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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羅登(電影編劇、導演)和羅攀(電影攝影師)主持的《硬影像》播客曾經做過一期討論改編劇本與原創劇本的專題,叫《Adaption or Original》(播放地址https://ipn.li/hardimage/26/),提到改編劇本常常帶有一種推動力不強的散漫情節。
節目中並未對此進行過多解讀(也可能是我走神沒聽到),總結起來這些看起來幾乎游離於故事之外的番外篇(常常發生在遠離主要故事場所的位置),所起到的作用其實是塑造人物或者說推動人物,為其下一個階段的行為鋪墊動機。
按照原創劇本的表現方式,這類情節沒有明顯商業化價值但消耗經費同時拖慢故事節奏,很可能會被簡化甚至省略,這是由電影的影像化表達方式相對於文字受到的限制所決定的。
這種限制還體現在影像難以還原原著中對人物心理活動的刻畫,《硬影像》這期節目中還舉了《老人與海》的例子(曾改編成電影,但差強人意),小說結尾是老人睡了,夢見了獅子,這種藉由猛獸表現人性的方式非常震撼,例如《燃情歲月》片尾主人公和熊的搏鬥,但「夢到」這個動作很難用影像表現出來,《燃情歲月》中人與熊的搏鬥是故事中真實發生的。
這些主觀或客觀的限制在《大空頭》的改編中也有所體現,改編劇本在處理原著時在部分細節上進行了更直觀的改寫,其原著與電影各自的呈現形式,也呈現了美國通俗文學與電影的訴求和特徵。
原著中首位出場人物是史蒂夫·艾斯曼(史蒂夫·卡瑞爾扮演),一個在華爾街頗有名聲的基金管理人,在電影裡,首位出場人物被改成了另一個基金管理人,克裡斯蒂安·貝爾扮演的麥可·巴裡。後者被刻畫成了一個類似於《模仿遊戲》中圖靈的角色(或《生活大爆炸》裡的謝爾頓、《神探夏洛克》裡的福爾摩斯),天才、怪咖、不善交流並且極度自信。
這種人物形象代表了普通觀眾對天才的常規認知,在文化作品中具有普遍性的商業價值,因此會在幾乎任何電影中成為核心人物。同時這也是一種扁平化的,代表了好萊塢塑造天才的所有陳詞濫調的刻畫人物的方式。
艾斯曼是原著中的第一主角,也是作者麥可·劉易斯對自我形象在書中最主要的投影。電影中艾斯曼的弟弟自殺身亡,原著中他失去的是自己剛剛出生的孩子,這個經歷讓他對現實產生懷疑,自己的事業很順利,但任何糟糕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在任何地方。
這個經歷直接解釋了艾斯曼選擇做空次貸債券的原因。作為做空的起始人,巴裡的判斷依據是直擊本質的能力,艾斯曼的依據則是通過巴裡對格雷格·李普曼(瑞安·戈斯林所扮演角色,因巴裡的做空需求,開始銷售做空次貸債券的金融衍生品:信用違約掉期產品)的影響。
另外一組人物查理·萊德利和加米·麥在原著中極度不自信,有強烈的好奇心和一定的洞察力,他們也因此受到了巴裡的間接影響開始做空次貸債券。在電影裡被削減了好奇心,更著重於刻畫他們對華爾街的嚮往。他們的夥伴本·霍克特在電影中成為了原著裡本·霍克特和埃斯·格林伯格(前貝爾斯登銀行董事長、CEO)的合體,這一設置同樣是基於電影讓故事更具戲劇性的意圖。
原著在進行人設時更加強調了他們能夠預言次貸危機的原因,巴裡是因為直視本質的能力、艾斯曼是警覺心、萊德利和麥是因為強烈的好奇心、李普曼是因為貪婪,這些人中共享著一些相同的性格特徵,例如洞察力、好奇心、性格古怪之類,這是他們敢於與華爾街對抗,做空次貸債券的根本性原因。
而通過對人設的改變,同樣可以看到的是電影《大空頭》更明顯的商業化特徵。電影將巴裡包裝成主流認知的天才,賦予了更多的怪癖,如書中只是說巴裡買了一把吉他,電影中巴裡在家裡打架子鼓,這個修改體現出了一定的智慧,打架子鼓時更能夠宣洩壓力與憤怒的途徑;將原著中的霍克特和格林伯格合寫成一個傳奇性的大人物,邀請布拉德·皮特扮演,為這個人物幫助萊德利和麥的原因找了一個頗為蹩腳的理由,「你們想成為有錢人,現在你們有錢了。」萊德利和麥在電影裡也成了實現美國夢的有為青年。
就像大部分商業電影一樣,電影《大空頭》因為對原著商業化的調整,削弱了人物本身的完整性,因此也削弱了他們的行為動機,電影中艾斯曼做空次貸債券可以解釋,但是萊德利和麥的動機則不夠清晰,他們並沒有表現出原著中的洞察力,這不足以讓他們在得知有人做空次貸債券後願意繼續研究更深層次的原因,按照電影原本的設定,他們會很快依據思維慣性放棄這樣的設想。
越到後期,原著中最主要的四位主人公的心裡活動產生了很大的趨同性,例如巴裡和艾斯曼的憤怒。原著中巴裡的憤怒是由於這個人物本身的性格所導致的。巴裡在原著中並非電影裡那個有著堅定不移的自信的天才,而是會時不時地產生自我懷疑,這些懷疑重點體現在三個方面:
