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去哪兒了》的三位導演,從左到右分別是南非導演奎比卡,中國導演賈樟柯和俄羅斯導演費朵奇科。(受訪者供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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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中國電影總票房比2012年淨增近兩倍,中國電影在自身成長之餘還承擔了國際交流工作。《時間去哪兒了》就是金磚國家人文往來的成果。
「我們社會挺相似的,都在快速發展,發展本身給人帶來那麼多好的壞的影響,共同的感觸是一定有的。」
賈樟柯早就不再熱心與同行比較,更願意專心用電影記錄中國乃至世界,體察時代對個體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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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的27部影像作品中,有9部是與其他導演的「同題作文」。《時間去哪兒了》為其中最新一部,也是首部由金磚五國導演合拍的電影。
2016年10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參加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八次會晤。會議期間,五國達成「金磚國家電影節導演合作計劃」,準備聯合拍攝電影,作為「2017中國成都·金磚國家電影節」的開幕影片。
電影節組委會找到賈樟柯,請他出任這部電影的監製兼導演。賈樟柯因為執導電影《小武》《站臺》《三峽好人》為中國觀眾熟知,並獲得多個國際電影節的獎項。
賈樟柯向自己認識的金磚國家導演發出合作邀請,其中包括執導電影《中央車站》和紀錄片《汾陽小子賈樟柯》的巴西著名導演沃爾特·塞勒斯。
導演們最初想到的電影主題是火車,後來「時間去哪兒了」得到大家的一致認同。「我們社會挺相似的,都在快速發展,發展本身給人帶來那麼多好的壞的影響,共同的感觸是一定有的。」賈樟柯相信,五個國家肯定能找到共同的主題。
五部短片拍完,排序也由賈樟柯決定。他發現,按英文單詞BRICS排序已經很好。巴西短片娓娓道來,能讓觀眾獲得寧靜的情感體驗,適合放在開頭;俄羅斯短片比較戲劇化,排在第二,好像形成一道情感曲線。
不過,中國與南非的兩部短片對調了順序,出現在影片最後。「這部電影是我們主導的,希望把大家放到前面。」賈樟柯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我覺得我那個結尾挺乾脆,所以把它作為整個電影的結尾,抽刀斷水。」
金磚國家約定,從2017年起每年合拍一部電影,賈樟柯已經在爭取2018年的合拍機會。在他眼中,這類同題創作好似古人以詩詞會友,「大家一起寫一首關於月亮的詩,或者寫一首關於秋天的詩」。五部短片結尾都有一句關於時間的諺語,他為自己那部《逢春》選擇「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賈樟柯拍出第一部電影長片《小武》,已經是19年前。他早就不再熱心與同行比較,更願意專心用電影記錄中國乃至世界,體察時代對個體的影響。
▲ 《逢春》的女主角是位舞臺演員,與賈樟柯此前的作品類似,他說這是無意識的選擇。(劇組供圖/圖)
南方周末:《逢春》的主角是一對中年父母,而你本人還沒有做父親。它是你的第一方案嗎?
賈樟柯:我只寫了一個劇本。那時候我其實有點想拍成長片,因為覺得這是挺喜劇的一件事。我四十多歲,二孩政策放開之後,跟朋友見面,大家都在談二孩問題。有同學說再生一個下來,把他帶到18歲,帶不動啊;有的說確實想生一個,自己是工薪階層,一算帳有點吃力。這確實讓人處在選擇之中,跟年齡,自己的生活、身體現狀有關。
我寫劇本不是主題先行,也不是故事先行。我想拍一對夫妻,他們想生二孩,是什麼故事我不知道。我發現漸漸寫成因為生二孩,大家停下來檢討情感生活(的故事):一對夫婦其實挺冷淡了,男的回家不說話,看直播,女的埋怨幾句。因為(生二孩)這件事,大家發現,時間把自己最好的東西帶走了,濃情蜜意也沒有了。寫著寫著,變成修復感情的故事。
南方周末:片名最開始叫《春分》,為什麼改成《逢春》?
