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
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
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足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
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錯誤》，鄭愁予
楊牧在《鄭愁予傳奇》中說：「自從現代以後，中國也有些外國詩人，用生疏惡劣的中國文學寫他們的『現代感覺』。
鄭愁予是中國的中國詩人，用良好的中國文字寫作，形象準確，聲籟華美，而且絕對地現代的。"
所謂『中國的中國詩人』,不僅是詩歌語言的中國化，也是一種傳統東方式的思想與情感。
鄭愁予在談論寫詩技巧時，說："寫詩要忠誠，對自己誠，而不是唬唬人的，如果寫的東西連自己都不確定，那就是不忠實。"
因而，鄭詩往往以純淨利落，清新婉約見長，頗有李商隱遺風。而這首《錯誤》更是以美與情直扣人心，被譽為「現代抒情詩的絕唱」。
「我打江南走過」，只開頭一句，滿滿的中國風便撲面而來。
接著鏡頭不斷推進，到小城，到街道、帷幕、窗扉，最後落在了打破一片寂靜的馬蹄聲。詩情也在層層疊疊中被推向了高潮。
02.
不妨先讀一首溫庭筠的舊體詩《望江南》
梳洗罷，
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
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
這首詩很短，寫思婦樓頭，望人不歸，「獨」字道出了孤寂。一切景皆情語，在思婦眼裡，夕陽餘輝脈脈含情，江水悠悠，芳草離離，遠人遲遲不歸，心中含恨無窮。
03.
雖是隔了幾千年，溫庭筠的這首閨怨詩仿佛與《錯誤》存在著巧妙的互文性。一遊子，一思婦，在臺灣，在江南。
當然不止這一首。鄭先生的詩大都以旅人為抒情主人公，被稱為「浪子詩人」。他另有一篇《情婦》裡寫：
我想，寂寥與等待，
對婦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
我要她感覺，
那是季節或候鳥的來臨。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從小在抗戰中長大，接觸到中國的苦難，人民流浪不安的生活，後又輾轉至臺灣。反映到了詩中，就是一種找不到歸屬，亦不敢駐足停留的深層漂泊感。
即便是馳騁在詩歌的想像中路過了江南，他也不是歸人，只一過客耳。
04.
詩意洽在朦朧含混間，就像這個美麗的錯誤。
看過許多鑑賞，都把作者當成了那個浪子，留下了獨守空閨的痴情女子，日日夜夜又百無聊賴地等待著、盼望著情人的歸來。
終於"我"回來了，這噠噠的馬蹄聲對她而言是美麗的，因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歸來了，但轉瞬間，他又要走了。
她會錯了意。她以為他會留下，他卻只是路過。
在窗外打個招呼：你很美了，可我還想看見人生更美的風景。
這無限的喜悅變成了無限的失落。
不過，我倒覺得，這個美麗的錯誤有沒有可能是思婦一開始就認錯了人？
她太想念了，聽到外面傳來噠噠的馬蹄，便欣喜的打開窗兒，探出了頭兒。卻發現這踏聲而來的「非我良人」。
如果你沒有探出窗，你就可以在幸福的幻想中獲得永恆。
可你還是打開了，所有美好的懸念，在頃刻全都化成了錯誤。
05.
於是，神遊江南的詩人隔了幾千年，對那個早已活進了詩裡的女子說：
對不起啊，姑娘。我不是你一直在等的人，我只是一個路過的遊子。
讓你空歡喜一場，實在不好意思。可是，我太想念江南了，就像你想念他一樣想念。
在我們生活著的地方，你那時也好，我這裡也罷，其實都是一樣的。
有人把想念化作了一生的等待，
有人把想念化作了漫長的尋找。
於是，我誤入了你的等待，你誤入了我的夢回。
我們誰也別錯怪了誰，好麼？
你等的他
許是不會回來了
我的江南
大概也是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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