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跨過河流
來到冥間
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回來了
那裡有通往地獄的道路
但沒有回程
這就是恐山巫師的黑色咒語,1964年的津輕海峽,三國戀太郎的縱身一躍,把男主角犬飼多吉推下了漫無邊際的遠疆之海,為昭和年間延續了十年之久的海難怪屍案畫上了一個難以言說的句號。那一瞬間,我仿佛有一種歐亨利在世的錯覺,回味無窮,發人深省。內田吐夢同樣甩給我們一個久久難以忘懷的結尾。凡難以言說的就當沉默,而死亡就是沉默的最有效的方式。然而,細思極恐的是,大海的飢餓猶如人性的飢餓,自詡有容乃大,又何嘗不是萬惡的深淵?
在如今剖析社會人性陰暗的日本電影當中,《飢餓海峽》無疑被奉為首當其衝的傑作。千禧年《電影旬報》評出日本電影世紀百佳,《飢餓海峽》位列第三,僅次於《七武士》和《浮雲》,內田吐夢更是名垂影史,這也無憾於其一生對於電影藝術境界的追求。
在《飢餓海峽》所講述的年代,戰爭看似已經塵封已久,卻到底還是投影於人物命運興衰的,就像是籠罩了一個巨大的穹影。因果有報,命運難逃。經歷過戰敗苦痛的內田吐夢深深的明白,一部優秀的推理電影絕不僅僅是推理本身,甚至時代陰影都不夠,其內核永遠逃不過人性。人性才是摸不到底的深淵、穹影、荒海。而正是這人性的飢餓隱匿於後,才使得現實的飢餓觸目驚心。
而對於內田吐夢來說,他曾在我國東北電影製片廠的數十年間,是否也像犬飼多吉一樣有種被拋離海岸的虛無感呢?
按輩分來說,內田吐夢和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是一代的,甚至比黑澤明還要大半輩。但是他在國際上知名度並不高,1970年內田吐夢去世的消息,在《視與聽》雜誌上只有短短的一行文字來報導這條消息。
內田吐夢1898年出生於日本西部城市岡山,本名內田常次郎,1920年取名吐夢代表吐出夢想之意。1927年正式成為一名導演並拍攝了電影《競爭的三天》;1929年成名作《活著的人偶》是一部揭露日本資本主義與社會之間關係的左翼電影,影片也是日本傾向電影的代表作,此後的影片《復仇選手》1931、《生命之冠》1936、《無止盡前行》1937、《土地》1939等都獲得了好評,他也成為了日本電影寫實主義者之一。
1943年開始便在松竹映畫的子公司興亞映畫策劃製作一部戰爭電影巨製《陸戰之華·坦克部隊》。這部影片的拍攝需要關東軍和「滿映」的全面協助,因此之前他曾與劇作家新藤兼一、製片人蘆田一起去「滿洲」給相關方面打過招呼,同時選擇外景拍攝場地。但是由於後來一直沒有寫出滿意的劇本,「滿洲」關東軍的大部分部隊都已轉移到已經處於劣勢的南方陣線上了,客觀上,他們已經無法在「滿洲」拍攝大坦克車部隊活動的電影了。由此他退出了「松竹」,辭去了情報局的工作,以向滿洲關東軍報導部長谷川宇一匯報停拍理由和對他協助選景表示感謝為由來到滿洲,他見了長谷川後,到「滿映」見了甘粕政彥便留在了「滿映」,並根據甘粕的指示參加了疏散隱藏攝影器材的工作。
沒過多久,日本敗局已定,日本人開始撤退,可誰知內田吐夢因為睡懶覺沒起來而錯過了逃跑的飛機呢?這就落入了蘇聯軍隊的手中,隨即移交給了從內地趕來的中國共產黨的軍隊。而這段歷史的中國官方寫法是:「一批進步的日本電影人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電影製片廠公司,為中國電影事業貢獻了自己的力量與智慧。」