1、本身並非專業金融人士,而是一個心理學醫生,因為對金融的興趣在網絡上模擬投資,引起了華爾街的注意,並且入行。會隱性的擔心投資人因此質疑自己。
2、審視自己不善交流的性格,與具有完美人格的巴菲特進行對比,並且在某種程度上將自己視為巴菲特的合伙人,與他同樣有著古怪性格的查理·芒格。因此他選擇通過電子郵件與投資人進行匯報及溝通。
3、曾經認為自己獨一無二,巴裡從小孤僻並且對金融有巨大的興趣,並且能夠排除情緒的幹擾集中於事實和數據。在對賭次貸債券的艱難時期,他偶然發現自己是阿斯伯格綜合症(自閉症)患者,意識到自己僅僅是一個普通人。
這些自我懷疑在原著後半段導致了巴裡對投資人的憤怒,華爾街無視次貸危機已經開始爆發的跡象:房價下跌、貸款人違約,而他的投資人也無視這些現象以及他在郵件中的理性分析(甚至他曾經不論牛市、熊市,均有大額回報的投資記錄),任由非理性的情緒左右他們對事實的判斷。
現實是當次貸危機爆發,巴裡通過對賭協議贏得了數億美金的收益,他的投資人對他依然並不認同,沒有人因為曾經詆毀他而道歉或者因為收益而向他道謝,部分人在協議生效期結束後立刻拿回了投資,部分人因為貪婪繼續相信他,但是當他們看到巴裡的投資與整體經濟形勢相反時,他們仍然對巴裡發出質疑。
巴裡的憤怒在於投資人對他的不認同,他覺得投資人似乎從來都只是掃一眼自己的郵件,而不會真正去看他的分析和判斷。這與他的自我懷疑是關聯的,這些憤怒的裡層是他曾經以為自己的投資人是聰明人,結果他們和那些根據經歷、衣著、舉止、談吐來判斷一個人的凡夫俗子一樣,同樣詆毀他其實只是一個醫生、有心理問題、缺乏智慧上不了大臺面。
雖然這些在巴裡眼中都只是表面,他之所以自信就是因為自己能夠透過這些表面現象看到最核心最本質性的事實(他甚至去閱讀除了律師沒人會看的貸款協議的次貸債券協議),他有這樣的能力,他的投資人沒有,那些華爾街的高管、分析師們沒有,但是他從來沒有獲得過應有的讚譽。
艾斯曼的憤怒更加外露,他原本就是一個自信而且刻薄的人,因此也敢於對愚蠢的華爾街人報以赤裸裸的攻擊。然而在原著的尾聲,次貸危機爆發後,艾斯曼在攻擊美林CFO傑夫·愛德華的愚蠢之後產生一些羞愧,並且開始收斂自己的性格,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加和善的人。
這些原著中人物的趨同性所顯示的是作者劉易斯的自我映射。幾乎可以確定的是,劉易斯把四位主要人物艾斯曼、巴裡、萊德利和麥視視為不同階段的自己,萊德利和麥是剛入華爾街的自己,有天賦和好奇心;巴裡是了解了華爾街規則的自己,明明看到了真像卻不被認可,充滿憤怒;艾斯曼是作為暢銷書《說謊者的撲克》作者的自己,功成名就,而且看到愚蠢的人為此付出了代價,有著憐憫之心,願意和解的自己。
在原著的尾聲,據劉易斯描述,他與曾經的上司,華爾街之王、前所羅門兄弟CEO約翰·古弗蘭共進午餐(不知真假)。這是劉易斯向華爾街發出的和解,也可以看做是示威,就像一個有著大智慧的人用慈悲的方式,向愚蠢的人伸出橄欖枝。
在電影中這些都被弱化了,巴裡幾乎一直是胸有成竹的表現,最後寫下盈利比率時的姿態也更像是示威而不是宣洩;萊德利和麥震撼於華爾街人去樓空的慘相;艾斯曼為是否拋出所持有的買空產品身陷道德糾結。電影與原著的訴求是不一樣的,原著所表達的是華爾街的愚蠢和危機的源頭,電影所表現的是貪婪的原罪,電影認為這是華爾街所有一切的源頭。
某種程度上,劉易斯在原著中扮演了四位主人公,並且通過這四位主人公的行為斥責華爾街,即便最後他藉由艾斯曼表現出了自己更加和善的傾向,但艾斯曼也同樣仍然說,「毀滅它是正義的行為」。他在作為局外人審視華爾街,並且自我約束變得更加平靜的時候,仍然堅信對與錯的清晰性。
電影《大空頭》最值得稱道的地方在於,它非常好地扮演了另一個局外人的角色,也就是再向外一層的局外人,審視了華爾街的同時,也審視了原著作者劉易斯、艾斯曼、巴裡和整個金融行業。電影中艾斯曼對標準普爾的女性員工發出評級機構並未做出盡職調查的責問後,受到了對方「你們的動機是什麼?」、「你們買了多少做空證券?」、「你們是偽善者」的反詰,艾斯曼最後不願賣出做空產品的原因就是如此。這些東西在原著中的表現則相對較少。
從這個角度切入,很多時候原著與改編劇本的差異性也就隨之呈現出來。優秀的文字會集中於人物,而作者會將人物所謂自己的投影,借書中人物表達自己;改編劇本則則是一個說書人,更關注故事,並且試圖通過故事總結一切發生的原因。簡單來說,人物的訴求是言志,故事的訴求是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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