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日,世界精神衛生日。每到這一天,世界各地都會準備豐富多彩的活動,包括宣傳、拍攝促進精神健康的錄像片、開設24小時服務的心理支持熱線、播放專題片等等。今天,北青藝評分別邀請電影、美術、戲劇、文學等不同領域的作者,分別談談藝術與精神的那些事兒。
翻開藝術史,總有一些繞不過去的偉大名字與精神疾患相關。在我們談論這些名字時,一個問題總是無解:究竟是藝術導致了藝術家的精神出離,還是精神問題成就了他們藝術?當我們看一幅畫或讀一本書或欣賞一部電影,實際上是觀看創作者的精神世界並試著觸碰其靈魂,正是因為有了那些與眾不同的靈魂,才能有令人驚訝的藝術作品。
文|圓首的秘書
按照國際上衡量健康狀況的指標進行評價,精神疾患在我國疾病總負擔的排名中已居首位,超過了心腦血管、呼吸系統及惡性腫瘤等疾患。各類精神問題佔全部疾病和外傷所致殘疾及勞動力喪失的1/5。這些數據似乎已經相當驚心動魄了,然而我還沒說,這只是1996年的數據。面對巨大的生活壓力、工作壓力、學業壓力、住房壓力、環境壓力……2014年的人們的精神狀態又是怎樣的呢?2046年呢?我們不得而知。
好在人們從來沒有忘記精神疾病對人類的種種傷害,除了一年一度的精神衛生日之外,從二十世紀上半葉開始,包羅萬象的電影藝術就一直深深凝視著精神分裂、解離型人格障礙、阿斯伯格綜合症、卡普格拉妄想綜合症、強迫性緊縛症候群等等這樣連名字都如此富於挑戰性的題材,試圖用迷幻的光影表現病人的種種痛苦,用驚悚的腔調嚇斷觀眾的肝腸。精神疾病千千萬,精神病電影更是萬萬千,筆者也只能鬥膽選取幾部有關人格分裂的影片,走進精神病人的頭腦,一探究竟。
代表作:《驚魂記》《蜘蛛夢魘》《搏擊俱樂部》
對弗洛伊德稍有了解的朋友一定知道,「俄狄浦斯情結」無疑是人格分裂最重要的成因之一。在其著作《圖騰和禁忌》一書中,弗洛伊德認為男人皆有的「俄狄浦斯情結」,並稱自幼年開始,男子便會愛上了自己的母親,並以此作為今後擇偶與反感的對象指標。他分析了古希臘悲劇詩人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俄狄浦斯王》和莎士比亞的悲劇作品《哈姆雷特》,然後指出,「我們所有人的命運,也許都是把最初的性衝動指向自己的母親,而把最初的仇恨和原始的殺戮欲望針對自己的父親……但是,我們比他要幸運些,因為我們並未變成精神症患者,我們既成功地擺脫了對自己母親的性衝動,同時也淡忘了對自己父親的嫉妒。」儘管後世的耶勒、榮格等心理學大師都對這種「泛性慾主義」持否定態度,但毋庸置疑,弗洛伊德的理論對很多電影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由此也深刻地影響了電影創作。比如在堪稱最經典人格分裂作品(沒有之一)的《驚魂記》裡,編導就把這一套「情結」原封不動地運用到自己的作品當中。
雖然《驚魂記》裡諸多部分都被反覆拉片分析,人們更是認為「浴室驚魂」一段的每一個鏡頭都使懸念得到疊加,這部片子本身蘊含的精神分析原理和其中對人格分裂的經典表現卻在某種程度上被忽視了。在片中,由於無法接受母親已經死去的事實,男主角便將自身精神分裂成了諾曼和母親兩個獨立的部分,通過扮演自己的母親尋求內心的慰藉,以此達到欺騙自己的效果。這種因為對母親依戀甚至崇拜而產生的分裂傾向,通常就被稱為俄狄浦斯情結,或者俄狄浦斯情意綜。有趣的是,在試圖描述這種情結時,弗洛伊德沒有用「戀母」二字表達他的觀點,而是用「俄狄浦斯」四個字表明了這一精神問題的淵源,由此也暗示了精神問題的普遍性和永恆性。
同樣在「俄狄浦斯情結」上下過苦功的,還有影壇怪咖大衛•柯南伯格的作品《蜘蛛夢魘》。影片中,拉爾夫•費因斯飾演的精神病人不斷回憶著痛苦的往事,腦海裡出現了父親和他的情人殺害母親的場景。主人公自小認為自己的母親像聖母般純潔,所以便在腦子裡構想了一個妓女來解釋母親天天出去偷歡的事實。而當主人公意圖為自己的母親報仇,用蜘蛛網一樣的機關打開了自家煤氣,毒死「妓女」時,他毒死的其實是自己的真實的母親。影片中出現的「蛛網」,一則用來比喻影片中出現過的重重繩索機關,另一方面也隱喻了主人公錯綜複雜卻又糾結無解的精神和邏輯。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戲劇和電影都在試圖表現「俄狄浦斯」或者「戀母情結」這一母題,但二者卻往往呈現出非常不同的特質:通常情況下,戲劇似乎更偏好表現精神分裂或者人格分裂之前的「原因」和「過程」,因為就戲劇的本質來說,衝突和矛盾是戲劇存在的必然條件,人格分裂只是衝突的悲劇性結果,無論如何並不是問題的核心與重點;而電影則恰恰相反,它往往喜歡體現這種結果而忽略人格分裂形成的原因部分,因為唯有展現病人如何殺人或者如何呈現出異於常人的狀態,才有驚悚和懸疑的效果,才有揭示原因的必要性。