賈樟柯:我拍的時候正好是初春,柳樹剛剛發芽,拍到了很好的初春感覺,萬物復甦,枯木逢春。「逢春」本身還帶有一種私密的,指向男女性關係的傾向。很多家庭沒時間坐下來談一談,最近是不是冷淡了、疏遠了。因為要生二孩,他們發現和解決了問題。我希望他們能夠重燃愛情,就像枯木逢春。
南方周末:《逢春》的女主角是一位舞臺演員,在你過去的電影《站臺》《任逍遙》和《世界》裡,女主角也從事類似職業。為什麼偏好這樣的設定?
賈樟柯:我可能對舞臺比較著迷,特別喜歡拍跟舞臺有關的工作——文工團員、舞蹈演員、「野模特」。它完全是下意識的寫作,沒有故意設置。我從空間著手,覺得故事應該發生在北方的一座古城裡面;因為「再生一個」這種觀念,對大城市很多「丁克」家庭不是問題,它最觸動的是有很傳統的農業生活印跡的內陸。我特別喜歡平遙古城,就決定在平遙拍。我一下想到平遙有很多那種穿梭(的場景),一進票號,突然掌柜出來,丫鬟出來,有很多實景表演。這種旅遊氛圍目前也是生活氛圍,很有當代性。白天好像古人一樣,在古代的大宅子裡面工作,但是一下班,脫了衣服,你還是個現代人,還有現在的苦惱。我很喜歡這種反差。
南方周末:電影裡出現了古裝、戲曲、古建築,它們僅僅作為中國文化的符號,還是跟故事有更內在的聯繫?
賈樟柯:不是符號,是一種活著的生活,我老家很多同學住的是明清的房子。什麼是中國符號?我不知道,也不特別著力在這個方面。我考慮的是穿梭感,老房子和當代生活錯落在一起的感覺,它很像我們的生活。我們作為當代人,身上有很多傳統,有很多舊的生活。
南方周末:《時間去哪兒了》是怎麼找到你的?
賈樟柯:去年秋天金磚電影節在印度舉辦,因為今年要在中國舉辦,電影節組委會找到我說,有沒有興趣幫他們組合一些導演,出一部影片?是(聯合)五個國家的。我覺得是很好的創意,因為這些國家電影創意都挺強的,但觀眾並不是太了解。《摔跤吧!爸爸》賣得不錯,但是觀眾總體上對印度電影還是比較陌生。巴西電影更不用說,大家還停留在電視劇《女奴》那個階段,是1980年代的事了。我一直覺得大家看歐美電影太多,不是說歐美電影沒價值,另外一部分好電影為什麼不看呢?
南方周末:你的影像作品中一半是「命題作文」,你似乎不太介意這種形式?
賈樟柯:我覺得我沒拍過「命題作文」。有一些是藝術計劃,比如2001年韓國全州電影節邀請三個導演,每人拍30分鐘。那年的主題叫「空間」,我自己選擇拍公共空間。
你看到的是我拍的,可能不知道我拒絕了多少。這個藝術計劃很適合我,我自己很有感覺,當然要拍。這次的《時間去哪兒了》也屬於藝術計劃,以時間為共同主題。更準確地說它是同題創作,在時間這樣一個抽象的大主題之下,每個導演、藝術家可以有不同的理解、闡釋,是藝術家自主自發的創作。沒有人規定賈樟柯一定要拍二孩,沃爾特·塞勒斯一定要拍泥石流。
南方周末:金磚國家的電影跟好萊塢體系相比,有沒有某種「第三世界」特色?
賈樟柯:以巴西電影為例,像沃爾特·塞勒斯的代表作《中央車站》,講貧窮的問題。塞勒斯導演本人是銀行家的兒子,但是他對貧窮有那麼深刻的理解。我覺得一方面是對現實問題的觸碰、不迴避,藝術始終應該有一個特質就是仁愛,這些國家的電影裡面都會有「仁」的特質。從電影美學上說,每個大城市都會有一個公共空間叫「中央車站」,有序地展示描寫這個生態是很難的,他做到了。寫信的女人、流浪的孩子,由這個公共空間延伸出旅途,女人帶孩子去找親人,表現這裡面的人性掙扎。
南方周末:你主要與另外幾位導演溝通什麼?
