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梅桂 餘逸昕 陶心怡 湯斯麟
指導老師 | 方潔
編輯 | 王迪
2020年初,新冠疫情的陰霾籠罩著整個湖北,封城造成的物流不暢讓小潔花了不少心力才成功將一隻包裹寄往武漢。
包裹裡裝的既不是口罩,也不是防護服,而是一隻布偶熊。
「太卑微了」,這是小潔收到一條微博留言的第一反應。留言的女孩再三強調,寄過去的衣服是乾淨的、箱子是消毒過的、沒有病毒,您放心。
委託人來自武漢,母親因新冠驟然病逝,女孩保留了母親患病前穿過的一件衣服,希望小潔能幫她把這件衣服做成小,代替母親陪伴自己。
小潔沒有猶豫,立刻答應了女孩的請求。突如其來的疫情已經帶來了太多來不及告別的分離,小潔想盡力去縫合這些破碎的心。
像往常一樣,她將逝者的衣服裁成特定形狀的布片,用針線將它們縫製起來,再填充棉花,加上眼睛和口鼻,最後仔細地封進快遞箱裡。
母親的衣服將帶著親人的思念,以布偶熊模樣重新回到女兒的身邊。
小潔管它叫思念熊。
小潔製作的思念熊們 圖片除標註外,均為受訪者供圖每一隻熊,都是獨一無二的小潔是個80後,畢業於四川美術學院,是中國第一個製作思念熊的專業手藝人。
去年11月,小潔偶然在微博上看到媒體報導,英國一女孩為了安撫朋友的喪母之痛,將朋友母親生前常穿的衣物做成了一隻布偶熊。在一條「我也想要」的評論下,小潔隨手回覆:「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你做。」這是小潔製作的第一隻思念熊。
小潔還記得她第一次製作思念熊時的忐忑。
那位網友寄來的是一件他父親的搖粒絨上衣。儘管這屬於比較好上手的面料,她在著手製作之前,依然把網上能找到的版型都試了一遍。實在是因為這片柔軟的布料糅合了太多情緒,有家庭的記憶,有子女的思念,要是一不小心損壞了,「賠不了人家」,小潔說。
小潔製作的第一隻思念熊衣服留不住逝者的體溫,但上面的一個毛球、一段抽線、一塊汙漬,都是這個人存在過的證明。因此,小潔儘可能地把衣服的細節原原本本地保留下來,這樣,每一隻小熊都是獨一無二的。
最近一個單子,委託人寄來的是父親的工作服。那件工作服汙漬頗多,小潔把左邊袖子上的汙痕複製到小熊左手上,右邊亦然。
「我相信這個汙漬的形狀她自己一眼就能認出來。」小潔說。
偶爾,也有做不成的思念熊。
一天,小潔接到一個來自黑龍江的電話,來電的人自稱是一位警察,把她嚇了一跳。
一聊才知道,這位警察的同事三年前因公殉職了,想拜託小潔為同事的妻兒做一隻思念熊。這位警嫂獨自拉扯著幼小的孩子,照顧著公公婆婆,在丈夫去世的三年裡,用微博記錄下自己思念的點點滴滴。
「女兒問我:爸爸去哪了?爸爸還能不能回來?我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又是一年端午節,只是那個每年都會給我買五彩繩的人,你去了哪裡?」
「家裡的一切和你離開的那天是一樣的,我怕有一天,你若真的回來了,會認不出自己的家」。
該警嫂的微博博文截圖但這隻思念熊終究是沒能做成。
那位警嫂掀起箱子,拿出丈夫的警服,婆婆一看到這件衣服,立刻被悲傷壓垮,崩潰得不能自已。看到衣服尚且如此,要是看到用衣服還原出來的小熊,恐怕婆婆的情緒會更加失控。這位警嫂決定等到婆婆能真正放下的時候,再考慮委託製作思念熊。
打電話來的那位警察說,以後可能還會來聯繫小潔,畢竟這個職業的風險擺在這裡,他們每個人本身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小潔難過地回復道:「我真的不希望你們再因為這種原因來找我。」
