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日9時30分,蒙窪蓄洪區退水閘正式開閘退洪。
為應對2020年淮河第1號洪水壓力,安徽共計啟用了8個行蓄洪區,而據水利部初步評估,今年淮河洪水僅約10年一遇的水平。
「大雨大災,小雨小災」,淮河流域歷來多發洪澇災害,而水患長期延續背後,治淮卻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是一個複雜的系統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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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4年黃河奪淮後,淮河變「壞河」
光緒三十二年,是災難深重的一年。
從當年四月底起,淮河中下遊地區一直陰雨連綿。至閏四月末,持續了近一個月的陰雨天氣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轉為烈風猛雨,並且「自五月起至八月上半月大雨時行,迄無旬日之晴」。
不久,洪水開始在蘇北、皖北一帶泛濫成災,一時「山水暴發,江湖並漲,積潦橫溢,無計疏消,低處田廬悉遭淹沒」。
據時人調查,水災造成了巨大災難,「難民通共不下千萬,其被災處所,廣袤約四千裡,實為近數十年水災中之最巨者。」無可餬口的災民,「四散覓食,甚至賣兒鬻女者,日有所聞。餓殍在途,流亡滿邑」。
淮河發源於河南省桐柏山區,經豫東、皖北、蘇北匯合運河流入長江/網絡
其實,在12世紀以前,淮河的性狀絕非如此乖戾,洪澇災害很少發生。
據《水經注》等典籍記載,古淮河獨流入海,槽深流速、尾閭暢通,利多害少。因此民間流傳著「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江淮熟,天下足」之說。
但自宋金時期「黃河奪淮」之日起,古淮河水系被嚴重破壞,淮河幹支流失去了原有的入海出路,形成了「兩頭高、中間低」的奇特地形;並且黃河帶來的大量泥沙不斷淤積,壅高河床,使其蓄水能力大為減弱。
在這種情況下,淮河水系既排水無路,又蓄水有限,自此,淮河步入了多事之秋,形成了「大雨大災,小雨小災,無雨旱災」的痼疾。
據統計,從1400年至1900年,淮河全流域共發生較大水災350次,旱災280多次,唱著花鼓乞討的淮河災民遍布全國。而在新中國成立前的近半個世紀中,淮河流域的災情更為頻繁和嚴重,從1901年至1948年,淮河全流域共發生水災42次,旱災23次。
為民生、國運計,自元朝至民國時期,政府都曾費精力整治淮河,並先後提出了「蓄清刷黃,束水攻沙」、「復淮」、「導淮」等治淮方略,力圖有所改觀。
可惜的是,囿於當時政治、經濟、技術、思想等方面的種種局限,淮河水患的治理始終未能取得良好效果,反而致使水患長期延續,愈演愈烈。
逐漸,淮河變成了一條聞名於世的「壞河」,其易洪、易澇、易旱的狀況,也一直持續到了新中國成立之初。
-02-
新中國成立初期,治淮拉開序幕
1950年夏,淮河流域陰雨連綿20多天,淮河中上遊支流堤防先後漫決。
8月1日,中共皖北區黨委書記曾希聖等急電華東局、華東軍政委員會並轉中央,報告皖北災情。
電報中稱,今年水勢之大,受災之慘,不僅重於去年,且為百年來所未有。淮北二十個縣、淮南沿岸七個縣均受淹。被淹田畝總計三千一百餘萬畝,佔皖北全區二分之一強。
同時,由於水勢兇猛,來不及逃走,或攀登樹上,失足墜水(有在樹上被毒蛇咬死者),或船小浪大,翻船而死者,統計四百八十九人。受災人口共九百九十餘萬,約佔皖北人口之半。由於這些原因,幹群均極悲觀,災民遇著幹部多抱頭大哭,幹部亦有垂頭流淚。
毛澤東看了這封電報後,落了眼淚,他在給周恩來的批語中指出「請令水利部限日作出導淮計劃,送我一閱。此計劃八月份務須作好,由政務院通過,秋初即開始動工。如何,望酌辦。」