賈樟柯:主要是技術方面。主題確定之後,我很難在藝術方面給他們什麼建議,我怎麼去指導《中央車站》的導演?我能做到的其實是服務,更多是技術格式還有創作周期的溝通,大家的製片模式和工作方法不一樣。俄羅斯導演是獨立製片,劇本寫好,十幾個人拉出去就拍了。我還沒反應過來,人家拍完、剪完了。印度是最晚的,人家寶萊塢四平八穩,劇組餐車都必須有。
南方周末:這次合作有刷新對這些國家和導演的認識嗎?
賈樟柯:我覺得最刷新的是印度,那是一部很溫暖的親情片。我去過一次印度,也是去孟買。作為遊客,我自己對印度的印象基本上都是神神怪怪的異域色彩。但是《孟買迷霧》這個故事在上海、武漢都成立,我還是被人類的相似性震撼了。人類真的太像了。
▲ 《孟買迷霧》的故事在上海、武漢都成立,賈樟柯被人類的相似性震撼了。(劇組供圖/圖)
南方周末:「時間去哪兒了」是否也暗合你此前作品的主題?
賈樟柯:《三峽好人》之後,從2006年到2013年,我有七年時間在拍紀錄片,沒有拍故事片。那個階段我覺得時間轉瞬即逝,生活中的大量記憶消失。《二十四城記》拍非常體制化的、生產飛機發動機的軍工廠,連工人帶家屬三萬人。這些人從1950年代生活到現在,差不多三四代,因為土地的變遷,(工廠)突然就消失了。這種記憶載體的瞬間摧毀讓我震撼,它是我拍那部片的激情所在。
集體體制裡面的工人完全被體制管理、規定、約束,生老病死都跟工廠有關。這樣一種集體生活、計劃經濟的記憶,隨著大型國有工廠這些載體消失,很快就沒有了。如果沒有訪問工人,我真想像不到這家工廠從東北遷過來,船過三峽的時候一個孩子走丟了,如果船多停五個小時就可以找到這個孩子。因為軍事化行動,船走了,媽媽必須上船,孩子就失蹤了。這很讓我震撼。
拍《海上傳奇》也一樣。當時拍的最老的人就算90歲,講述可以從三十年代開始,已經很稀薄,如果再晚兩三年,可能只能從四十年代講起。他們經過很長時間的體制生活,拍攝挺不容易,因為有太多顧慮,很會應付你。挖到痛點,他記憶深處重要的、真實的時刻,需要大量時間取得信任。耗費兩年是有價值的,我見識了一個時代的記憶,見識了一種人。比如跟杜月笙的女兒杜美如見面,我好像認識了杜月笙,他女兒在講他生活的細節,講當時的窘迫,一代梟雄走投無路。
到2013年的《天註定》,我才回到故事片創作。我不後悔那七年拍紀錄片,在中國轉折的階段,在我迫切想挽留快速變革摧毀的東西的時候,我的電影做到了。
南方周末:你的電影一直拍比較近的時代,你怎樣形成對當代歷史的判斷和篩選?
賈樟柯:情感的選擇。要說近期的作品,首先是2013年的《天註定》。一個社會是有分工的,法律層面界定、懲罰,新聞層面調查、描述,電影能做什麼?觸動我的是這個情景裡面的這些人物,他們跟我們一樣,都在日常的生活裡,怎麼走出那一步?我為什麼想拍《天註定》,藝術就是將心比心,理解這個人物,理解那些人為什麼走向這一步。我感興趣的是描述他的生活。
南方周末:你的劇情片裡經常提及時事政策,國內外大事。平時怎樣關注這些信息?
