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太空漫遊:人類永恆的孤獨舞步
近年來,在很多傳統類型片顯出疲態的局面下,科幻片卻保持著驚人的魅力。那些江湖恩怨、兒女情長觀眾已經看得太多,而在當今這個被我們稱為高科技的時代,人們對於很多科學領域的研究其實才剛剛開始。
一些好萊塢電影如《復仇者聯盟》、《X戰警》、《猩球崛起》,藉助科幻類型,並融入較多的商業元素,獲得了高額票房回報。而《盜夢空間》、《地心引力》等,無論從創意到拍攝都屬上乘,得到了評論的肯定。
2014年,新一代科幻電影的領軍人物克里斯多福·諾蘭推出新片《星際穿越》,再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談及自己創作的初衷,諾蘭毫不掩飾對電影大師庫布裡克及其經典科幻片《2001:太空漫遊》的崇敬之情。這部經典影片影響了很多電影人,其持久而廣泛的對新老影迷發生著持續的化學反應,出於影迷們對它的濃厚感情,該片於2014年11月又在英國院線進行了重映。
時光飛逝,《2001:太空漫遊》中所設想的2001年早已離我們遠去。然而當我們穿越時空,以一個1968年觀眾的眼光去看這部電影時,卻能感受到一種更為強烈的震撼。上世紀60年代,世界擺脫了兩次世界大戰的陰雲,工業和科技飛速發展,人類徵服太空的拉開輝煌序幕。而在旋即張起的冷戰鐵幕遮蔽下,這種科技的競爭又充滿了火藥味。
從1957年蘇聯發射人造衛星,到1961年加加林乘坐載人飛船遨遊太空,再到1965年蘇聯太空人阿列克謝·列昂諾夫走出太空艙完成太空行走,這一輪的美蘇太空爭霸,似乎是蘇聯走在了前面,這無疑令心高氣傲的美國人所不能接受。兩個超級大國在太空領域的明爭暗鬥,對於兩個國家的航天事業都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刺激效應,並帶動了全民關注太空的熱潮。
《2001:太空漫遊》即是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一部偉大作品。從其創作過程來說,無疑是小說作者阿瑟·克拉克和導演斯坦利·庫布裡克思想的呈現,但從令一個層面來說,影片同時亦彰顯了西方世界對於自身文化及科技文明的自信和野心。在本片拍攝完成的第二年,美國太空人便登上看月球,實現了「人類一大步」的壯舉。
《2001:太空漫遊》的內容具有科技和文化的雙重指向,從科技文明的角度來說,它無疑是前衛的、大膽的。在人類才剛剛在近地軌道上完成「漫遊」之際,該片如同一首預言詩一般,已經設想了星際旅行、人工智慧、地外生命等在當時還非常遙遠的事物。而從文化意義上來說,影片探討的則是一些西方文化中的經典命題。
影片中最為驚世駭俗的剪輯莫過於將人猿手中揚起的獸骨和一艘圓柱狀的太空船剪接在一起。這種處理以近乎冰冷的口吻告訴觀眾,人類帶有原始本能意味的行為,自洪荒時代而至太空時代,並未發生本質的變化。動物界爭奪領地,為生存空間而鬥,從相互恫嚇到激烈衝突,漸至暴虐的殺戮——而多年之後,人類終於把這種行為從樹叢巖間延伸到了外太空。
有趣的是,庫布裡克並不徹底否定人的原始欲望,哪怕它帶有邪惡和野性的成分,他依然願意將其視之為一種強烈而有效的動力。假使沒有低級的欲望作為支撐,人類恐怕永遠只能停留在人猿的階段。這種原始的欲望,就像尼採所說,是人生命至深之處的一種滿溢的生命感和力量感,它令人不安於現狀,去追逐各種各樣的目標。因此在《2001太空漫遊》中,影片開始用了十多分鐘的大段篇幅,來描述人猿之間的爭鬥。但僅僅有這種低級的欲望,人尚不能完成一個真正意義上「人」的構建。
如果一個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吃的更飽,佔有更多的空間,他還只是一個以自己的動物本能支配行動的動物人。即使他依靠這種擁有食物和領地的優勢而可以炫耀於他人,獲得心理上的滿足感,他仍然不能實現從動物到人的真正轉變。尼採說,人是必須要被超越的東西,假若未能實現這種超越,或者甚至沒有去為這種超越而努力,則帝王與囚徒、富豪與乞丐一併淪為群氓,而並無本質上的區別。
