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註定一個人，一些人的名字，
要成為歷史某個階段的禁忌，
犧牲，成為失蹤者，流亡者的文學。
—草鶴 【詩人名典】總策劃 總編輯
《碎片集》
（有關詩、詩人及其他種種）
1
作為一個人，不信神又能信什麼呢？人總是不可信的。我當然相信，神是萬能的。但是，神不能為世界上存在如此之多的無神論者負起責任。我們已經看到，似乎只有詩人才能負起這個責任-以泛神論的方式。
2
詩，如果不能使虛無之圓變得尖銳化，就不值得寫出來。
3
尊重傳統，但藐視任何先例，這是詩人的至高美德。
4
驕傲地忍受失敗，這是詩的尊嚴。
5
詩歌中必須有常識。但常識是通向詩歌的最遙遠的路徑。
6
同時與天堂與地獄絕交，這是詩人的勇氣；如果閒得蛋疼，偶爾悄悄地在現實的人間建起橋梁，這是詩人的智慧。
7
詩歌的魅力主要來自數學般精確的想像力和浪漫性。對上述兩項的悖逆，是世界精神之所以貧乏的根源。它總體上導致對世俗權勢的全面屈從。
8
為了秩序與自由，國家與詩，都需要立法。所不同的是，國家的立法，至少需要假裝召開會議集體討論，而詩的立法，從來不需要與誰誰誰開會討論，除非是有人想把詩變成笑話的時候。
9
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詩歌語言的簡潔更複雜的東西了。
10
就詩而言，膚淺幾乎等同於犯罪。詩的更深刻的快樂，必然來自悲觀主義者的快樂。誠所謂，憂傷是歌唱的靈魂。以避免自身淪為由黃金打造的乞丐。也只有這種憂傷似海的快樂，才是性感的，從身體的性感到靈魂的性感。
11
天真是深刻的。無知也是深刻的。赤子之心是深刻的。幼兒的囈語不僅深刻而且神秘。天真藍，這藍是深刻的。桃樹無知於李樹，桃樹是深刻的。浮雲無知於磐石，浮雲是深刻的。當然，李樹與磐石也並不膚淺。只有愚蠢才是膚淺的。因為，如你所知，愚蠢乃是人為教育的產物。
12
根本上，詩歌是啟示與暗示，詩歌是不可傳授的。
13
現實是虛構的產物，並不意味著現實是詩的產物。
14
詩是真實本身，詩之外的一切皆為虛幻。
15
詩是一種以情感為紐帶的關係。因此，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沒有情感，就沒有關係。沒有詩的情感，就沒有深刻的關係。
16
詩是一種古怪的對世界的戀愛狀態。
17
詩是一種警醒，一種對主要由政治與經濟所構成的散文狀態的一種警醒。散文狀態是一種仇恨的狀態嗎？當然不是，或不完全是。
18
正因為詩歌是真實本身，詩人才有必要適當研究現實中的種種虛構之物。
19
詩是一種自然力般的能量，詩的有用或無用，與一個人的能力大小成正比。
20
什麼樣的理論產生什麼樣的現實。因此，詩也應當有詩的理論。詩的技術層面的條分縷析，只是詩的理論的最低級部分。
21
與詩比較，政治與經濟，毫無能量可言。它們，包括某些宗教與哲學流派，也只是一種世俗勢力。所以，命中缺詩的人，一旦失去權力和金錢，天就塌下來了。
22
詩不需要偉大。但即使是詩的最低姿態，也必須是高級的。
23
詩文本中具體的語言的樸素，並不意味著劃地為牢或土得掉渣，而是包含著神鬼莫測的戲劇性突變。詩是以人道主義為底線的高級的胡說八道。
24
詩是一種憂傷似海的準備——時刻準備著神的不存在。
25
