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01.01
Happy New Year
在過去的一年,一切都被改變,一切仍在繼續。在心中試圖撿拾起關於2020的記憶時,許多零碎卻深刻的片段浮現在腦海。
很多年後,當我們回望2020,其中的艱難、繁複、五味雜陳,或許依然會如今天這樣清晰:在跌宕的日子裡,我們前所未有地渴望「文學性」,希望藉助文學感性的力量,重新抵達逝去的某個瞬間,找到我們內心共同充盈著、流動著的詩意,從而更理性、更全面地審視自己的生活。
微信之後每日忙碌工作的小編們,在今年的文學現場觀察到了什麼?以文學關鍵詞的形式,我們各自寫下今年自己感慨頗深的工作記憶。這四個字說著似乎有些太正式,但幸好文學就是我們的工作——在文學中,居住著整個心靈世界。
文學語言
或許是更重要了
傅小平/文
談論文學語言時,我們該談論些什麼?以卡佛這一被過度使用的經典句式開場,我並不只是為自己談論文學語言作鋪墊,而是我真的不確定能談些什麼。我不得不說,談論語言和用語言寫作一樣是難的。想來太多談文學作品的文章一上來就奔主題、結構、格局、意義等而去,部分原因也在於語言很難談,也談不出什麼微言大義。當然一般來說,只有語言好,並且比普通作者要好,才配得上「作家」這個稱謂,而所謂作家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以文字為生,語言表達之於他們是必備的基本功,這最基本的東西有什麼可談的呢?如果我非要談,大概也只能給自己找理由說,君不見如今「作家」也在蹭蹭蹭地通貨膨脹嗎?
話雖如此,我實際上是不適宜來談文學語言的。在有限的時間裡,我思來想去只能以卡佛式的句子開篇,就足以說明我語言經驗的貧乏。再則,都說詩是語言的極致,讀詩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直面語言本身,我卻不敢稱自己懂詩,雖然浸淫文學多年,對其他體裁都不算外行了。恕我愚鈍,有些詩我讀幾遍都不是讀得太明白,但要是你想著很多讀者都如我這般是外行,就索性把詩往不明白裡寫,那我要說我雖然一時不理解,但我畢竟還有感知力,我能感知字與字碰撞生成的聲音,句與句磨合發出的節奏,段與段錯落而成的韻律,乃至瀰漫在整首詩的情緒或氣息是否自然、和諧、美妙。我甚至能透過這些不甚明白的語言,感知你的表達是否真誠。不管怎樣,如果你的思維、經驗沒有複雜到非得以讓普通讀者反覆琢磨的語言來表達,你不如把詩歌寫得明白一些。而包括我在內的很多讀者都會有的感知力,也是我覺得可以試著談談文學語言的理由所在,縱使如大批評家喬治·斯坦納所說:「解釋一首好詩,結果可能是一段蹩腳的口水話。」
當然我覺得有必要談談語言,也是基於我個人的經驗。幹了記者這個行當,平常難免參加一些會議,也就經常在會裡會外聽各式專家說哪部作品,尤其是哪部小說寫得好,何況現在各大報紙雜誌都紛紛推出圖書排行榜,真是給人以琳琅滿目之感,我招架不住,也難免受到鼓舞,就把這些被稱道,被推薦的「好書」拿來翻翻,其中自然有一些是好的,但翻了覺得上當的時候也不少。嚴格說起來,說這些書好也沒錯,主題是好的,結構是好的,也有所謂的格局和意義,但其中一些就是語言不怎麼好,有時是語感和質地不好,也有時是文句不通,不忍卒讀。於是我就想,連語言都不夠好,就算其他方面再高妙,一部文學作品又能好到哪去呢!但語言不好,為何也被追捧?那也許是在專家們看來,別的方面太好了,以至於完全可以抵消語言的不夠好,也或許是我有成見,欣賞不來有些好的語言。所以歲末年終不談哪些作品語言不好,而是談自認為語言好的作品,也就成了明智之舉,這樣至少不會被認為太自以為是,也太主觀吧。
賈平凹與他的《暫坐》
譬如賈平凹的《暫坐》,我曾不揣冒昧寫過一段「推薦語」。我說:「讀賈平凹的作品,在我可以只需要一個理由,讀他的語言。賈平凹的文字表達亦雅亦俗、亦巧亦拙、亦真亦幻,加之亦傳統亦現代、亦書面亦口語、亦廟堂亦江湖,有時只在一小段文字裡,都可以讀出千般滋味、萬般風情,讀著讀著就會感慨,他怎麼能寫出這麼有意味的語言呢。」賈平凹的語言好,為一般的文學讀者熟知,我也就免去了追捧之嫌,說到他的語言好在哪裡,可就讓我有些為難了。單是舉個例子吧。小說開初寫到西京上空的霧霾,人們戲謔道:喲,北京的霧霾也給咱飄些來了?!我相信很多作家會這麼寫:喲,北京的霧霾也飄過來一些了?!這裡省去了「給咱」兩個字,生動性就減了大半;「飄些來了」寫成「飄過來一些了」,韻律感又減了大半。應該說,在賈平凹的小說裡,這只是一個普通不過的句子,但都能讓人感覺到這些好來,只能說明他真是把語言寫到家了。
