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循節氣務農的臺東池上農民,如今多了個新時令--秋收藝術節。「舞臺位置的稻子要節前割,其餘節後割。」池上鄉民梁正賢指著照片對中新社記者說。圖上,金黃稻田中央的舞臺上,舞者在稻田、遠山、天光之間表演。此圖曾被《紐約時報》刊登,如今放大立在街頭,成為池上名片。
池上地處臺灣「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之間,形成遠山雲瀑下千畝稻田的獨特景觀。中新社記者 孔任遠 攝
池上以稻米聞名,「池上便當」連鎖店遍布全臺。自2009年首屆秋收藝術節起,藝術與稻田間的「化學反應」正漸漸改變鄉村的頹敗面貌。
池上地處臺「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之間,形成遠山雲瀑下千畝稻田的獨特景觀。在鄉民爭取下,稻田保留了無電線桿的原始樣貌。雲門舞集創始人林懷民及其團隊在此創作了上述圖中的舞蹈《稻禾》。
2014年,知名作家、書畫家蔣勳成為池上首位駐村藝術家,他希望池上變成「臺灣的巴比松村」。十九世紀中期,米勒、盧梭等藝術家帶著工業革命後的困惑到巴黎南部巴比松村,期望在農民和土地中找回價值。著名的《拾穂人》《晚禱》便出自那一時期。
定居於此的臺北手工藝人王金山正在用碎玻璃裝飾牆面。中新社記者 孔任遠 攝
至今,已有蔣勳、林銓居等11位藝術家到池上駐村,13位藝術家來此創作。「除藝術節會有歌舞表演,平時邀請的藝術家以平面藝術為主,不打擾池上『靜村』的氣質。」池上藝術村駐村專員王人頡說。
藝術家以池上為靈感源泉,也以藝術回饋當地。雲門舞集每次來此演出都設「鄉親免費專場」。每位駐村、訪問藝術家都會在此辦展覽、講座,及針對鄉民的藝術課堂。
駐村藝術家指導池上樂齡(60歲以上)繪畫班,阿嬤阿公們的畫作成為池上火車站的一道風景。梁正賢則貢獻出自家老穀倉,建了鄉上第一個美術館--池上穀倉藝術館。
池上樂齡(60歲以上)繪畫班學員畫作成為火車站一道風景。中新社記者 孔任遠 攝
池上如今成為博物館、美術館、音樂館俱全的「文青勝地」,各式民宿、餐館、咖啡館陸續開張。遊客與日俱增,去年秋收藝術節,三天內至少吸引遊客7500人。家在10公裡外關山鎮的黃女士,在池上開自行車出租行。「這裡遊客多,比較賺錢。」
被吸引的不單是遊客,臺北設計師羅正杰三年前來此定居。「低廉的生活成本、優美的自然環境、獨特的藝術氣息和人情味,都是我留下的原因。」如今他的咖啡館兼工作室「走走池上」已成為駐村藝術家交流的「客廳」。
十幾年前,池上面臨鄉鎮的普遍困境。日益機械化的農業可容納的勞動力越來越少,不少年輕人離鄉謀生。據統計,池上鄉有8200人設籍,近半在外求學、謀生。更令人擔憂的是人心頹喪。梁正賢稱,曾有鄉民以買六合彩為趣。
曾經的「稻米之鄉」如今成為「文青勝地」。圖為池上一家二手書店「借冊所」。中新社記者 孔任遠 攝
藝術帶來改變。農閒時練書法成了不少鄉民的愛好,他們漸漸看不上路牌上的印刷體,紛紛換成手寫的。
曾因「教學質量差」而屢遭教育部門「約談」的池上福原小學,如今學測和管弦樂隊成績在臺東縣名列前茅。「以前大家都把孩子送出去上學,現在少了,還有外地人來這裡上學。」梁正賢說。
秋收藝術節主辦方臺灣好基金會執行長李應平告訴記者,池上初中生一直為藝術節做志工,這幫助他們提高能力,更重要的是,對家鄉認同感和自豪感的建立,這或許是幫鄉鎮留住人才的「因子」。
正在做田野調查的攝影師張蒼松說,目前池上農民平均年齡62歲,但開始有高學歷青年接替父輩種田。
池上地處臺灣「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之間,形成遠山雲瀑下千畝稻田的獨特景觀。中新社記者 孔任遠 攝
而梁正賢最在意的是帶領鄉親守好「農道」,循序漸進推進「有機米」種植。保有稻田舞臺,也不影響稻米品質。遵循時令,選取早稻種在舞臺位置,藝術節前完成收割。
「愛藝術的人種出來的米會不會更好吃我不知道,但是高雅藝術看多了,人會對自己要求更嚴格。」梁正賢認為,這是推廣有機農業的基礎。「育土也要育人,這才是『天人合一』的農業哲學。」
在臺東,與美麗邂逅
《紐約時報》對雲門舞集的報導吸引池上遊客的目光。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種文藝腔十足的話聽來煽情,在日常生活中冷不丁說出來,對方多半要起一身雞皮疙瘩。然而在臺東縣池上鄉,重逢是一件太容易的事,讓人忍不住驚嘆,怎麼總是你?