小潔今年製作的「警察爸爸」思念熊,最大程度上保留了制服的特徵。頂住壓力,填補每一份缺憾製作思念熊的工作並不總是一帆風順,小潔承受著雙重壓力。
一方面的壓力來自工作本身。製作思念熊是一件挺費時的事,「平均製作一隻差不多要花8個小時,這個建立在布料不需要特別處理的情況下。」
除了製作思念熊,小潔還是一個身兼多職的「斜槓青年」,她在重慶擁有一個手工皮具製作工作室,一個歷史復原俱樂部,還經營著一個劍館。今年九月份,小潔和朋友偶然提起自己正在做思念熊,兩人一拍即合決定擴大規模,以撫慰更多的人,「思念熊手藝人聯盟」應運而生,起步階段的籌備工作給小潔增添了更多的壓力。
如果說真心與熱情可以克服工作的忙碌與壓力,客觀層面上的技術問題卻難以解決。中國習俗裡,人一旦去世,大部分生活用品和衣服都會隨之處理掉,可供製作思念熊的材料很少。一些放了很久的或是夏季的衣服,布料稀疏,是不能直接拿來裁剪製作的,必須經過一定處理,要麼燙個內襯,要麼鎖邊,要麼固化,不然一縫就會散開。毛衣的料子是最難改的,用毛衣製作一隻思念熊的工作量是正常小熊的幾乎三倍,一個禮拜可能只做得出一隻。
正在小心翼翼裁剪布料的小潔另一方面的壓力則來自家庭。
「三個工作室,你至少要結束掉其中一個。」前陣子,小潔與母親進行了一場嚴肅的談話,母親為女兒的身體健康和精神壓力感到擔憂。在她看來,思念熊工作室剛開始不久,關掉不會有多大損失。
說到這裡,小潔流露出些許無可奈何:「而且,我媽媽也會稍微覺得有點忌諱。」不同於小潔開放的態度,老人對這些去世的人穿過的衣服相當敏感。中國傳統文化裡,逝者生前的物品往往被認為不吉利,似乎帶點「陰氣」,那麼多陌生逝者生前穿過的衣物堆在女兒房間裡,這一點讓母親難以接受。
儘管承受著各方壓力,小潔仍然選擇堅持。
這或許是因為,她想通過實現別人的圓滿,去彌補自己心中的那個遺憾。
「我很想為自己的爺爺做一隻思念熊,可惜做不了。」小潔情緒有些低落。她從小跟爺爺長大,和老人感情特別好。十年前,爺爺去世了,小潔對他的思念卻從未停止。小潔的奶奶今年九十多歲了,患有老年痴呆症,父親曾私下跟小潔說,可以提前為奶奶做一隻思念熊。小潔忽然想到,要是能給爺爺也做一隻,該有多好啊。
一家人風風火火,翻箱倒櫃,沒有,確實是沒有,沒有留下一件爺爺的衣服。
父親不知道從哪個柜子底下翻出來一件爺爺穿過的夏季襯衫,可是,這是一件真絲襯衫,放這麼長時間已經脆得不行了,手輕輕一碰就碎了,不可能再做成思念熊。這是小潔最大的遺憾。
由於工作時間不穩定,小潔一個月也就只能做五六隻,而現在委託人已經排到了三百多個,她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有限。也許是因為善良的人會彼此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小潔。工作室成立後,許多重慶本地的熱心大學生和家庭主婦主動聯繫小潔,希望也能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這樣一來,製作的速度和產能大大提高。
其中讓小潔印象尤為深刻的,是一位身患慢性病的女孩。因為病情,這個女孩無法正常上班,只能待在家裡,一邊養病,一邊尋找著線上的工作。當她偶然了解到小潔和她的思念熊時,深受觸動,立刻找到小潔,表示希望加入工作室,「雖然生病在家,但我也想做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
思念熊不是消極的逃避,是永恆的紀念該如何紀念一位永遠離開了我們的人?
