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18年3月12日
這是饅頭說第 237 篇文章
很多人會在後臺留言
希望我寫一下某個人的故事
有的人,一篇是寫得完的
但有的人,可能十篇都寫不完
碰到後者,就只能根據時間節點,選取一些片段
比如今天的這篇
【今日由頭】
1925年3月12日
孫中山逝世
1
1924年的10月,馮玉祥思來想去,決定邀請一個人到北京。
那時的馮玉祥,應該是志得意滿的。他剛剛成功進行了一場讓很多人瞠目結舌的「北京政變」——兵不血刃地端掉了直系老巢,逼退了大總統曹錕,順帶趕走了按照協議可以留在紫禁城的滿清最後的皇室一脈。(具體參見延伸閱讀【一】)
馮玉祥
但即便老江湖如馮玉祥者,盤算了一下,覺得單憑自己的「西北軍」還是吃不住局面:關外虎視眈眈的奉系張作霖,剛剛被自己請回來的老上級外加「老狐狸」皖系段祺瑞,咬牙切齒準備報仇的直系吳佩孚,外加冷眼旁觀的英美,等著看好戲的日本……
想來想去,馮玉祥只能電請一個人北上。
這個人,就是孫中山。
那一年,在經歷了流亡與顛沛,革命與建國,讓位與失望,再次革命與再次失敗之後,說屢敗屢戰的孫中山心裡一點都不急,那肯定是假的。
畢竟,這一年,他已經58歲了。
孫中山
所以,接到馮玉祥的電報後,孫中山其實是沒有什麼猶豫的。他隨即發表了《北上宣言》,安排胡漢民代理他的「大元帥」職位,譚延闓負責北伐事務,然後就帶著夫人宋慶齡,另外還有汪精衛、李烈鈞、戴季陶及秘書黃昌谷等20多人,乘「永豐艦」北上,經香港轉乘春陽丸輪赴上海,再由上海取道日本,前往北京。
在前往北京前,孫中山對當時他已非常倚重的學生蔣介石說過:
「餘此次赴京,明知其異常危險,將來能否歸來尚不一定。然餘之北上,是為革命,是為救國救民而奮鬥,又何危險之可言耶?」
孫中山行前在記者招待會以及與一些同志的話別話語中,一直提到關於「危險」的話題,所以讓人一直覺得,孫中山這次北上,因為知道與北方政權政見不同,所以是「抱著必死決心去的」。
孫中山與蔣介石
孫中山可謂猜錯了,又猜對了。
所謂猜錯,是無論當時各路軍閥怎麼反對孫中山的意見,但以他當時的威望,沒有人敢謀害他。
所謂猜對,是孫中山還是一語成讖了。
只是危及他性命的,不是他想像中的軍閥。
是他自己的身體。
2
1924年12月4日,孫中山抵達天津的時候,身體已經出了問題。
當時有人猜測,孫中山身體狀況惡化,是與他之前的日本之行很有關係。
孫中山當時一公布行程,就引起很多人的揣測:從廣東去北京,幹嘛要繞道日本?孫中山當時給出的解釋是:京津地區陸路不便,航船又沒有好的泊位,所以從日本取道反而更方便。
真是這樣嗎?當然不是。
在辛亥革命前就受日本助力頗多的孫中山,希望在這次北上之前,再赴日本去獲得得一臂之力——他一直有個幻想:中日能夠聯合,一起趕走在亞洲的英美帝國主義。
雖然這個幻想後來也被日本用來當做「大東亞共榮」的理論基礎,但此時正在謀求在中國利益最大化的日本,早已不是當年需要借力推翻滿清之日本。
而且孫中山提出聯合的條件是:廢除中日不平等條約。
哪個日本人敢答應?會答應?
