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源自蕃苯黑教,本質上是一種已漢化了的薩滿教,這就是筆者研究道教得出的結論。
殷商時代儺祭中的主角叫「方相氏」, 從《周禮》可知,當時貴族葬禮中跳神驅魔的主持人也是方相氏。曰:「大喪,先柩,及壙,(方相氏)以戈擊四隅,驅方良。」方良就是魔鬼。古人認為隱藏著的方良會來吃掉死者的「肝腦」,鬼魅都好食此物,一看見屍體就會蜂蠅般而來。沒有了肝腦的靈魂就得不到安寧。道教流行後,逐室驅魔的職業都由「道士」代替了。
《周禮》記載,殷商時代,舉行宮廷儺禮前,巫師要先為王佔夢。《周禮·春官》:「佔夢,掌其歲時,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用星辰佔六夢之吉兇……聘王夢,獻吉夢於王,王拜而受之,乃舍萌四方,以贈惡夢,遂令始儺驅疫。」大儺前,巫師向天神請得吉夢以獻王,王「拜而受之」後,巫師就把一些嫩葉拋向四方,以安慰和警告那些想來構噩夢的疫鬼。道教出現後,古老的「佔夢術」就變成道士的「周公解夢」,但在觀念上它們是無縫銜接的,手法上也是一以貫之的。
道教就是這樣在全盤吸收薩滿教觀念的基礎上產生出來的。道教與巫儺歷史上也一直處於藕斷絲連的狀態中。道教不但全盤吸納了薩滿教巫術意識,同樣以陰陽五行為自己的基本理論。道學又稱「玄學」,本義就是「黑學」。《道德真經》:「玄牝(pìn)之門,是謂天地根。」玄就是黑,牝指鳥獸的雌性。道學和儒學都是以男女交媾生子現象去比附天地萬物,並以人倫關係去臆會一切自然和社會現象,它們有完全相同的尊卑貴賤倫理觀。
道教元素包括鬼神體系、神仙觀念、方術符籙,無一例外地都從巫儺中延續而來。道教也始終以祈神禳鬼、逐室驅邪、堪輿風水為主要內容。在中原內地,道與巫的界限從來就是模糊不清的。巫儺所用的法器、唱本、道具、紋飾等,都與道士所用的相同。
大約在唐宋時期,就已經有民間儺禮打道教某支系或宗派旗號活動的情形,正宗的巫儺跳神驅鬼反而退避到偏遠地區去了。元末明初,漢族民間儺事的主角就已經全部換成道士,巫師的儺禮和道士的打醮完全合流了,許多地區的道觀開始對廟會儺戲班子發度牒,收「陰陽稅」。
黃金四目的「方相氏」最後都被鍾馗、白澤、城隍、閻羅等道教神祗取代。能與儺公儺母對應起來的道教祖先神是「神荼」(tu)和「鬱壘」(又叫東方鬼帝)。再後來,傳說中的五道大神、五道將軍、泰山府君、三危聖者之類都被道教吸納,道教神靈體系終於能與現實社會全面對應起來。道教還有儒生最需要的蓬萊七賢、南山四皓、文曲星之類,這些都是從龐雜的儺神隊伍中收編而來的。
十八世紀西藏土官(吐谷)活佛著《土官宗教源流鏡》就把漢地道士叫作「恰聞」,藏語意為「漢地的苯教徒」(藏語把「宗教」讀作「恰」)。這就是藏人活佛對蕃苯與道教淵源關係的看法,論斷是相當精闢的。
聞一多先生《神話與詩》認為,道家哲學來自先秦巫儺玄學,曰:「我常疑心這哲學或玄學的道家思想必有一個前身,而這個前身很可能是某種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具體點講,一種巫教。」聞先生的這個直覺也是很正確的。
其實「道士」稱謂就從阿爾泰語中來,錫伯族就把薩滿巫師叫「道其」,錫伯語是「道人」的意思。滿洲語把「禮」讀作「道老」,意為祭拜、恭敬,也與「道」的本義契合。
道士的自稱「老衲」是「老黑」的意思。「納」實是藏語黑的讀音「na」的漢字注音。並非指道士貧窮,衣衫襤褸,穿著用許多塊破布縫綴起來的衣服。這是一種訛傳。「衲衣」就是黑衣,道教尚黑,故穿黑衣。「百納衣」則指精心縫製的衣服。
道學最重要的概念是「氣」,也不是道家的發明,而是原始薩滿教固有之。滿族學者富育光《薩滿教女神》認為,古代薩滿巫師就有「氣為萬物之源」的觀念。認為天地間充塞著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神秘莫測,但能作用於一切東西的「氣」,靈魂也是由「氣」構成的,認為氣為神之形,神行則氣動,氣散則神離,而神秘之「氣」的活動就是神兆和神示,這些只有薩滿巫師才能看見,這也是巫教關於神祇的最核心觀念,巫師就是憑藉這種「氣」來祛病除邪、通神禳鬼的。
