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潮州人林雄成在新加坡出版了英潮詞典「汕頭方言手冊」。此前市面上已有不少英潮詞典,但林雄成的作品有獨到之處:早前的詞典多是歐美人士編寫的,寫之前先得跨越「學潮州話」這座大山。但林雄成本身就是潮州人,又是譯員,曉暢英文,雙語都佔了先機。
不僅如此,林雄成的版本是一本口語詞典,實用性很高。書中的例句,幾乎都能在生活中直接使用,而不必擔心自己的遣詞造句是否太過書面化。
書中的注字有時不夠地道,畢竟潮州音未必能找到對應的字。
但中間的音標發音純正,高度口語化。
林雄成在前言中特地強調自己依據的是府城音
(儘管在當時的新加坡,澄海音更加普遍)
書中有幾章介紹潮州話裡的食材和烹飪用語,很有意思。有些用法現在已經很少見到,而有些例句則見證了潮州人「食不厭精」的悠久傳統。
編者首先介紹了處理食材的幾個動詞:剖(Phoi)、截(Tsoíh)、琢(Tok) 、刣 (Thái)。這些都是至今都非常常用的表達。
現在不常用到的有一個「割」,不過詞典裡面有例句:「割四斤牛肉、三斤羊肉、貳斤豬朥」。「割」字字面上是從一整塊肉上面切出一塊,引申為「買」。比如跟店家說,「個我割一斤牛肉」——現在的府城話裡,「割」已經基本被「截」代替。
有意思的是,所有的肉,字典裡都標出了兩個音,一個是「nék」,一個是「bah」。「nék」是當代潮州人的慣常表達,但現在的新馬華人則多發成「bah」,比如潮州肉粽,是「bah-zang」。這是受了福建話的影響。書裡的兩種標音也說明在一百多年前,這種影響已經發生。
食材處理之後,可以開始煮食。這裡編者提出了另一個現在看來非常奇特的說法:「煲(pǘ)食」和「煮食」意思竟不一樣!「煲(pǘ)食」特指給一兩個人做飯,而「煮食」是給很多人做飯。今人似乎不再有這種區分,取哪種表達完全視乎習慣。
潮州菜的十八般武藝。
其實這些動作哪個地方都有,但潮州話的用字確實獨特
潮菜的煮食有多種技法,這裡編者將其一一列出。令人擊節的是,這裡的英文翻譯也十分精當。配合這些動詞的使用,編者給出了一些例句,比如「買壹只雞來做湯,壹只鴨𤇢,壹只鵝浮」——為了強用不同的動詞而生造出幾道非常不潮州的菜;再比如,「雞卵買三十粒,十六粒烙半生熟,存十四粒做粿」——新馬華人喜歡吃半生熟的雞蛋,但通常的做法是「白焀(sáh)」到半熟(half-boil),「烙半生熟」似乎是失傳的食譜,但「存十四粒做粿」則是跨越百年的經典了。
從例句中不難看出編者的潮州飲食觀,挑選食材「著選鮮個」,請人客講究「pháng-phài」,才可以「人人食到飽」;海鮮必不可少,「壹條鰻(muá),數(kua)只蟹」。潮菜講究「不時不食」,畢竟「有個竹筍苦」。而湯一定要鮮甜,可以「菜頭煮魚」,如果要做雞湯,「(著)落些須(tiám-kiá)芹菜就香(phang)」。但大擺宴席也不能少了潮州雜鹹,因為「食飯無鹹酸食不(唔)落」。
除了做菜,書中不少食物的詞彙也值得一說。比如「土豆」,現在很多在潮州的潮州人,都將其稱為「幹同」,這其實是馬來語「kentang」的音譯,可以猜想是東南亞華人帶回潮州的發音。但當時身在新加坡的編者,反而是將其稱為「荷蘭薯」,這似乎說明至少到19世紀80年代,「幹同」這個叫法還沒有傳回潮州。
又比如包菜,潮州人將其稱為「哥櫪」,書中也採這個讀音(ko-le-thsai),但又寫作「高麗菜」。其來源已經不可確證,有說是因為包菜從高麗傳入,是以有此叫法,但也有人說「哥櫪」其實是荷蘭語的包菜(kool)——看來荷蘭對潮州飲食詞彙影響深遠,除了包菜,還至少貢獻了荷蘭薯、荷蘭豆……
仍然流傳的表達
食物的配料上,除了辣椒、胡椒和豉油,當時的潮州人似乎已經經常食芥末,這解釋了在潮州話裡芥末其實是特有的「芥辣(luah)」,而不是普通話的直接音譯。不過芥末的吃法比較西洋,編者的推薦是「火雞浮,熅芥辣」。總體而言,潮菜清淡是傳統,辣椒似乎是外來物,編者提到「辣(hiam)椒是番邊(poi)來個,辣過胡椒」,又囑咐說「膠離(註:即咖喱)勿煮過(khah)辣(hiem)」
水果方面,值得一說的是「山東梨」。潮州人習慣上把非本地的梨都統稱為山東梨。編者在「梨」這個詞彙下面,又專門加了個「山東梨」的條目,說明這種習慣已經至少持續百年。菠蘿今日稱為「番梨」,而當時除了番梨,還叫作「旺梨」。而當時的水果統稱「菓子」,現在似乎已不用,比較慣常的表達時「生菓」,書中似乎沒有。
酒足飯飽之後,潮州人總免不了點評食物。這方面的表達和現在稍有不同。編者頻繁提到一種「形容詞+在」的表達,在現在的府城似不常見。此處的「在」讀成tsai,而不是tok。比如誇獎廚師,「樣樣伊煮來好在(hò-tsai)」。菠蘿好吃,則是「旺梨是好在」。表達喜歡吃,現在是「愛/欲 食」,當時則是「上(siang)食」。把這兩個連起來,則可以這樣造句:「爾上食榴槤麼?是香(phang)在也」——是不是有一點古意了?
參考資料
Lim Hiong Seng, A handbook of the Swatow vernacular, 18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