原因何在?池上很小,當地人笑說,開車穿鄉而過,一路不堵車只要5分鐘。主要的街道統共就那麼幾條,大多數人選擇遊賞的地方也集中在幾處,早上剛在大坡池看日出時認識,午飯時段轉角又遇到,晚上還能湊在同一家杏仁茶店排隊。
這也就罷了,前天在臺東夜宿同一家民宿的陸生小夥伴,都能在池上排隊買奶茶時發現。夜間投宿各自入室,本不大會有交集,只因民宿老闆從機場先後接站後都送去鐵花村,才有了興盡而歸的同車相識。
「如果下半天來的話,直接送去遠離市區的民宿多可惜,時間就浪費了,多去我們的家鄉臺東看看嘛。」民宿老闆憨直樸拙,對家鄉抱有一腔熱忱。接站後必定把房客放在市區想去之處,自行開車先把行李運回在房間放好,再在房客市區夜遊後將人接回。如此往返,分文不取。
民宿老闆娘說,因為鐵花村落成,臺東市民晚上有了消閒的去處。不然只好去電影院,或者跑到山上去喝喝茶,但未免不夠經濟或方便。在鐵花村走走逛逛,見有人騎著腳踏車來賣手衝咖啡,還有臨時設立的集市,街頭藝人也會唱上半天歌。
「從前臺東發展比較落後,臺灣好基金會選在這裡做旅遊規劃推廣,整個面貌就不一樣了。」老闆娘說,臺東有些咖啡店、簡餐店不是本地人開的,而是其他地方的人過來旅遊,發現很喜歡這個地方,就留下來了。
老闆娘笑說,在臺北,小確幸的成本也很高,租金那麼貴,開家咖啡店可不容易。但在臺東,價格就便宜多了。「臺東很慢,在都會區打拼的人,來這邊可以放鬆下來。」但據她說,來民宿度假卻全程接打電話忙工作的人也見過,都沒能多出去逛逛。好心問起對方,反倒答說因為遠離了工作場合,處理起問題就更焦慮了。「人和人的差別啊就那麼大。」
她也遇到過尋求改變的房客,原本做著理工科的工作,40多歲時辭職去學烘焙,在池上打工換宿,想跟民宿老闆學一手。本想介紹給我認識,又想起最近那位客人請了短假去別處雲遊。
我到池上的時候正趕上「秋收稻穗藝術節」,原本路上野狗比行人多的鄉間,一夜間湧入與村民人數相當的遊客。問起他們來池上的緣由,大多數人是為了觀看雲門舞集的兩場演出,還有些人沒搶到票,單為池上而來。他們來自大陸、香港和歐美,有些已是多次造訪的熟客。
池上人率性可愛。曾啟發林懷民編創舞作《稻禾》的農友盧美錡、葉雲忠家中生趣盎然,閣樓上盧美錡的油畫和書法習作頗具靈氣,社團書法老師贈予其「滴水穿石」表達激賞,四個孩子的媽媽盧美錡絕不是玩票。
既要帶一群孩子,還要忙好幾塊田裡的農活,再加上在當地小學一周六堂課教客家話,看似分身乏術的盧美錡卻開發了很多愛好,畫起油畫、練起書法有時要到後半夜,眼見天都快亮了。
在打田這種體力活通常由男人擔當時,盧美錡還在池上率先獨自上陣,鄉親們觀之嘖嘖稱奇。即便農事家務勞累,盧美錡每每不忘犒勞自己,會開車的她經常約上三五好友,一個月自行批假一天,去別處逛吃。她管這叫「忙裡偷閒」,因為深覺「我們自己太辛苦了」。
單是種田已足夠勞累,盧美錡還在山上新種了2000棵芒果,每天開車上山下地,把自己忙得夠嗆。勞作之餘又要拿筆在閣樓上「自己的小天地」練字,家裡人自然不會打擾,外人來了她也不作理會。看著她如此飽滿豐盈的人生狀態,我小心翼翼地評價她「活得很自我」,她聽了非常高興,讓我下次回來品嘗芒果。