詩是一種邀請萬物參與的遊戲，這種遊戲甚至可以邀請任何敵對勢力的參與。
26
詩人不可能不關心人類。但好詩人首先只對自身負責。
27
從紛擾的現實中回到詩歌中獨處，這是免於虛情假意的唯一途徑。但可悲的是，竟然有那麼多詩人寫下了那麼多虛假的詩歌。
28
詩人最大的困境，是對人格神與一神論的困惑。詩人當然希望自己有信仰，但詩人總是專一於多。荒謬世界的孤膽英雄加繆是詩人的大知音，他說，如果不能活得最好，那就活得最多。
29
欲望肯定是比信仰更真實的東西。難道詩歌只是對欲望的一種偽裝？當然，並非所有的欲望都擺不上檯面，比如，神聖的欲望。
30
為了免於淪為人渣，詩歌是驕傲的。為了向貴族致敬，詩歌是謙卑的。世上難道真的存在不敬神的貴族？
31
詩的審美，難道不是為了分辯並且保障人類文明價值鏈的輕重緩急？詩歌難道真的可以不承擔一點兒倫理任務？
32
如果在一個沒有言論自由，沒有基本人權保障的國度，一個詩人，在官方允許的範圍內毫無違和感地寫作，發表和出版，無論怎樣以文學獨立為理由，標榜為先鋒與實驗，甚或標榜為大詩人，都是可疑的，甚至是可恥的。
33
有不少詩人，走遍了世界，但他們的詩，仍然寸步難行。
34
詩人往往是人類影響力的最強有力的競爭者。詩人的影響力往往最終超過無數政治家與富豪們的影響力。這早已成為世界各國的歷史事實。
35
詩歌天然地免疫於謊言。詩歌以永不傷人的語言的暴力抵抗著種種現實暴力。詩歌是致力於誠信與安寧的巨大的生產力。
36
話又說回來，任何對詩的定義都是徒勞的。這並不是為不可知論辯護。通常而言，我們只能定義什麼不是詩。
37
有很多詩，不是詩，有很多貌似不是詩的，恰恰是詩。
38
詩的晦澀，極有可能是對詩的含蓄的癌變。雖說詩人有晦澀的特權。但特權往往是對無能的掩飾。
39
真正的大詩人，能把陰雨天也變成好天氣。他們往往都有明朗、清澈而深邃的風格傾向。這樣的例子在唐詩宋詞中就可以舉出很多。比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又比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40
詩的技巧，只是詩的門檻。很多詩人，終其一身，都未能入門，而是直接死在這門檻上了。
41
只有騙人的魔術，才只靠技巧。詩歌是奇蹟，而奇蹟恰恰是樸素的。哪怕奇蹟有著華麗的形式，其本質內容，也仍然是樸素的。
42
詩歌是有關美的宗教，有關存在的哲學，有關自由的科學，有關尊嚴的政治，有關字詞句上下文語言結構性的經濟學。詩是有關上述各項的至高的藝術。
43
詩歌是與大眾密切相關的小眾的秘密知識。如果與大眾無關，則小眾的個性與特殊性必然淪於空泛；如果與小眾的創造性與真知灼見無關，大眾則淪為平庸的烏合之眾。
44
我不相信天才。但詩人的學歷，只應來自天上。他們畢業於風雲變幻與驚濤駭浪之中，然後受僱於良知，求職並效勞於人間。人間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最高學府。人間的所謂最高學府很有可能也只是各種平庸的集大成者。
45
語言的貧乏，並不意味著生活經驗的貧乏。無數中老年人，遭遇人生百態種種況味，生活經驗不可謂不豐富。但他們的語言仍然是貧乏的。就此而言，語言的貧乏，並不等同於知識的貧乏，而是等同於精神的貧乏和思想的貧乏。