當時孫中山的蘇聯政治顧問鮑羅廷並沒有阻止孫的日本之行,在他後來給共產國際的匯報中,鮑羅廷指出:只有讓孫中山親身感受到日本的態度,才能擊破他的幻想。
日本確實給了孫中山當頭一棒。
日本外務省亞洲局局長出淵勝次在孫中山抵達日本之前,就拒絕了孫造訪東京的請求。而孫中山的那些老朋友們也一個個一反常態:政界要人犬養毅藉故不見;商界要人澀澤去碼頭迎接了他,但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與他長談;「黑龍會」老大頭山滿倒是願意同孫中山聊聊「廢除不平等條約」的問題——如果孫中山能承諾把滿蒙拿出來作為交換的話。
1924年11月30日,孫中山與宋慶齡離開神戶,前往天津
所以,當孫中山悶悶不樂地從日本抵達天津後,身體就開始感到不適了——經常高燒,發冷,肝部隱隱作痛。
按張學良後來的回憶,孫中山不適應北方的寒冷氣候,受了涼,感冒加重了。
我們的張少帥,總是一個樂天派。
事實,哪有那麼簡單?
3
1924年12月31日,在天津休養了近一個月後,孫中山強撐著被人扶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當時任北京警備總司令的鹿鍾麟受馮玉祥之命,上火車統籌孫中山的保衛工作。鹿鍾麟後來回憶當初在車廂裡見到孫中山時的場景,表示自己很吃驚:
「孫先生當時不是坐著,而是躺在臥鋪上,周圍環繞著隨行人員。」
那一天的北京,北風凜冽,烏雲密布。
但從前門東火車站到外面的馬路上,沿途聚集了超過10萬的市民和學生,他們都是自發前來歡迎孫中山的。
鹿鍾麟當時認為,學生聚集太多容易鬧事,所以建議孫中山提前一站,從永定門下車。
但孫中山堅決不答應:
「我是為學生和群眾來的,我要見他們。請不必擔心,學生們即使擠著我了,也不要緊的。」
鹿鍾麟,馮玉祥的得力幹將,國民黨二級上將。解放後曾任國防委員會委員,1966年辭世。
火車開到前門東火車站,孫中山被人攙扶著下車。
鹿鍾麟後來回憶,一生難忘那一幕:
原來七嘴八舌的學生和群眾們,在看到孫中山下車的那一剎那,忽然全都安靜了下來。整個車站沒有一絲聲響,每個人都嚴肅而恭敬地站在那裡,只有風吹動歡迎小旗的聲音。
忽然之間,歡呼聲就爆發了,穿過整座火車站,響徹雲霄。
孫中山在火車站現場發表了短小的演講:
「此來不是為爭地位,不是為爭權力,是特來與諸君救國的。」
隨後,孫中山就被送往北京飯店。
但等待他的,不是各路政界人士,而是四名德國醫生和三名美國醫生。
經過會診,醫生們判定孫中山得的是「烈性肝病」,需要立刻手術。什麼是「烈性肝病」?醫生們猜測,其實就是肝癌(1999年,根據當初資料還原,證明孫中山其實是原發膽管腺癌轉移到肝部)。
但考慮到孫中山年事已高,國民黨高層、宋慶齡,包括孫中山本人都反對手術。最終,醫生被迫同意孫中山先進行保守治療。
保守治療20天後,情況越來越糟——孫中山渾身水腫,已經到了吃什麼吐什麼的地步。醫生判斷他的肝臟已經過膿發炎,再不採取措施,可能命在旦夕。
最終,孫中山本人同意:手術。
孫中山
1月26日,孫中山被送入北京協和醫院。當天下午4點,協和醫院外科主任邵樂爾親自為他進行了手術。
但整個手術只進行了25分鐘,就結束了。
因為邵樂爾剖開孫中山的腹腔後發現,整個肝臟表面、大網膜和大小腸上已經長滿了大小不等的黃白色結節,結節發硬,將腹髒之器官連在一起。
換句話說,孫中山的肝癌早已擴散到全身了。
邵樂爾只能簡單用水清洗了肝臟,割取腫瘤的表皮留作化驗,就縫上了傷口。
第二天,德國醫生克禮,協和醫院院長劉瑞恆,主刀醫生邵樂爾聯合出具了報告:
孫中山先生所患系肝癌,且已是晚期。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拿到報告的宋慶齡,五雷轟頂,痛哭失聲。
4
雖然知道希望不大,但一切可能的治療手段,都被運用起來。
一開始對孫中山嘗試的,是「鐳射療法」。
「鐳射療法」類似於現在的「放療」,即醫生用不同能量的射線照射腫瘤,希望以此能殺死,或至少能抑制癌細胞。當時的「鐳射療法」剛剛在歐洲起步,還處於試驗階段。
在嘗試了幾天之後,孫中山雖然在一開始略有好轉,但四肢很快又開始浮腫——「鐳射療法」很快宣告失敗了。
於是又有人提議嘗試中醫。
但孫中山堅決不答應。
他的理由是:協和醫院是西醫院,在人家這裡使用中醫,是對別人的不信任和不尊重!