1951年5月15日,《人民日報》發表毛澤東題詞「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洪澤報
8月25日至9月12日,水利部召開治淮會議,正式拉開了新中國成立後大規模治理淮河的序幕。
但與會代表就治淮方針發生了「蓄洩之爭」。安徽有內澇,要求把水排到下遊蘇北去;蘇北則擔心上遊把洪水洩到蘇北不能順利入海,將加深蘇北水患。
其實,單純地「蓄」或單純地「排」,都不能達到除害興利的要求,在分析了淮河的最大流量以及淮河各段的危險水位後,治淮會議決定以「蓄洩兼籌」作為治淮的根本方針。
10月14日,由周恩來籤署的《政務院關於治理淮河的決定》發布,該決定提出上、中、下遊三省應在堅持「蓄洩兼籌」方針的基礎上,做到因地制宜。
具體而言,即上遊工程的重點應為「蓄」,通過興建水庫、推行水土保持、利用山谷及窪地等措施,充分攔蓄洪水;中遊應「蓄洩並重」,利用湖沼窪地攔蓄幹支流洪水,又要疏浚河槽,以承洩攔蓄以外的全部洪水;下遊則應以洩水為主,開闢淮河的入海水道,使洪水能夠匯入黃海。
這一「蓄洩兼籌,上、中、下遊各有側重」的方針,是當時治淮規劃的主要輪廓,也是以後數十年來治淮工作的主要方針。
不過,為使淮河洪水儘快得到控制,治淮委員會研討決定,短期內工程建設重點應以蓄洪為主,「根治辦法在於控制洪水量,剪去洪水峰,降低地面與地下水位。而降低水位的辦法,主要是以蓄洪為主」。
治理淮河的第二期工程中,民工在河南省泌陽縣板橋水庫工地施工/新華網
根據這一安排,水庫以及蓄洪控制工程的建設自然成了初期治淮工程的重點項目。1952年,白沙水庫、板橋水庫建成;1953年,薄山水庫、南灣水庫、蒙河窪地進水口的王家壩閘基本建成;1954年佛子嶺水庫、大坡嶺水庫、龍山水庫、梅山水庫建成。
很快,治淮效果到底如何,到了見真章的時候。
1954年,大氣環流異常,雨帶長期徘徊在江淮流域。降雨從5月開始,6月相繼出現大雨和暴雨,至7月已連續發生了5次大暴雨。
在此情勢下,淮河各支流洪水相繼匯集到幹流,發生了全流域的特大洪水。就洪水規模而言,1954年洪水規模大於1931年,但災情比1931年小得多,估算防洪效益約達8.55億元。
1931、1954年淮河洪水規模以及災情比較/中共黨史研究
但由於缺乏歷史水文資料,再加上治水經驗不足,致使治淮工程水文帳偏小,防洪標準偏低。此外,在工程實施方面,許多地區由於計劃粗率,勘測不實,施工前準備不足,施工中組織管理不細緻,以致工程遭受損失和浪費。
例如,佛子嶺水庫設計最大進洪量為2330立方米/秒,而1954年最大進洪量則達6350立方米/秒。石漫灘、板橋、薄山等水庫實際最大進洪量,也超過了原設計的標準一至三倍。
此外,本是作為中遊控制工程規劃的潤河集蓄洪工程,因樞紐地位選址以及設計標準太低,蓄洪庫容不夠,導致進湖閘靜水池不能抵抗高速水流的衝刷,在放水後數小時即被衝毀。
到1957年冬季,歷經8個年頭,耗費12.4億元資金,淮河流域共治理了大小河道175條,修建水庫9座,庫容量316億立方米,修建堤防4600餘公裡,初步提升了淮河防洪洩洪的能力。
但此後國內政治運動風起雲湧,經濟發展陷入困境,在此背景下,全國範圍內的水利基本建設項目幾乎停建緩建,治淮工程也就此無甚進展,直至又一場慘痛洪災的到來。
-03-
1991江淮大水,進一步治淮啟動
1991年,淮河發生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僅次於1954年的大洪水,蘇皖兩省受災人口佔兩省人口總數的近7O%;淮河大堤上臨時搭起的災民住棚,一眼望不到頭。
1991年,江蘇興化縣城郊一片汪洋,城區則是馬路行船/中國天氣網
當年7月11日,「救災緊急呼籲」新聞發布會在首都大酒店召開,中國民政部副部長陳虹代表中國政府呼籲國際社會提供救災援助。
呼籲發出的第二天,香港當局即撥款5000萬港元賑助華東災區,香港演藝界人士亦拍攝電影《豪門夜宴》,並於跑馬地馬場舉行「忘我大匯演」大型音樂會,為災民籌集善款。
《豪門夜宴》幾乎匯集了當年香港影壇所有的「角兒」/網絡
1991年的江淮大水,徹底暴露了淮河洪水通過入江水道與長江下遊洪水、通過分淮入沂水道與泗沂沭洪水相遇並漲,洪澤湖沒有可靠排洪途徑的問題。
