述紐約華盛頓高地多明尼加移民社區的人生百態。《漢密爾頓》也是關於移民的故事,米蘭達多次重複移民與反殖民主題,在約克鎮戰役中,演員們高聲唱著「我們移民有功勞」」廢除奴隸制,才算解放」。
讀《漢密爾頓傳記》時,米蘭達腦袋裡蹦出了嘻哈音樂的旋律。音樂劇指導亞歷克斯·拉卡摩爾曾質疑:「用嘻哈唱歷史正經嗎?」
1980年出生的米蘭達成長於美國嘻哈音樂的黃金年代,嘻哈在他身上留下深刻影響。早在音樂劇《身在高地》中,米蘭達便嘗試將嘻哈音樂、拉丁音樂與傳統百老匯音樂風格進行融合。那次嘗試獲得了不錯的成績,《身在高地》斬獲四座託尼獎,包括最佳音樂獎和最佳原創樂曲獎。
創作《漢密爾頓》時,米蘭達反覆在聽《Takeover》和《Ether》兩首嘻哈音樂。他讀到漢密爾頓故事後的第一反應是,「這就是一個嘻哈故事」,他在漢密爾頓的故事裡看到了早逝嘻哈歌手2Pac(原名:圖派克·阿瑪魯·夏庫爾 Tupac Amaru Shakur)的影子。非裔歌手2Pac的創作多呈現暴力與苦難,他抨擊美國警察系統,反抗種族主義,推動社會平權,鼓勵非裔群體自立自強。
2Pac和漢密爾頓的結局意外地相似,均死於子彈之下,前者因為仇恨,後者因為決鬥,但兩人的一生都鬥志昂揚。米蘭達認同嘻哈是革命的音樂,他在漢密爾頓和2Pac身上看到了革命的精神。
嘻哈音樂直至21世紀才從街頭文化進入主流視野。尼爾森音樂曾統計,自1992年以來,嘻哈音樂(包括節奏布魯斯在內)在2017年上半年的音樂市場中佔據市場份額的四分之一,第一次成為最受歡迎的音樂類型。但在百老匯中,大量融入嘻哈音樂的成功之作並不多,米蘭達的《身在高地》排得上名,而改編自2Pac音樂作品的《Holler if Ya Hear Me》只有六周排期。160分鐘的《漢密爾頓》貢獻了46首嘻哈唱段,至今已流行五年,是音樂史上的奇蹟。
漢密爾頓與妻子伊萊莎。漢密爾頓去世後,伊萊莎致力於維護丈夫的名譽和政治遺產,並投身慈善事業。(資料圖/圖)
「誰能留下,誰會死亡,誰將你的故事傳唱」
《漢密爾頓》中,米蘭達開創性地選用非裔、拉丁裔等演員來演繹白人開國元勳們的故事。這些非裔、拉丁裔演員扮演著喬治·華盛頓、詹姆斯·麥迪遜、託馬斯·傑弗遜,用說唱音樂展開政治辯論,文縐縐的政治用語與隨意粗俗的街頭俚語混雜在一起。
米蘭達坦言這種「黑白顛倒」的演員設置是為了吸引觀眾進入故事。「我們的演員陣容看起來正像美國現在的模樣。我們講述已故的白人的故事,但啟用了非遺、拉丁裔等演員,這會讓當代觀眾更容易理解。」
歷史學教授萊拉·D·蒙特羅(Lyra D.Monteiro)曾駁斥米蘭達的構思,認為後者只是用非裔、拉丁裔等演員來表演人物,並沒有真正展現他們在美國獨立道路上的重要作用,儘管劇本是以這些演員為主導,但本質呈現的仍是「偉大的白人」的事跡,而對那些移民們的存在與貢獻保持沉默。
蒙特羅的話不無道理。在倡導多元價值的美國,佔據主流位置的仍是白人,非裔、拉丁裔移民的聲音一直很微弱。以戲劇影視行業為例,2016年福布斯統計數據發現,奧斯卡獎自1929年設立以來,95%以上的獎項提名者是白人;託尼獎自1947年設立以來,94%的獎項提名者是白人。
此次新冠疫情中,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對14個州99個縣進行取樣調查,發現新冠感染住院病例的45%是白人,低於社區裡55%的白人比例;相比之下,新冠感染住院病例的33%為非裔,但非裔僅佔社區人口的18%。紐約市政府也曾發布數據,新冠病毒對非裔和拉丁裔的殺傷力是對白人的兩倍。在紐約,非裔和拉丁裔分別佔紐約人口的22%和29%,但卻構成新冠死亡病例的28%和34%。
弗洛伊德事件後,《漢密爾頓》通過流媒體再次進入公眾視野。在呼喚平等與公正的風暴中,《漢密爾頓》提供了一種浪漫的想像——不同膚色的演員著裝精緻地在舞臺上歌唱美國的歷史,開國元勳講述自己如何成功的事跡,美國少數族裔的渴望與夢想被重新喚醒。
最後一幕,漢密爾頓的妻子伊萊莎在舞臺中央講述後來的故事,她唱著「誰能留下,誰會死亡,誰將你的故事傳唱」。 漢密爾頓去世後,伊萊莎獨自生活了五十年,她致力於維護丈夫的名譽和政治遺產,憑藉一己之力抵抗政敵林立的執政系統。她整理了漢密爾頓的書信、文件與著作,同時投入慈善事業,在紐約創辦了第一間私立孤兒院。
但伊萊莎的故事卻很少被傳頌,身為女性的她同樣無法成為歷史的講述者。在劇中,伊萊莎和姐姐安吉莉卡唱道:「當我遇見託馬斯·傑斐遜,我得要求他別忘了也寫上女性。」
2016年,美國副總統邁克·彭斯曾觀看《漢密爾頓》。演出結束後,一位演員對彭斯的一番話至今聽來仍意味深長:「我們是多元化的美國人,現在卻深感焦慮。我們擔心新一屆政府不會再保護我們、我們的孩子和父母,不會再維護我們不可剝奪的權利。我們衷心希望這次演出,能夠啟發你捍衛美國的價值觀,並為了我們所有人的利益而奮鬥。」
南方周末記者 曹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