《禮記·月令》曰:「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天地和同,草木萌動。」古人為四季轉換也是神靈之氣活動的結果。晉代郭璞《葬書》曰:「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風水之法,得水為上,藏風次之。」就是說人的靈魂也以氣的方式聚散、漂移。這些都是形象思維的產物,並非由道教獨創。
道教借鑑佛教後推出了自己的最高神「玉皇大帝」,以此統攝萬物有靈的薩滿教諸神,從而完成了自己的宗教化歷程。至此苯教固有的「天祖」概念隱藏起來了。道教的玉皇大帝明顯是現世帝王的翻版。道教的「三元」(天官、地官、水官)、「三官」(天界、地界、陰界)也從薩滿教「三界」宇宙觀中繼承過來。此外道教的「諸真科儀」都未超出方相氏原有的功能,如「蕩穢科儀」就是方相氏的逐室驅魔,「財神科儀」就是招財,「藥王科儀」就是祛病,「送子科儀」就是求子。至於道教的神祗(zhi)叫「真人」,筆者推測,來自甲骨卜辭對巫師的稱謂「貞人」。
道士在儺禮中走「禹步」。這是道教禱神儀中的常用步法,相傳為夏禹所創,
又叫「步罡踏鬥」,其實是模仿猴子用羅圈腿走路
「禹步」並非道教的發明創造,青藏高原和西南各少數民族的儺祭儺舞中都能見到這種禹步。
上圖為黔西南彝族儺舞中的「禹步」場面
「禹步」是羌藏類遊牧民族固有的猴祖觀念的產物,道士走「禹步」也是道教由巫儺發展而來的明證
唐代是道教發展的黃金時代,在唐代享有「國教」的地位。根本因為是道教與薩滿教聲氣相投,而隋唐皇帝都是突厥背景,都從隴西軍事集團中出來,在入主中原前都信奉薩滿黑教。
唐代特別推崇道教,還因為「老聃」(老子)姓李,唐王順勢就把他尊為自己的祖先了,上尊號曰「太上玄元皇帝」(俗稱太上老君),這為其血統的神聖性又添一道光環。唐代是「道大佛小,先老後釋」,佛陀也被說成是「真人」老聃的一個化身。五代十國時期,唐武宗還一度推行過全面廢除佛教的政策。
在唐代,原本只是諸子百家之一的《老子》5000字被尊為《道德真經》,又把《莊子》尊為《南華經》,《列子》尊為《衝虛經》,《文子》尊為《通玄經》,《庚桑子》尊為《洞虛經》,有關「玄」和「氣」的著作都被網羅一起,都成道教的經典,完成了從無經典到有經典的轉變。
我們應當注意這樣一種歷史現象:遊牧民族在入主中原之初,無一例外地都熱衷巫儺跳神,直到清代情形都是如此。當他們逐漸漢化之後,對巫儺的熱情就下降了。而漢人背景的曹操就不怎麼信鬼神,曹丕更是厭談鬼神,廢棄了所有宮廷儺禮,認為天道不出問題就不必磔禳,即使有大災大難也應祭祀天地山川,而不是磔禳鬼神。當大江南北有兩個王朝並存的時候,儺祭必定呈現出「北盛南衰」的局面。在北朝磔禳永遠是興盛的,在南朝總是消極的。《魏書》記載,北魏每次舉兵前都要「大儺耀兵」,場面盛大而恐怖。而當時的陳朝卻把巫儺磔禳定為「淫祀」而予以禁止。這些其實都與統治者的民族心理特徵有關。
我們也應當看到,道教雖由巫儺演變中來,但道教一開始就擯棄了薩滿黑教固有的殺牲惡俗,因為農耕定居民族從來就不是一個嗜血好殺的族類。在道教中,即使曾有過一點點磔禳之禮,也不過是殺一隻雞之類。這是道教屬於漢文化而不是遊牧文化的根本標誌。
有人認為神仙觀是道教的獨創,這也是錯誤的。筆者已經指出,史前時代的賀蘭山陰山巖畫中就有猴鳥結合體的存在,就是神仙的起源。
在巫儺黑教中發展出神仙崇拜也是很自然的,因為長生不老、死後升天、逍遙自在也是奴隸主統治者的共同需要。秦始皇派徐福浮海扶桑,漢武帝命遣張騫出使西域,他們的重要目的就是去尋找神仙,求得長生不老之藥。道教的歷史上第一個被奉為神仙的是黃帝。