而我所謂的「寫到家」,是說賈平凹過人的才華和長期的訓練,讓他對文字的感覺到家了,而非指的他下了「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須」的功夫,他或許寫某些句子是有過一些琢磨的,但如果句句都這麼推敲,怕是難以一兩年就捧出一部長篇小說來。但無論如何,賈平凹是極為重視語言的,他在一些篇章裡談說語言,在這部小說裡,他也寫道:「任何言語一旦嘈雜了,便失去了節奏,成為一種煩囂,感覺是成千上萬個口齒同時嗑動瓜子,是滿世界的蚊蠅都聚來了,嗡然為雷。」賈平凹的言語或語言自然是不嘈雜,也不煩囂的,讓人讀著舒服。
遲子建與她的長篇新作《煙火漫捲》
作品語言讓人讀著舒服的還有遲子建。在對她的採訪中,我寫道:「多數時候讀你的語言文字,就像看一副好的色彩畫一般,覺得舒服,並且是賞心悅目。在這一點上,你確實是從不與讀者為難,而是盡力讓他們獲得美的享受的。」遲子建在答問中引了新作《煙火漫捲》裡的這樣一句:河面上星光蕩漾,就像一片爽朗的笑聲。她說:「其實誰都知道笑是能看見的,笑聲是看不見的。但我覺得河面的星光燦爛通透,閃閃爍爍,就是爽朗的笑聲。」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她這是用了比喻裡的通感手法。雖然「通感」這個詞,最早是由錢鍾書先生提出來的,但錢鍾書運用通感主要落在人事上,他關於女人穿衣與「真理」的聯想即是一例,而遲子建的通感則通自然,通天地,她的語言有著不染塵埃的純淨和明亮。
安妮·普魯
在美國作家安妮·普魯的作品,我們也能見自然,見天地。就她今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引進出版的《樹民》,我寫過一個「推薦語」。我說:「她經過漫長思考得出的結論——人的本性就是重蹈覆轍,如狂野大自然一般醒人耳目。她用精湛技藝鍛造的句子亦如美麗大自然一般悅人耳目。」小說從十七世紀末,兩名未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塞爾和迪凱在大變革的時代中離開法國,來到加拿大的原始森林中寫起,安妮·普魯寫道:「不知名的草木和奇異的花朵吸引了他們的目光,莊嚴肅穆的雲杉和鐵杉,松樹枝末梢明亮的新生囊苞,搖擺的銀色柳樹,薄荷綠色的樺樹新枝——一個連陽光都是綠色的地方。」說「連陽光都是綠色的」,也顯然是用了通感的手法。照實說來,類似的比喻算不上出奇,譬如這樣的句子——「滿地松針消減了他們穿行的聲響,交錯的樹枝稀釋了他們的喘息。」也不算多美妙,但如中譯本代序作者尹珊珊所說,安妮·普魯在編織句子時渾然天成的方法,除非你如同她那般去體驗和思想。要做到這一點就很是有些難度了。
《樹民》
與
同名美劇劇照
我也頗為贊同尹珊珊稱道的,小說裡勒內與印第安人妻子的對白寫得美妙。尹珊珊寫道:「所有的『不準確語法』反而能更完善地呈現出語言本身的意義,當詞語顛倒,語法失效,其中的意義卻露出了它應有的樣子,仿佛先知一般。」這樣的讚譽不可避免帶有作者的偏向性,但作家最大限度利用語言資源,或者是合乎邏輯地「創造」語言,卻無疑是可貴的。我說可貴的前提是,縱使創新也要符合情境,更不能以破壞基本的語言規則為代價。實際上我不時讀到一些陌生化的語言,作者大概是喜好追求新奇的表達,或是自以為現有的漢語沒能達到他要表達的極境而有意為之,但我讀著卻感到說不出來的彆扭,如若不是我欣賞不來,那就只能說明這些生造詞是讓人耳目一新了,卻嚴重破壞了漢語的自然美感。