小潔說,她在做一隻又一隻思念熊的過程中發現了問題並逐漸找到了答案。
每天打開微博私信,小潔基本都會收到請求她幫忙做思念熊的信息。很多時候,她不僅是製作思念熊的手藝人,更是委託人的思念小樹洞。
有些私信非常長,發送它的人在其中傾瀉出強烈的感情,那些藏在心底隱秘角落的、不敢說的不想說的,對著一個善心的陌生人,就這麼一股腦地倒了出來。他們告訴小潔這個小熊是為了紀念誰,自己和那個人有著怎樣羈絆,他們之間有著什麼刻進骨血裡的回憶……小潔在和他們聊天的過程中,除了細問他們對思念熊的要求外,還會花不少時間對他們進行心理上的疏導和撫慰,但畢竟不是專業的,有時候一趟聊下來,小潔會因為強烈的共情而陷入低落的情緒難以紓解。
這些人,顯然是沒放下、放不下,小潔覺得與其說那麼多,不如做出個實實在在的、承載美好回憶的紀念品給他們,她覺得「這種事情一般也只能自我調節」。
小潔將思念熊的照片發給委託人,交流彼此的感受收到的私信越多,小潔越發覺人們對於死亡的認識有所欠缺。在面對親近之人的死亡時,很多人是不知道該怎樣去接受現實的,他們或披上鎧甲佯裝堅強、或終日鬱郁悽入肝脾,這都是會對他們的工作、生活和健康造成影響的。
為了更好地慰藉這些委託人們,小潔在成立「思念熊手藝人聯盟」工作室後,也一直在盡力聯繫重慶高校的心理學教授,希望他們能在心理疏導方面提供一些建議和幫助,如果以後「思念熊」項目能走進校園,小潔也希望有心理學從業者隨行,在教做手工的同時給同學們上一堂「死亡教育課」。
比起老一輩的忌諱恐懼,小潔認為「我們這一代的中青年,對於死亡的態度其實發生了一些變化。」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願意將對已逝親人的思念寄託到小熊身上,體現出這一代人死亡觀的漸趨成熟。思念熊不是消極的逃避,而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紀念手段,幫助活著的人疏解悲痛,陪伴他們積極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西班牙詩人安赫爾·岡薩雷斯在詩作《遺忘裡的死亡》中寫道:「我知道我存在,是因為你把我想像出來……假如你忘記我,我將無人知曉地死去。」
早在16世紀,歐洲就盛行一種紀念珠寶,那是個被戰爭和霍亂裹挾的時代,面對親友一個個地離去,倖存者必須做些什麼,才有繼續面對殘酷生活的勇氣和慰藉。人們取下逝者的頭髮絲或牙齒,嵌進寶石裡,佩戴在身上。他們相信,這些東西屬於逝者身體的一部分,無比神聖,能留住人的靈魂,因此以這種永恆的方式來紀念已經離去的摯愛之人,讓自己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藏有愛人毛髮的錦盒,約1775-1800年用骨灰提煉成的「生命鑽石」穿過幾百年的光陰,一隻柔軟的小熊接過了這把打開心門、溫暖心田的鑰匙。
採訪的最後,小潔跟我們聊起了自己的死亡觀。她很喜歡《魔戒》這套書,在《魔戒》的世界中,精靈死後靈魂會匯聚到一個叫曼督絲的地方接受「審判」,然後到達「永生之地」,重新塑造自己的肉身,在那裡獲得永恆的平靜和安寧。但也有一些精靈,因為經過了太多坎坷和傷痛,不願意再參與這個世界,選擇永遠離開。她深受其影響,覺得「死亡是神送給人的一份禮物」,它不是一種懲罰,而是人的特權,在人再不能承受生命的沉重時,他可以離開這個世界。
「這樣一看,死亡並沒有我們想像得那麼可怕,對不對?」
圖片來源丨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