道教的直接源頭是春秋戰國時代的「方仙道」組織,乃是「方相氏」的異名。方相氏既然是一種世襲貴族,很自然就會形成一個祭司階層或宗教組織。《史記·封禪書》曰:「燕人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高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說明方仙道的特點就是追求長生不老及死後升天。在這種方仙道組織中的人俗稱「方士」,乃是「道士」的前身。
其實道教在中亞還有一個孿生兄弟,那就是「祆(xiān)教」。又叫瑣羅亞斯德教。此「祆」與「仙」讀音相同,不會是偶然巧合。筆者推測,兩者只是異寫。
殷墟出土的「見(xian)簋」,這個族徽由上部一個表示猴子的臣字眼,下部一個作猴蹲狀人組成,
這就是「仙」字的最早寫法。造字方式與「瑣羅·亞斯德」的含義契合,
古代突厥語本義是「黃·大眼睛」,這些都是猴祖觀念的產物
祆教曾是公元前7世紀初居魯士建立的波斯帝國的國教,因為供奉著一個聖火壇,又叫拜火教。它也以巫蠱跳神為主要形式,唐代敦煌儺歌殘卷中就有「今夜驅儺儀仗,部領安城火襖」的唱詞。
祆教神靈都是人頭鳥身,有人的面容卻長有鳥翅和鳥爪,故能在雲中行走或空中飛翔。後來被佛教吸收成為敦煌壁畫中的「飛天」。這些都與道教的「仙」類似。不管是「仙」還是「祆」,其實都從苯教的「恰神」(烏鴉)崇拜中來。藏語就把苯教讀作「恰」(與古漢字「雀」本義對應)。
祆教的遺蹟之一:古代突厥貴族通用稱號叫「頡(xie)斤」。此「頡」的本義是像鳥一樣飛升,「斤」則是突厥語「人」的後綴音,頡斤的本義就是天人。在古代突厥貴族的石棺浮雕中,大貴人項頸上必系有向上飄起的兩條綬帶,意指此人能飛升上天,放在道教中就是「仙人」。此「頡」或許只是「仙」的漢字注音。中亞祆教與中原道教確是同一個苯教塊根中長出的兩條枝蔓,根源一也!
道教的發展趨勢是,最後就與儒教合流了。晉代葛洪有言:「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此話似有不妥。因為道與儒是互為本末的。兩者不但有共同的典籍《易》,還有共同的玩弄權術「為帝王師」的功利目的。要說區別只是《老子》比《論語》顯示出更強烈的愚民傾向。最後合流有其內在的必然性和現實迫切性:為的是對抗佛教,佛教繁盛嚴重地威脅到了它們在思想領域的正統主流地位。
魯迅在《小雜感》中說:「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又曰:「前曾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此說近頗廣行,以此讀史,有多種問題可以迎刃而解。」魯迅對道教的觀察和感悟,不可謂不深,不可謂不真切。
與道教相比,佛教、回教和耶教都是外來宗教,根基相對浮淺。特別是對一心奔功名利祿而去的儒生來說,佛教、回教、耶教的不便是實實在在的:裡面都沒有儒生最需要的文曲星和財神爺!吸引力和友好感自然遠不及道教了。
臺灣大學陳鼓應教授專門研究道家文化,在《道家哲學主幹說》中說:「中國哲學是以道家為主幹的,道的意識是中華文化的思想內核,中國哲學史實際上是一系列以道家思想為主幹,儒、墨、法諸家互補發展的歷史。」陳先生的觀察也是很有深度的。但筆者以為,迄今為止的道家研究缺陷也很明顯:他們都囿於傳統華夏文明起源觀,沒有看到道教的根源不在中原,在青藏高原上。
傳統文明起源觀在相當程度上制約著道家文化研究的深度和廣度,他們也就說不清道家文化何以成了中國哲學史的主幹。這些只有放到華夏文明起源的背景上去才能說個明白。
蕃苯又名「本教」,它確是名副其實的根本之教。漢字「本」有王者、源頭之義,如「秦本紀」就是「秦王紀」。青藏高原上的蕃苯不僅是道教之源,也是佛教之源,印度教之源,耆那教之源,古代亞洲流行過的各大宗教其實都從蕃苯中演變出來。
當我們把道教這個「本土文化」的代表作一番抽絲剝繭的工作之後,我們再次看到了這樣一個歷史事實:深藏在華夏文化內核中的,確是一顆遊牧文化之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