開闢淮河入海水道,擴大淮河洪水出路,提高洪澤湖防洪標準是一項極其緊迫的任務。
1991年11月,國務院關於進一步治理淮河的決定發布,宣布從當年冬季起,用十年時間,完成治理淮河的任務。
與新中國成立初期治淮工程不同的是,此番進一步治理淮河的決定,要求在堅持「蓄洩兼籌」方針的基礎上,近期以洩為主,並系統地提出了以防洪除澇為主要內容的治淮19項骨幹工程,其中包括入海水道近期工程、洪澤湖大堤加固、入江水道鞏固和分淮入沂續建等重點工程。
江蘇淮安,航拍淮河入海水道二河新閘段/視覺中國
2003年6月28日,淮河入海水道主體工程提前兩年半完成,具備行洪條件。彼時正值雨季,淮河中上遊連日暴雨,洪澤湖水位不斷猛漲,形勢危急。
7月4日國家防總下達緊急命令,當夜必須啟用入海水道,此時距離入海水道主體工程完工僅6天時間。是日23時48分,入海水道二河新閘開閘行洪,最大行洪流量1870立方米/秒,連續洩洪33天,洩洪總量43.8億立方米,洪澤湖周邊200多萬畝圩區沒有滯洪,避免了洪澤湖周邊滯洪區30萬人大轉移。
總體而言,治淮19項骨幹工程完成後,初步建成了淮河流域防洪減災體系框架,提高了流域內重要城市、重要鐵路及工礦企業和糧食主產區的防洪標準。
在2003年和2007年淮河大水期間,已建成的治淮骨幹工程發揮了重要作用,據測算,199l、2003、2007年的受災面積、人口和直接經濟損失均呈逐步減小趨勢,治淮19項骨幹工程多年平均減災效益74億元。
但由於淮河流域氣候覆雜、平原廣闊、地勢低平、蓄洩條件差以及黃河長期奪淮的影響,治淮19項骨幹工程完成後,淮河中下遊防洪除澇依然存在許多問題。
例如按照《淮河流域防洪規劃》要求,淮河流域防洪保護區中的淮北大堤保護區、洪澤湖大堤保護區、淮南和蚌埠等重要工礦城市的防洪標準均應達到或超過100年一遇,其中洪澤湖大堤的防洪標準應達到300年一遇,流域內其它防洪保護區的防洪標準應達到20-50年一遇。
然而,治淮19項骨幹工程完成後,洪澤湖大堤的防洪標準只有100年一遇,淮北支流的洪汝河只有10年一遇、沙潁河只有20年一遇,尚未達到規定的防洪標準。
2011年中央1號文件和中央水利工作會議明確提出,把淮河治理作為今後一個時期的水利工作重點。隨後,江蘇、安徽相繼宣布開展淮河流域新一輪綜合治理。
據《安徽省淮河流域綜合治理規劃綱要》,在2011-2020年10年內,安徽將投資1929億元用於淮河流域綜合治理,到2020 年,淮北將基本形成城市防洪減災水利工程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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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淮河1號洪水生成,治淮仍有待破局
7月17日22時48分,淮河王家壩水文站水位漲至27.50米,與警戒水位持平,淮河2020年第1號洪水生成。
此後王家壩水位急速上漲,至7月20日8時32分,水位已達29.75米。接國家防總命令,淮河王家壩閘正式開閘洩洪,濛窪蓄洪區啟用,滾滾淮河水湧向蓄洪區。
這是自2007年以來,這個「千裡淮河第一閘」的首次開閘。
王家壩從開閘到關閘,中間隔了3天零4個半小時。這三天中,有2017人被連夜撤離,濛窪蓄洪區共蓄洪3.75億立方米,是其總庫容的一半。分洪後,淮河上中遊幹流洪峰水位降低了0.20-0.40米。
王家壩閘示意圖/中國氣象局
截至目前,為應對「淮河2020年第1號洪水」,安徽共計啟用了8個行蓄洪區。然而水利部在綜合考慮降雨、水位、流量和洪量等因素後,對2020年淮河洪水的初步結論是「流域性較大洪水(僅約10年一遇)」。
實際上,與歷史上幾次淮河大洪水比較,今年安徽的防洪壓力本不應該有這麼大。
據中國新聞周刊報導,淮河上遊支流來水,是皖北每年防洪中最大的壓力。而今年支流來水猛而急,不只是受到自然地形和天氣影響,還與上遊河南近年來的河道治理有關。