面對池上,說再見好像有點草率,不僅有多次前來的遊客足可為證,池上人也認定你不會遠走。被我連日打擾的池上書局主人簡博襄就說,有些熟面孔經常出現,他都把「你來了?」順口改成「回來了?」見我一邊說拜拜一邊返身摸貓,他雲淡風輕地說,再回來哈!
池上,一場流動的文化盛宴
雲門舞集在池上稻田中演出《松煙》。
雲門舞集在稻田中的舞臺。
臺東縣池上鄉農民盧美錡怎麼也想不到,臺灣編舞家林懷民會看上自家的一塊田,她更想不到,不事農桑的林懷民竟能在體驗割稻後,編出名叫「稻禾」的舞來。近日,她又在家門口的稻田舞臺前,和2000多名鄉親一起,欣賞了林懷民所創立的雲門舞集帶來的《松煙》。取典於古人焚松制墨的舞作,同樣與池上這個書法之鄉有關。
「顛覆對農民刻板印象」
練書法、學油畫、排戲劇、愛古董,農民盧美錡的愛好不可謂不文藝。人家可不是玩玩而已,就拿書法來說,一不小心就練了20年。在她家的閣樓中轉上一圈,牆上掛有米勒的《拾穗者》、梵谷的《星空下的咖啡店》、莫奈的《日本橋》,與並列其間的書法作品相映成趣。再去頂樓一看,層層疊疊掛滿了她的書法習作。
再與盧美錡聊上兩句,言談之中強烈的自我意識,在家庭之外對生活可能性的追求,會讓你深深地驚嘆,眼前人可遠不只是文藝中年,分明更是思維開放魄力十足的現代女性啊!如果能再深談一步,聽聽她打小每周數次跑去戲院看電影的經歷,你定會為自己從前關於農民想像的局限感到羞愧。
盧美錡可不是個例。常住人口4000人的池上鄉,至少有幾百人研習書法,一出手便可見內力深厚。數年前,林懷民驚嘆於花東縱谷稻浪翻飛的絕美,更讓他驚奇的,還有農友的視野,「談吐和自信大大顛覆對農民的刻板印象」。
林懷民找來攝影師張皓然,在盧美錡爺爺留下的一塊稻田中採集視覺素材。兩年的駐村時間中,張皓然一一記錄下初苗、滿穗、收割、燒田的稻米生命歷程,這些「會呼吸」的影像,後來被呈現在《稻禾》的舞臺投影中。天光雲影,風吹稻浪,大美池上驚豔了世界。
2013年,雲門舞集《稻禾》的首度亮相,便是在池上天地間,為2000多名池上鄉親義演。「池上不只是雲門舞集最美的舞臺,也是全世界最美的舞臺。雲門的舞者走遍世界,最愛的舞臺還是池上。」時至今日,林懷民經常會得意地用閩南話模仿池上阿嬤們,「都看不懂在講什麼啦,但是好美啊!」
「雲門幫我們張開眼睛」
今年秋天,雲門舞集又回到了池上。問及5年中鄉村的變化,林懷民會告訴你,「觀眾更有氣質了,連路牌都變了,現在是用書法寫的。」漫步池上街頭,抬頭便是綠底白字的路牌,細看過去,不僅字跡不同,連字體都有差別,它們出自好幾名書友之手。
雲門舞集最初在臺東劇院內演出《稻禾》時,林懷民曾邀盧美錡一家觀賞。投影中稻田的四時生長,讓她首次發現自家田地竟如此之美。盧美錡的丈夫葉雲忠也說,「是雲門幫我們張開眼睛」,「平時巡田都只看眼前的稻子,現在日巡三趟,眼界會往遠看,欣賞池上的美。」
稻禾的美不僅如此。「不是說把演出做好,而是透過這個,得到不同的東西。」林懷民說,「我們來了,讓大家看到美麗的風景,池上人覺得很驕傲。」平常街頭人跡杳杳的池上,因為雲門舞集走向世界,也帶來了觀光的人潮。