但很快,孫中山便妥協了——2月18日,他被轉離協和醫院,送往鐵獅子胡同5號,顧維鈞的宅邸。
繼續留在醫院,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
鐵獅子胡同是北京最古老的胡同之一,以前是一條死胡同,現在已被擴寬改建,並被命名為「張自忠路」。
第一個請來的中醫,是京城名醫陸仲安。陸仲安是胡適介紹來的,因為他曾用中藥治好了困擾胡適很久的腎炎。
陸仲安給孫中山開出了由黃芪、黨參等成分的藥方。服用後,孫中山的水腫竟然真的消了,呼吸、血液循環均回復正常,飲食也正常,和未生病時一樣。就在大家驚喜異常的時候,22日,孫中山又開始腹瀉。陸仲安不敢再開藥了。
第二個請來的是德國精神醫學專業的葛辛慈,他停掉了已經服用無效的中藥,希望通過心理治療來讓孫中山康復——毫無疑問,也失敗了。
第三個醫生,是旅日醫生王綸,因為他手裡有日本新發明的「驅癌液」,叫做「卡爾門加」。孫中山的醫生們經過化驗,發現「驅癌液」的主要成分是「沃度和海萵苣配合而成」,有效無效不敢保證,但至少可以放心使用。
關鍵時刻,也只能亂抓救命稻草了。
孫中山前後注射了五次「驅癌液」,一開始確實有消腫和體溫下降的功效,但腹水卻遲遲不消退。等打到第七針的時候,孫中山的腹水反而增加了——王綸也只能承認失敗。
到了2月下旬,任何心裡有點數的人都已明白:孫中山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醫生委婉提醒孫中山身邊的人:可以開始準備後事了。
5
2月24日,一直陪伴孫中山左右的宋慶齡,被暫時請出了病房。
汪精衛、孫科、宋子文、孔祥熙四人來到了孫中山的病床前。經過短暫的沉默後,汪精衛先開了口:
「同志們希望先生能留下一些教誨之言,以便遵照執行。」
孫中山一聽就明白了——這是要他立遺囑了。
沉默良久,孫中山表示拒絕:「你們隨意去做吧。」
汪精衛四人堅持不肯,輪番苦勸。
曾經希望「不負少年頭」的汪精衛
孫中山確實很難說。
離他進京才過去2個多月時間,但局勢已經大變:
邀他北上的馮玉祥已被排擠出權力中心,把部隊撤到了張家口;借勢上臺的段祺瑞擔任「中華民國臨時執政」,正在努力把權力坐實;曾經承諾「奉軍不入關」的張作霖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已經揮師入京;英美日等列強,在幕後頻繁出牌,尋找自己在中國的最合適代言人……
眼前的這個共和國,正和孫中山當初設想的目標越去越遠。
想了許久,孫中山終於對汪精衛他們說:
「我若給你們留下話,會有很多危險。當今有無數敵人正在圍困你們,我死之後,他們便會向你們進攻,甚至肯定有辦法讓你們軟化。如果你們不被敵人軟化,強硬對抗,又肯定會被他們加害,危險也很大。所以我不說是最好,你們應付起複雜的變化,能更容易些。如果我說什麼話,你們的環境會更險惡啊!」
但汪精衛他們畢竟還是做好了準備。汪精衛說:
「我們現在預備好了幾句,念給總理聽,如果總理是贊成的,便請籤字,當作總理說的話;如果總理聽了不贊成,那麼便請總理另外說幾句,我們可以代為筆記下來,也是一樣的。」
孫中山想了想,回答:
「很好。」
汪精衛隨即將預備好的稿子念給孫中山聽。孫中山聽後,表示很滿意,說:
「好的,我很贊成!」
那篇就是由汪精衛起草,後來最多人熟悉的《國事遺囑》(孫中山一共有三份遺囑:《國事遺囑》,《家事遺囑》和《致蘇聯政府遺書》(此遺書由蘇聯顧問鮑羅廷用英文記錄)):
「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現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須依照餘所著《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三民主義》及《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繼續努力,以求貫徹。最近主張開國民會議及廢除不平等條約,尤須於最短期間,促其實現。是所至囑!」