當然,在《驚魂記》上映五十年後的今天,「俄狄浦斯情結」或者「童年經歷」這些古老的鑰匙已經打不開很多門鎖了。今天的人格分裂已經變得越來越簡單,因為生活變得越來越複雜了,只要生活的壓力足夠大,睡眠障礙等等精神問題就會紛至沓來,長此以往人格分裂自然不是一件難事。
比如一直為大量影迷津津樂道的《搏擊俱樂部》,其實就來自於這種顯而易見的條件。來自工作、生活的巨大壓力通常使人格分裂為兩種——一種屈從,一種叛逆;一種傾向於認為自己無辜、孱弱和膽小怕事,而另一種則成為前一種眼中的英雄和惡魔,似乎總想逼迫自己的兄弟人格滑向自由和放蕩。於是,這種恐懼又迫使軟弱的人格變得更加軟弱,從而使兩種人格產生更加明確的界限和分野,雙重人格往往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變得愈發嚴重起來。
代表作:《黑天鵝》《美麗心靈》
人格分裂電影到底選擇何種視角進行敘事也是創作者必須要考慮的、攸關生死的問題。視角選擇一旦成功,不僅能夠增加影片的張力和懸念,更能夠使觀眾切身感受到精神疾病給人帶來的痛苦,讓觀眾產生極強的共鳴。通常情況下,如果一部人格分裂電影選擇用客觀視角進行描述,那麼觀眾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一種由旁觀精神病所帶來的恐懼和驚悚;如果是主觀視角,那麼電影一般就會選擇其中一個人格作為主角,從而使主角的惶恐、吃驚得到放大,同樣能夠達到使觀眾泥足深陷、無法自拔的效果。
由達倫•阿倫諾夫斯基執導的電影《黑天鵝》其實就是選擇了從頭到尾運用主觀視角進行敘事,講述了一個芭蕾舞演員如何通過不斷折磨自己,由善轉惡卻達到了藝術之完美的故事。有人批評女主角妮娜的扮演者娜塔莉•波特曼是「從頭哭到尾的影后」,表演缺乏應有的層次,這樣的說法其實不無道理,但如果公正地看,這一主觀視角下的人格就是在忍受著自己身上發生的種種不公和壓力,比如同事的冷眼、上級的性侵和家人的不解,而妮娜身上一直處在反抗狀態的、充滿暴力傾向的人格只在很少的情況下才會侵入了這一人格的感知範圍。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講,娜塔莉•波特曼恰恰是準確捕捉到了這個人格當中存在的、甚至近乎片面的性格特質,故而其表演也實在不應該成為指責的對象;這種對無助的精神的表現,就是編導的目的所在。
在影片結尾,妮娜實際上還是沒有毀掉自己的另一重人格,因為對於她的暴力傾向,妮娜根本就處在不自知的狀態中,不過兩個人格已經有了向「惡」的方向融合的趨勢;為此,妮娜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一條性命。在我看來,這樣的視角設置是有非常獨特的意義的,因為獵奇地展現多重人格、獵奇地表現精神病人的痛苦掙扎已經脫離了人道的要求,轉而想單純的蒙太奇、純粹的「好看」的方向發展開去;堅持運用主觀視角雖然顯得有些膩歪,但卻恰恰體現了對人性本身的脆弱性、對現代人痛苦處境的關注和對表演藝術本質的探討。
除了主觀視角以外,也有一些影片也會選擇主客觀視角並用,從而達到另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第7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美麗心靈》也是一部關於人格分裂的電影,然而這部電影卻與大多數同類電影截然不同。導演朗•霍華德非常大膽地在影片中段就揭曉了謎底,繼而又用大量篇幅來展現主人公納什如何面對並克服自己的多重人格。在這之中,影片運用了大量的視角轉換,在同一場景前後表現納什眼中存在的「朋友」和旁人眼中並不真實存在的人格,視角的轉換實際上是將旁觀者的驚異和參與者的痛苦進行疊加,從而一方面使觀眾對人格分裂者極強的破壞力產生恐懼,另一方面也使觀眾對納什的遭遇深表同情。其後,隨著納什的主人格對其他人格掌控力不斷增強,生活逐漸回歸正軌,納什的主觀視角和客觀視角開始逐漸趨同,他的「朋友們」也只能縮在角落裡盯著納什的一舉一動,反倒給人一種「與天地人共鬥其樂無窮」的感動。