尤其當池上農民組成的「池上鄉文化藝術協會」與「臺灣好基金會」攜手打造了「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每年這個時候,從世界各地趕來的遊客,甚至超過了池上村民人數,「像過年一樣熱鬧」。臺東縣池上鄉文化藝術協會理事長梁正賢自豪地告訴記者,「我們去外地都敢大聲跟人家講,我是種水稻的。一般的鄉鎮很少有人敢這樣說。」
這次雲門舞集來演出,池上鄉唯一的初中,全校230多名師生集體出動,再加上本鄉社團成員,總共有300多人擔任現場志工。
同學們從演出前擺放觀眾座椅,到現場維持秩序、清理一間間流動廁所,稚嫩的肩膀擔起責任。「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嘿!嘿!嘿!嘿!」少男少女列隊微笑鼓掌迎來送往,歌舞歡騰,讓觀眾心情大好又印象深刻。
「池上不只是唱歌跳舞」
「雲門點亮那一把火,我們所有的學生都認為,我是池上的學生,有一股驕傲感。」梁正賢撫掌大笑,「池上學生的學測成績本來在臺東縣倒數十名之內,兩年前升到全縣第二名,那個跳躍式的成長,讓我們自己都嚇一跳。」
「我們嘗試過給相對弱勢的學生獎學金,但發現效果並不好。」梁正賢說,「學生打從心底發現別人很重視我們,都說我們表現很好,自發性的學習動力才會夠。」
林懷民對此深有同感。外界的關注,對池上人來說是一種榮耀。孩子們也有體會,自尊感隨之提升。「有了這種自信,他們就能把事情做得更好,對於整個社群來說很重要。」
「池上不只是唱歌跳舞,而是做得更多。」林懷民說。池上是全臺最純淨自然的稻米產區,因為品質優良,池上米屢獲全臺冠軍米稱號,銷售收入部分用於資助清貧學生上大學。
如今的池上洋溢著文藝氣息,在伯朗大道上騎單車找金城武樹合影真不算啥,大坡池音樂館古典音樂講座、穀倉藝術館中臺灣畫家蔣勳的書畫展、池上鄉農會大地劇場星空下的電影、多力米故事館中池上米的周邊產品都值得關注。2014年起,包括蔣勳在內的多名藝術家駐村創作。林懷民說,現在還有誰敢嘲笑臺東是藝文沙漠?
遊客愛好文藝也就罷了,村民如今的審美素養也不低。從前租車的店鋪不會考慮招牌的顏色和位置、架設的車棚跟環境是否協調,眼裡只看到自家。現在有了整體觀,尋求與周邊環境和諧共生。梁正賢笑說,我們春天辦野餐節讀詩,草地上的野餐墊肯定要用綠色的嘛,有關部門居然找來了黃色的墊子,就被我們詰問,「你到底有沒有美學素養?」
池上書局的第三代老闆簡博襄對記者說,以前遊客來池上,我會說,「你來啦?」後來發現他們常常過來,看演出、遊池上、來書局摸貓,我就改口,「你又回來啦?」
池上秋收演出幾日,盈耳儘是「雲門」「林懷民」「蔣勳」。熱鬧散去,村民們將談論音樂導聆、穀倉藝術、書畫展示。如此種種,何其美好。
(根據新華社、人民日報、中新社等綜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