內田吐夢等日本電影人及家屬不到兩百位,開始熱情高漲的參與了中國共產黨的電影事業建設,之後因為「三查三整」「精兵簡政」,被發配到了靠近松花江的沙河子做起了開冰、撈船、挖煤等苦不堪言的勞力。但由於內田吐夢有一技之長,在一段時間後被調入電影廠成為中國電影人的老師。很多的中國電影人向他請教,他一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被稱為「中國譯製片之父」的袁乃晨在訪談錄中回憶「長影的中國工作人員常聽日本人講蒙太奇,聽不懂,什麼叫蒙太奇?問了好多人,連那幾個字都查不出來。後來查了英漢字典,順著M往下查,才知道是建築上的術語,但還是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就去找內田吐夢請教。他是大導演,應該懂吧?在翻譯的幫助下,內田吐夢一口氣講了11種蒙太奇,純乾貨,聽的目瞪口呆。」
他在滿洲呆了近十年,沒有拍一部影片。1945年,內田吐夢拖著病怏怏的身體回了國。第二年身體康復之後,他首先在東映工作。影迷們紛紛猜測,戰前曾是左翼「傾向電影」的領航人,在中國呆了九年,經歷了革命,回來之後想必會以「赤紅」的電影東山再起,因此充滿了期待。但是他回國後製作的電影卻多是以打鬥為主的通俗古裝片,即便有少量的現代戲,也都是那些描繪在無盡的陰暗中彷徨的人們的故事。
內田吐夢回國後拍的第一部作品《血槍富士》,講述了行走在東海道上,背負著各種心酸命運的人們的悲喜劇,如平凡的武士、僕人、走街串巷的賣藝者、將要被賣到妓院的姑娘、準備贖回女兒卻得知女兒已經死去的男子等等。他們一起趕路,因一點點人情相互親近,然後相繼遭遇悲慘的事件,有人慘死,然後分別。片岡千惠藏扮演了片中一個僕人的主人,他被流氓武士毫無理由的殺害,後來僕人因一個突然的機會為主人報了仇。這個僕人算是這部電影的主人公。
但是電影中卻沒有對他勇敢和忠義進行讚美,只讓人感到這是個悲痛的故事。在內田吐夢的眾多傑作中,這是一部讓人真心喜愛的作品。當這種悲痛與對人的依戀之情達到極致的時候,內田吐夢的戰後代表作《飢餓海峽》誕生了。
影片始於昭和二十二年的天災人禍,戰後陰影猶在,人心惶惶,一場席捲了數百人性命的沉船海難將津輕海峽推上了風口浪尖。更令人譁然的是,窩藏於海難亂象中的兩具無人認領的怪屍,竟然牽扯出一起巨額搶劫篡殺同夥的兇案。至此,嫌犯犬飼多吉與函館警長弓坂開始了一明一暗的追逃生涯。然而,北海道藝妓杉戶八重的出現,卻使線索中斷了。出於愛,單純的杉戶八重隱瞞了犬飼多吉的行蹤。
可悲的是,一夜雲雨卻換來十年苦等。十年間,慾念輪迴。改名為樽見京一郎的犬飼多吉早已經功成名就,十年間,杉戶八重無力自謀他職,每每滿懷希望地出走,然又身心疲憊的回來,唯有重操舊業,如螻蟻般畫地為牢,繼續掙扎在妓院這座牢籠。
直到十年後,杉戶八重意外看見刊登於報紙上的樽見京一郎,正是當年銷聲匿跡地犬飼多吉。即使生活如履薄冰,光陰如梭,曾經心頭那一瞬溫暖卻終是忘不掉的回憶。杉戶八重惴惴前行,以求重拾舊夢。可誰知,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使犬飼多吉再起殺戮之心,他扼住了杉戶八重的喉嚨,一如扼住了自己的命運,十年的戰戰兢兢以及苦心孤詣地自我救贖,統統在一瞬間化為泡影。
那一刻,誰又能分清他是犬飼多吉還是樽見京一郎呢?可憐的杉戶八重魂斷津輕,還搭上了一個目擊男子的性命。而犬飼多吉的死,又像是生命突然被抽空,一切歸於零,戛然而止。
《飢餓海峽》的多重圓環敘事結構,如同世界永恆的循環,在鏡頭下一一展現,關於人性、關於命運、關於時代,最終成為一篇人人遍體鱗傷的殘酷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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