具體而言,河南治河的方式,就是截彎取直和退堤,以大洪河為例,河南境內把很多彎曲河道變成直流,所以水下得更快。此外,河南還通過退堤拓寬河道的方式,把水面擴大,從而通過的流量也就更大。
其實,關於大洪河河道治理項目,安徽和河南討論得很激烈。
安徽反對打開河道,因為河道拓寬後,原先1800立方米/秒的流量,將會增加到4000立方米/秒,增幅超過一倍,對安徽而言,防洪壓力將非常大。最終雙方達成了妥協,河南同意安徽實施臨淮崗洪水控制工程,安徽則同意大洪河的治理。
蒙窪蓄洪區啟用,莊臺外汪洋一片/人民視覺
對跨行政區劃的流域治水而言,治理時常伴隨著博弈。
在安徽省水利科學研究院的一位治淮專家看來,不能說河南打開洪水通道令其下洩加快是有問題的,沒有哪個省希望洪水淹在自己那裡。但關鍵在於,河南治理好河道後,安徽的治理沒有跟上,這既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
受地形制約,淮河安徽段的河道治理難度遠大於河南。
淮河水從上遊河南進入中遊安徽後,落差從174米驟降至16米,地勢陡然轉平,且沿淮湖泊、窪地眾多,河流水文條件複雜。另外,由於歷史上黃河奪淮,下遊的洪澤湖地勢還略高於淮河,於是,「兩頭翹中間窪」的地理特徵,導致淮河中遊下洩不暢,極易形成內澇。
就現狀而言,前述治淮專家評析得很直白:「目前,安徽攔不住河南,但江蘇能攔住安徽,安徽被堵在中間,受災最重。」
安徽省水利廳規劃計劃處副處長藺鑫也表示,淮河上遊來水快,中遊洩洪不暢,下遊洪水出路不足,是目前淮河迫切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
此外,原先治淮主要遵循的「蓄洩兼籌」方針,在近年實踐中,也逐漸演變為「以洩為主」。
目前,上中下遊都儘快打開洪水通道,讓水快走,儘快入海。但在安徽省水利廳官員看來,河道的斷面是幾千年來衝刷而成,不能輕易破壞,尤其是山區河道,一旦破壞,「水會像瘋了一樣往下流」。而且一旦上遊的河流平衡被打破,下遊也必須要調整,整個淮河流域的自然生態就可能遭到破壞。
另據安徽省水科院專家透露,與「十一五」期間相比,「十二五」「十三五」期間的治淮進展太慢。2010年後,國務院確定的38項進一步治理淮河工程,大多沒有完成,進展非常緩慢。並且,目前淮河上下遊之間的統籌系統治理存在較大問題,一些工程還沒有實施,工程之間也不是完全配套。
以淮河入海水道二期工程為例,作為進一步治理淮河的38項工程之一,淮河入海水道二期工程將能夠進一步擴大淮河下遊洪水出路,減輕淮河中遊的防洪除澇壓力,使洪澤湖設計洪水標準達到300年一遇。但即便被列入了「十一五」中央水利基本建設計劃,截至今日,入海水道二期工程仍未開工。
可以預見,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人水共處」都將是無奈背後的唯一選擇。而如何找到新的破局之法,將是下一段治淮的關鍵。
參考資料:
[1]光緒三十二年蘇皖水災中的救濟差異及皖北困境,清史研究
[2]淮河水患與新中國治淮方針及規劃的制定,浙江海洋學院學報
[3]關於降低淮河流域中下遊地區特大洪水威脅的思考,江蘇水利
[4]淮河流域洪澇綜合治理關鍵技術問題探討,河湖管理
[5]明清時期淮河水患與生態、社會關係研究,南京農業大學
[6]從點到面: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淮河治理,中共黨史研究
[7]毛澤東與治淮,治淮
[8]盤點那些被歷史記住的淮河大洪水,中國氣象局
[9]國務院關於進一步治理淮河和太湖的決定,治淮
[10]治淮19項骨幹工程完成後淮河中下遊防洪除澇形勢及治理思路,水利規劃與設計
[11]淮河洪災為何猛如虎?看氣象專家如何說,中國氣象局
[12]安徽淮河洪水為何這麼大?上遊治理顧不了下遊的尷尬,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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