46
詩無意於改造世界。更多的情形下，詩只是一種自我救贖。由於自我是詩人在世界中的第一體驗者、第一承受者和第一救濟者，詩人在分裂與孤獨的黑暗中，通過自我救贖，向世界發出充盈與欣慰之光。
47
詩只接受一種戒律：自由。
48
但在詩中，自由也必須被約束，通過節奏和韻律。
49
詩作為一種與自由密切相關的信仰，與任何其他信仰一樣，都是非理性。
50
詩的理性，只在約束濫情傾向時才起作用。正如堅實的岸對洪水的作用。
51
這是一個悲劇的時代。什麼叫悲劇？當詩失敗的時候，當真善美失敗的時候，我們稱之為悲劇。
52
然而，從來就沒有詩的失敗。只有詩人的失敗。只有詩人從肉體上被消滅。任何邪惡勢力都不可能戰勝詩歌。
53
苦難就是苦難。苦難既不是財富，也無美感可言。所謂苦難的美學，是由於苦難中產生了詩。苦難中的詩，是對造成苦難之根源的追究與反抗行動。如果苦難美學值得肯定，那完全不是由於苦難本身，而是由於人類試圖努力擺脫苦難的意志與精神之光。
54
詩歌就是詩人的主體人格。不增不減。其餘的讚譽或貶損，只是輿論市場的需要。
55
一個真正的詩人，寧可在生活中撒謊，也不願意把謊言撒在詩歌中。
56
詩人當然要處理他所置身其中的當下時代的問題。但這是遠遠不夠的。因為詩歌所面對的根本主題，仍然與歷史相關，與語言的形成相關，與人類社會或國家的形成相關，仍然是那麼古老。無非是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以及與此相關的鬥爭、信仰、困惑、團結與孤獨這些萬變不離其宗的主題。
57
詩歌當然不會滿足於對當下時弊作出簡單膚淺的反應。詩歌不是浮泛的浪花。詩歌是深水長流。詩歌的反抗是整體的、是根本的、是徹底的、是綿綿不絕的。
58
沒錯，詩的形式是與詩的內容同時產生的。但這並不意味著，詩的形式就等同於詩的內容。
59
詩的形式只是詩的一部分內容。當然，就詩的創新而言，詩的形式可以成為詩的主要內容。仍然就詩的創新而言，怎樣寫，比寫什麼，往往更為重要。
60
詩是一種與熱愛相關的創新的形式，而不是花裡胡哨浮於皮相的形式主義。對於一個精神枯竭、思想蒼白、情感卑瑣的人，無論你怎樣寫，也都不重要了。
61
詩是一門不斷試錯的藝術。為了自由與創造，詩寧可擁有自己的錯，也不要公認的正確。詩和藝術不怕錯。因為詩和藝術的錯不傷人。而如果科學錯了，就容易造成事故。而如果政治錯了，就容易帶來大規模的災難。
62
詩是一門傳神的藝術。對不對，準不準，這不是詩的主要問題。靈不靈，才是詩的關鍵。
63
詩歌必須同時訴諸眼耳鼻舌身意。詩歌除了形象、聲音、色彩，溫度，還要有自然萬物一樣由內而外的氣息。
64
詩，終歸不是一門技術活兒。但在詩的王國裡，詩人應當專門成立一個技術部門並且不斷升級技術力量。努力把詩寫好，這是一個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應有的最大的真誠和道德。
65
意象、意境、意味，此三者，仍然是詩的主要生意。
66
詩的想像必須藉助形象，以免於詩的抽象。
67
人生是有限的。藉助詩，人生有了無限豐富之可能。詩是對人生經驗的舉一反三的重構。
68
詩不能只是合情合理。詩永遠都會是一個意外或例外。
69
書齋裡，當然也能產生詩。但廣闊的社會生活與大自然中產生的詩，肯定是更鮮活的。
70