賈樟柯:不用關注,生活裡你得接受這些信息。我在電影裡保留這些時事新聞,(是因為)某種程度上直到今天我們個體的生活還是受到它很大影響。你過去能生二孩嗎?生是會罰款的,突然說可以了,那好,就考慮生一個。我覺得電影沒有必要躲避政治,它出現了,就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也沒有必要研究,因為我的職責不是研究政治,是研究人。
有一種很幼稚的說法:電影跟政治沒關係。但是人跟政治有關係,人的生活跟政治有關係。好像在所有的中國電影中,政治生活不存在。這太奇怪了,你每天都被它影響,卻把它全過濾掉了。
南方周末:其他時代吸引你嗎?
賈樟柯:一直有。還是對近現代有興趣,我「蓄謀已久」的電影其實都是歷史片。《在清朝》是晚清,《雙雄會》是1949年。我拍《海上傳奇》,確實是對1949年感興趣。我對那個年代被動的流動很感興趣,南來北往,包括後來南下香港這些文人的歷史,身不由己。我們的前輩過去就是這麼生活的,我們其實也是,只是沒那麼激烈。
南方周末:你一直拍普通人的生活,目前在拍電影之外也會做一些生意。你會不會擔心離他們的生活越來越遠?
賈樟柯:其實一直沒有離開。我的生活跟他們的有區別嗎?工作是有區別的,但生活跟他們區別不大,我也要照顧媽媽,也有太太,也有堵車的問題。我覺得對生活的了解,其實從藝術角度是一種想像力。很多人每天在日常裡面,沒有觀察力、沒有想像力,是不了解日常的。最終形成電影的,特別是描寫當代現實生活的,唯一的通道就是想像,通過想像調動自己的經驗。
我覺得一個創作者,勉強說是知識分子,非常需要警惕,不要在不該設置立場的時候設置立場。有人說藝術家不要參與商業活動,我不覺得應該有這種立場。從大的角度來說,我跟金磚電影節組委會合作,拍《海上傳奇》跟世博會合作,是不需要設置立場的。它是一件好的事情,我們為什麼不做。
南方周末:根據你的觀察,中國文藝片的環境和它的觀眾,最近五年裡有怎樣的變化?
賈樟柯:我說一個細節:我發現最近一兩年觀眾喜歡看長鏡頭了,這就是一個變化。《站臺》不用說,《三峽好人》那個年代觀眾都不太接受長鏡頭。觀眾從單純看故事,逐漸開始喜歡看氛圍,這就是進步。我跟一個朋友聊,他說:「我覺得《山河故人》挺商業的,節奏挺快。」我說沒有吧,都是長鏡頭。其實不是我變了,是人們接受了長鏡頭,所以不覺得長了。
南方周末:如何看待更年輕的中國觀眾,你是否了解和觀察過他們的觀影趣味?
賈樟柯:總體上來說還是消費型的觀影趣味,跟我們年輕時不一樣。我覺得那時候閱讀小說、看電影是分享型的,希望分享到人家的精神、思想;現在大部分是消費型的,希望你能娛樂我,能讓我有快感。
可能因為他們基本的生存困難沒我們小時候那麼厲害。我小時候有過飢餓的印象,一個有飢餓記憶的人自然會比較關注對這個社會的看法,對人的看法。這個社會為什麼有飢餓?可能我就喜歡看《老井》《人生》,喜歡這樣涉及生存的嚴肅命題。今天大多數人基本生存壓力不是太大,消費型欣賞習慣是必然的。但我相信每代人都會成長,都有他潛在的、逾越不了的問題。人們遇到堅硬的現實,一定會從藝術、文學裡面尋求答案和慰藉。
南方周末:時間帶走了你哪些珍貴的東西,又給你帶來了什麼?
賈樟柯:時間跟我的工作結合到一起,我的家庭生活就比較少。拍電影是團隊工作,而且長期付出,拍三個月,看景兩個月,寫劇本躲起來三四個月。對家庭照顧比較少,這是我目前唯一的遺憾。如果說帶給我什麼,那帶給我經驗、判斷力,我覺得挺珍惜的。去年寫了三個劇本,從今年年底到明年,可能是我快速拍片的周期。我希望在體力、經驗結合比較好的時候,把我「蓄謀已久」的電影都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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