從這個角度看,語言創新是難的。斯坦納曾在《逃離言詞》一文中稱讚詹姆斯·喬伊斯的作品「集結起語詞的大軍,徵召長期睡眠或生鏽的語詞重新入伍,同時還吸收了新的語詞。」同時,他不無遺憾地表示:「更重要的是,喬伊斯從四處偷襲劫掠的語言財富,仍然閃閃發亮地堆在他的作品周圍,還沒有被當成通貨。」以我的理解,喬伊斯的語言財富沒有被很好的繼承,或許在於他設立了太高的門檻,也或許是英語創新的惰性在加強。好在像安妮·普魯這樣的作家卻是執著於語言創新實踐。尹珊珊說,她試著默讀過《樹民》的英文原著,還有中文譯本,覺得小說「長短句的搭配組合、詞語發音高低、長詞的音調、陌生的名詞、冷僻的動詞,僅在語言的語音層面,讀出來已經是一首長得沒有盡頭的歌謠。」我沒有對照讀過英文原著,但從中文譯本看,她說的話大體上是可信的。
如俄羅斯詩人、作家瑪麗亞·斯捷潘諾娃的《記憶記憶》這般介於小說、詩歌、回憶錄、家族史之間的複合型作品,就難說是歌謠了,倒是比較接近於長篇敘事詩。這樣的作品,用出版社宣傳語的說法,既是一部哲學文獻著作,一部充滿了寫作者主體聲音的批評著作,也是一部具有散文詩美感與精確的微觀想像力的文學著作,本就包含了很大的闡釋空間,是從主題、結構等各個角度,都可以大談特談的。但我還是要說,這部小說最突出的部分還是在語言上。這樣一部向「語言美食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說吧,記憶》致敬的小說,如果在語言上平庸是怎麼都說不過去的!以我看,她把記憶比作麵包就很有意思:「往事如一團發麵,只有在講述的那一刻才會固定形狀,與此同時減少體積。」只要仔細體味一下,她的比喻又準確,又形象。作為一個典型的詩人,斯捷潘諾娃就像有網友說的那樣,善用隱喻和比喻,很多句子都可以有多重解讀方式。同時亦如俄語文學研究專家汪劍釗所說,在這部極具探索性的書中,打破慣性思維的語詞組合俯拾皆是,充分凸顯了語言的詩性,由此照亮了現實中一部分被遮蔽的生活。
想來也是,我們的生活在很多時候是需要詩性的語言來照亮的,而文學作品天然賦有召喚詩性降臨的使命,所以語言當然重要了。實際上,文學語言在今天或許是更重要了。因為文學的空間,正遭遇非文學空間的擠壓,如斯坦納所說,「現在,意義和實踐的大量空間屬於非語詞語言。」在這樣的情況下,作家寫作最大限度發揮文學語言的功用,也可以說是在拯救文學本身。我們也有必要重申斯坦納的忠告:「今日作家用的詞往往更少,更簡單,既是因為大眾文化淡化了文學觀念,也是因為能夠由語詞給出必要而充分闡述的現實的數量在銳減。」如此,作家寫作更有必要強化可以由語詞來充分闡釋的那部分現實。但帶有悲劇意味的是,如斯坦納所說,語言的淺薄化已經使如今許多文學作品變得平庸。
今日作家用的詞往往更少,更簡單,既是因為大眾文化淡化了文學觀念,也是因為能由語詞給出必要而充分闡述的現實的數量在銳減。
喬治·斯坦納
以我看,斯坦納可謂一語道出了當下文學面臨的窘境,也因此更加凸顯了文學語言的極端重要性。當然話說回來,語言好是很重要,但只有語言好卻是不夠的。古人言:「文以載道」,如果是理解為文學作品必須講道理,是有其偏狹之處,但如果是說一部文學作品最理想的狀態是,文學語言與主題、結構等如鹽入水,融為一體,可就值得提倡了。問題是如斯坦納質問,現在傾瀉出來的「言」中,究竟多少在載「道」?何嘗不是呢!如果言不成「言」,又當何以載「道」?
寫到這裡,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說清楚了什麼,即使未能瞭然,我也似乎有理由,畢竟談論語言是難的。如果說什麼是好的語言?我們能給出的標準也無非是準確、生動、多義,有好的語感,富有表現力,等等。談語言,確實不如談論主題、結構等,讓人更有談論的興致。再則,作家或寫作者呼喚好的語言,難免會被目為自以為是,自視甚高,也因此如阿來這般斷言:「連語言都不好,即使作品能紅極一時,也不會傳之久遠!」實在是需要足夠自信。我沒有這樣的底氣,但作為普通讀者,我總歸還是抱有讀到好的文學語言的渴望,也就姑妄言之了。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配圖:攝圖網、出版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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