遺囑定稿後,汪精衛等人準備請孫中山籤字。但此時,房間外傳來了哭聲——那是宋慶齡忍不住在抽泣。
孫中山想了想,對汪精衛說:
「你們暫且收起來吧!我總還有幾天生命的。」
病中的孫中山
6
但死神總是無情的。
3月11日,輪到值班的何香凝發現孫中山的眼睛已經出現了散光,便急匆匆地跑去找汪精衛:「現在不可不請先生籤字了!」
在孫中山病床前,拿著遺囑,孫科將鋼筆遞給了自己的父親。此時的孫中山,連提筆都很困難了,一旁的宋慶齡含淚扶起了他的手腕。
在遺囑上,孫中山顫顫巍巍籤上了「孫文,3月11日補籤」的字樣。
隨後,汪精衛在「筆記者」下簽名,而在場的其他人在「證明者」下簽了名。
國事遺囑
此時的孫中山,忽然似乎有了力氣,對在場的所有人說出了這樣一段話:
「餘此次來京,以放棄地盤謀和平統一,以國民會議建設新國家,務使三民主義、五權憲法實現。乃以痼疾所累,行將不起。死生常事,本無足惜,但數十年為國奔走,所抱主義終未完全實現。希望諸同志努力奮鬥,使國民會議早日成立,達到三民、五權之主張,則本人死亦瞑目矣。」
在場人無不落淚。
3月12日上午9點30分,經歷了一夜掙扎,孫中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他的最後一句遺言,是他反覆呼喊的話:
「和平……奮鬥……救中國!」
孫中山的葬禮公祭一周,在北京籤名弔唁者74萬多人,參加送殯者30餘萬人,收到花圈7000多個,輓聯6000多幅。
【饅頭說】
就在孫中山辭世的那一天,在廣東的揭陽縣,戰雲密布。
對戰的雙方,是孫中山創立的「黃埔軍校」的三千學生軍,決戰孫中山生前的「親密戰友」,陳炯明的兩萬「粵軍」。
這是一場可以決定黃埔軍校學生軍乃至整個國民黨命運的生死一戰。這場戰役如此重要,以至於孫中山死訊傳來,黃埔軍全軍上下壓下電報,秘不發喪。
這場戰役,史稱「棉湖戰役」。至於戰鬥結果,大家都知道了:以寡擊眾的黃埔軍雖然損失慘重,但最終擊潰了陳炯明的部隊,一舉奠定了黃埔軍和國民黨的威信和地位,對之後的北伐乃至統一全國產生了重要影響。
在那場戰役中出現的一批名字,後來都為人熟悉:總司令許崇智,黨代表廖仲愷,右路軍總指揮蔣介石,政治部主任周恩來,教導一團總指揮何應欽……
這些人,連同當時在孫中山病榻前的那批人:宋慶齡、汪精衛、孫科、宋子文、孔祥熙等等,成為了改變中國近代歷史的最重要的一批人之一。
而這些人之所以能登上歷史舞臺,基本都和一個人有很大關係。
這個人,就是孫中山。
這其實也從一個角度說明了孫中山的歷史地位。
對於孫中山,近年來也有些不同的說法,包括我自己之前的文章裡也提到過他「孫大炮」的外號。
孫中山當然不是一個完人,但他毫無疑問依舊是一個偉人。他有他的歷史局限,但以他的所作所為,在當時他所處的歷史時代,已足以站在潮頭。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的「饅頭說」裡說過這個話題,因為種種原因,今天就不複述了。但還是想指出兩點:
第一,他永不屈服——一般人可能只要遭受過孫中山遭遇過的諸多挫折中的一次,就早早繳械投降了。
第二,他不置私產——他的家事遺囑裡留給宋慶齡的,除了衣物和書籍,只有一套愛國華僑送給他的房子。
先行者,總是需要勇氣和毅力的,是謂「越挫越奮」。
革命家,總是要有胸襟和初心的,是謂「天下為公」。
前者難,後者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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