代表作:《死亡之夜》《三面夏娃》《致命ID》
儘管《驚魂記》成為了人格分裂電影中的一大經典之作,但它卻不是最先描述人格障礙的電影。早在弗洛伊德去世的1939年之後的幾年間,大量電影就已經開始向這位精神分析大師致敬了。1945年,英國的四位導演聯合拍攝了一部關於夢境的影片《死亡之夜》,將五個短小精悍的故事串聯在一起,最終又形成完美的首尾相接的環形結構,比為人熟知的《低俗小說》和《暴雨將至》早了將近五十年。更有甚者,片中還出現了腹語型多重人格的故事(由前不久剛剛去世的導演理察•阿滕伯勒執導、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的影片《傀儡兇手》就是借鑑了《死亡之夜》的創意),片中的男主角由於多年從事木偶表演,加之又對自己的表演缺乏自信,內心漸漸分裂出強勢的木偶人格。影片結尾,男主角自身的人格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直以來希望擺脫其操控者的木偶的人格,於是男主角張口說話便是木偶的腔調,著實讓人心驚。
這個故事明顯影響了希區柯克,以至十五年之後的《驚魂記》基本直接套用了這個結尾,只是把「木偶」替換換成了「母親」,而後者的人格完全佔據了諾曼的身體。無論是《死亡之夜》還是《驚魂記》,二者都非常討巧地避免了副人格通過演員身體開口說話。演員其實只需要展現單一人格,另一重人格則往往是以簡單的錄音手段加以解決。
除了這種故意規避另一重人格的影片,用單一演員來表現不同的人格也是精神分裂電影的一大特點。這種影片非常強調演員功力,希望通過同一演員表現性格完全不同的幾個人格。比如在1957年的影片《三面夏娃》中,喬安娜•伍德沃德就過足了戲癮,一人分飾三個有著完全不同性格的人格,而且往往是在同一場景裡。醫生一下命令,病人就瞬間就從一個人格轉換到另一個人格,因此這部電影也被人戲稱為關於「系統切換」的「科幻」電影。儘管這種切換在現在看來固然是荒謬可笑的,但去除了各種特效和蒙太奇的單一長鏡對演員無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時也是對同題材影片敘事方式的極大顛覆。
隨著技術的不斷發展和對人格分裂研究的不斷深入,電影的編導開始越來越傾向於用一個演員展現一個人格,亦即用一群演員展現一個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致命ID》就是迄今為止描述人格最多、各個人格表現最複雜的影片之一。整部電影用雙線交叉敘事的方式把現實世界和精神病人的思維世界聯繫在一起,且不論現實世界當中出現的醫生、法官等人,僅在病人頭腦中就已經出現了10個面貌各異的男男女女,他們分別擁有自己的人格,同時出現在一家偏僻的汽車旅館,經歷同一起離奇詭異的兇殺案。人與人之間各有矛盾、各自發聲、各打自己的算盤,這樣的設置首先是極大地增加了影片的娛樂性,把原來可能略顯單調的獨角戲化為一場春節晚會般熱熱鬧鬧的大型綜藝類節目,其次也可以把每個人格都塑造成一個立體的、真實的、不同的人,在引入更多的職業和性格的同時但又不讓影片顯得雜亂無章,最後更是可以藉此方法把每個人格的可信度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結結實實地把觀眾吸入影片設置的漩渦裡去。如此「一箭三雕」過後,我們也不得不感嘆,精神病人啊,你可真是越來越聰明了。
值得一提的是,每到電影技術突飛猛進的年代,強調氛圍和技術的精分電影也會在數量上急劇增加。然而人類的精神還是存在太多未知的領域,作為解釋變態心理和精神障礙的排頭兵,電影也只是能「猜測」問題的根源,不能給出合理的答案。所以,如果說精神疾病是病人和醫生之間的對決,那精分電影恐怕也不過就只能算是製作者與觀眾之間玩兒的小遊戲罷了。畢竟,電影院裡觀眾爽在心頭、樂在眉間,而真正的病人卻需要直面他們慘澹的人生。我想,這才是精神病電影存在的意義——也是我們在此刻討論精神病電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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