庫布裡克以頗為憂心的態度警示世人,如果人類永遠只執著於自己欲望的滿足。那麼即使到了外太空,也擺脫不了那種動物本能驅動下的相互纏鬥與陷害。更為可怕的是,當機器有了類似於人的智力之後,它那晶片大腦中竟然首先閃爍的也是類似控制、消滅這樣可怖的字眼。我們可以看到,影片在敘事過半之後,一反前面敘事史詩的宏觀講述方式,計算機HAL成為了影片中一個明確而可怕的大反派。
作為庫布裡克這一代知識分子,很難不受尼採思想的影響,就如我們今天很容易掉進後現代的陷阱之中。《2001:太空漫遊》在片頭在長達3分鐘的黑場之後,首先出現的畫面中響起的便是理查·施特勞斯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這首以尼採著作命名的音樂。對庫布裡克來說,他對於尼採哲學有多少研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身氣質與尼採的高度契合。尼採哲學對於世界的把握帶有非理性主義的色彩,而對於世界非理性的把握往往又呈現為神秘主義的美學。
《2001:太空漫遊》中數次出現的黑石碑,似乎作為一種文明進階的符號,每在一定階段便出現在某些特定場景中。這個黑色的長方體究竟是什麼,它從哪裡來?是被製造出來的還是天然就有的?影片沒有給我們任何解釋。也許偉大的作品從來不會給你一個十分明確的答案,因為任何看起來是完美的答案,都有可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顛覆。科學在一定程度上和哲學、神學並不能截然分開,它們需要共同面對一些人類的原初命題,也即是終極的命題。
艾薩克·牛頓提出的萬有引力定律堪稱物理學上的裡程碑,然而在一生研究科學之後,他發現自己只能建構起理論的框架,卻不能解釋其產生的根源。因此他將這種原初力量歸結為「上帝的第一次推動」。
在《2001:太空漫遊》中,人類被描寫為渺小的,甚至是無知的,顯然庫布裡克對於人類與天地搏鬥的前景並不看好。其實他並不貶低人類探索未知世界的勇氣,但他的神秘主義氣質,又似乎很容易導向不可知論。
在這種氣氛支配下,影片構築的太空之旅瀰漫著一派黑暗的基調。筆者經常拿這部經典影片和塔爾可夫斯基的《索拉裡斯》(俗稱《飛向太空》)相比較。雖然兩部影片都有著疏離、冷峻的調子。但不同之處在於,塔爾可夫斯基在向我們展示出宇宙冰冷殘酷的一面之後,內心深處卻是人性光輝宗教般的信仰,宇宙浩瀚,仍可容納於心,否則《索拉裡斯》也就不會以人類的家園作為結尾了。
然而庫布裡克為我們描繪的則是一個更加廣闊無邊的宇宙,大到人在其中只不過是一粒微塵,大到人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絕望。影片最後,一個宇宙嬰兒靜靜地凝視蒼穹,那便是我們未來的化身,他回到了最初的懵懂狀態,一切從零開始。
庫布裡克很大程度上又似乎是一個懷疑主義者,他並不認為人類所做的很多事情動機都是純粹的,包括探索太空這件事情。但他並不否定積極行動的意義,也許在他看來,如果人不能邁開步子,超越則更無從談起。
在夢想成為當下中國一個關鍵詞的時候,我們再回顧這部經典電影,影片中所展現的人類的野心和狂妄,對於探索未知世界的瘋狂和強烈衝動,恰恰是最打動我們的。或許我們今天的每個人都要認真的考慮一下我們夢想的真正構成。它是由購房置業、晉職升遷、望子成龍等一系列具象有形目標的拼圖,還是像人猿那樣帶著困惑神情仰望蒼穹時腦海中生發出的無盡混沌圖景。在當下的時代,我們可能缺失的恰恰是重要的後者。
欄目編輯:康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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