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金庸是年少時的情感教科書,俠之大道的啟蒙者;更從他那裡知道了儒家的「雖千萬人吾往矣」。有時候和別人說起來喜歡怎樣的人,也會說,最強也最驕傲的。比如蕭峰。女子呢?比如趙敏。
和朋友閒談,有時會覺得金庸之於國人,甚至大到了可以當心理測試的地步,那麼多紛繁複雜的愛恨情仇,雄圖霸業,林林總總,盡在這二三十本書中,是一個縮微而又豐富的自成體系的武俠王國,更是情天恨海變化無窮的風月寶鑑。唯一差可比擬的只有《紅樓夢》。但紅樓除了寶黛釵,其餘人物多半不夠討喜,而金庸勝就勝在樣本庫更齊全,「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熟讀十四本之後,喜歡誰不喜歡誰就成了性格測試紙。以此分斷個人性情,可交與否,準確程度,當在星座和血型之上:喜歡程靈素的,斷難心儀黃蓉。喜歡楊過的,也絕不甘自比郭靖。掃地僧和馬夫人,段譽或南海鱷神,更是一類典型人物的代表。閒談之間,每逢聽到有人贊一聲喬峰楊逍趙敏,立時視為同道,那種快速相認同類的喜悅,也非其他閱讀可以帶來。金學流毒之深,傳播之廣,由此可見一斑。
八年前曾在豆瓣寫過一篇關於金庸的小文。倉促間,也不能比當時說得更好了。
個人最喜歡的金庸主角前三位為:楊逍、蕭峰、趙敏。排名不分先後。倘若名單增至前五,則再加上丁典、金蛇郎君。五人名單和三位名單體現出來的個人趣味泰半一致:丁典之硬漢柔情好比蕭峰,猶如晴雯之於林黛玉,只是英雄豪氣相近,格局氣象略小,而個人與時代的不兼容悲劇性相同。再細較之,丁典比蕭峰更多了幾分文人風骨,憐花心腸。而蕭峰對慕容復那句:我蕭峰大好男兒,豈與你齊名!一聲斷喝,豪氣幹雲,至今思來,仍覺血脈僨張。塞上牛羊空許約是金庸筆下最大的悲劇之一。因阿朱出場太少,人物面目尚未清晰已經告退,在此不表。
金蛇郎君和楊逍為我所喜,則只為情之一字。都看似霸道,實則深情。金蛇郎君是武俠裡的彼得潘,永遠也長不大的小飛俠。只看他擄走至仇家女兒溫儀之後的行止就知——此處描寫和楊逍與紀曉芙的奇情一般,同樣都來自女主角追思過往心蕩神馳的自述。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章名《逾牆摟處子,結陣困郎君》,和《倚天》裡楊逍紀曉芙初遇一章回目《不悔仲子逾我牆》幾乎一樣——也足見金庸創作時實有心要將二人歸為一類,楊逍和金蛇郎君,本就是鏡之兩面,寶劍雙刃,交相輝映,互為補充,傾倒溫紀的同時,傾盡天下小女兒心。我一直疑心93版倚天的編劇楊佩佩曾借鑑過《碧血劍》裡金蛇郎君對溫儀百般溫存而溫亦芳心暗許的描寫,否則以倚天書中寥寥兩段,怎編得出那樣一段盪氣迴腸的絕戀?而楊逍之女楊不悔,則是金庸小說裡起的最虐人心、卻又足以盪氣迴腸告白天下的名字。書中兩次關於她名字的書寫都極富戲劇性:第一次是紀曉芙死後不久,張無忌費盡千辛萬苦,將楊不悔送至坐忘峰楊逍處。第二次則是眾高手圍攻光明頂,殷六俠拔出劍來要殺死當年奪妻之恨的對頭時,一個女孩子跳出來擋在面前。
兩次自報家門,兩個男人皆為之心神俱碎,而後者只是再次直面失敗,前者才是天人永隔生不如死的至慟。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那一刻,心碎的自然不只是楊逍一人而已。
我傾心楊逍,很大原因來自當年93版的演員孫興。陌上足年少,風神俊秀,眉目如畫,言語氣勢間睥睨眾生,世人皆謂之可殺卻不屑作片語解釋;為一個囿於名門大派的女子,卻甘願一生孤獨,崑崙坐忘。楊與紀在旅店共度的第一夜,楊逍(實際是孫興)一腳踢開窗戶,自貴妃榻上坐起身來,朗聲念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彼時我方十一二歲,情竇未開,這首詞赫然便成了發蒙之金句,一生中倒背如流的唯一一首宋詞。
楊佩佩拍武俠,罵聲無數,然而她一輩子只拍對一次也就可以了,用如斯之孫興,演如斯之楊逍,恰如天作之合,曠古絕今,天下再無人可取代。短短幾小時的情仇恩愛,足可演盡兩個人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亦足以使得整整一個時代的少女為之心神俱碎,淚飛作雨,從此視楊逍為夢中情人,念茲在茲,永世難忘。孫興半世諧謔,總演二流配角,無數人也為之扼腕。然而我私心但願,他不能也不必演出比楊逍更好的角色,還有什麼角色可以如此芝蘭玉樹,如鶴立雞群?又如此亦正亦邪,直斷人腸?只有演員半紅不黑,如此方可元神莫辨,天人合一。我不承認任何一個他人演出的楊逍。他就是楊逍。
我卻從來沒有在電視上看過恰如其分的蕭峰,正如從沒有看到符合想像的阿朱。
千言萬語,盡作一個謝字,感謝查老曾為我們書寫的一切。他以一己之肉身,參與建構了整整幾代人的集體記憶,實是偉大到幾乎有如吃飯穿衣一樣平易又不可或缺的功業。我們很難想像沒有金庸的這五十年武俠文學、影視螢屏和尋常人心究竟會如何。(文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