怎麼？還要深入什麼樣的生活？難道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齋生活就不是生活？難道閱讀就不是一種更深入的生活？
71
詩的語言，在更大的從容不迫的包容下，應當充滿矛盾的張力。詩永遠是與現實的鬥爭。即使老子的「不爭之德」，也仍然顯示著與現實的緊張關係。
72
是口語，而不是口語化；是散文化，而不是散文。詩的口語或詩的散文化，只是為了讓韻文更接時代地氣而已，而並不是為了讓詩口語化或讓詩變成散文。否則，文體上，就再也沒有必要存在詩這樣一個品種了。
73
詩歌是告別過去同時回憶未來的藝術。詩歌是試圖將此時此刻變成永恆的藝術。
74
即使是一個年輕人寫的詩，也往往具有遺言、輓歌與紀念碑的性質。
75
較之奴顏順從者、諂媚屈膝者，積極幫兇者，在一個非正義的惡俗國度，有出息的詩人，怎能不成為搗亂者與激怒者？尤其是，一個大詩人，怎能不成為一個罪犯和人類公敵？呵呵，實際上，瞧瞧，舉國滔滔，這麼多詩人與這個惡劣環境是多麼的和諧與融洽啊。
76
詩歌中的幽默感是一種從苦難中生長出來的智慧，是一種明察秋毫的洞察力和一種平等民主的態度。坦然，善意，歡快。放得下自我，容得下他人。但任何幽默，在骨子裡都是嚴肅的。
77
在古今中外的無數詩人與詩論家當中，有著無數有關詩的說法，有些不乏真知灼見，有些純屬空洞的標新立異。前者讓你受益匪淺，後者直接讓你掉進坑裡。
78
沒有什麼不可以成為詩的元素，沒有什麼不可以入詩。比喻仍然是詩歌的翅膀。明喻、隱喻，借喻，博喻之類，都只是詩的寫作方法。方法因人而異而有高下好壞之分，這不是方法的問題，而是詩人的技藝與功力的問題。即使是龐德所反對的修飾性形容詞，也有人用得很好。詩歌中，沒有什麼寫作方法是應當被劃入禁區的。
79
詩歌中的情感的強度和迷人的非理性形象，如果沒有高超的邏輯思維能力的支撐，那反而是難以想像的。
80
一個詩人，如果寫出好詩來，因特殊國情因素而被埋沒，或因同行嫉妒而被排斥得不到廣泛傳播，即使在如今網際網路時代，這也是可以想像的。如果說因為這個時代無法理解他的詩而期待著未來時代的理解，這就大有疑問了，就好像未來時代的人們對詩歌的理解力就一定大有提高似的。
81
當然，我相信，有一種真正天才的詩，只能被未來所理解。
82
如果說詩人自己或詩人寫下的詩不想被理解，儘管詩人還可以繼續生活，但詩卻大可不必再寫出來了。當然，佩索阿式的撒嬌，還是很可愛的。
83
詩不是為了被理解的。在缺乏審美感受力的讀者當中，這句話是真理。因為，如果一個人的感受力如果不大於理解力，就仍然是與詩無緣的。
84
詩是一種深入淺出。情感與思想要深入，語言表達上，最好是淺出。然並卵，君不見，當代有多少詩人，裝神弄鬼地幹著淺入深出的勾當。
85
詩是對人與事物的本質的抒情。就別說抒情詩本身了，音樂與歌唱，敘事詩或史詩，都不可能離開抒情，甚至是散文、小說、戲劇、影視劇、舞蹈、繪畫、書法包括建築等等，如果完全沒有抒情成分，也是無法成立的。
86
趨炎附勢的市儈與詩無緣。因為趨炎附勢的市儈只能看到現成的東西現成現在成功的東西。
87
學究氣的人不大會有詩的靈感。靈感會更多地出現在天真的人和無知的人那裡。
88
只有在純粹的智力遊戲中，詩才可以有形上學。但詩的形上學恰恰是詩的等而下之。
89
詩的品格不是由腦的智慧而且是由心的智慧所決定的。因此，抒情永遠是詩的主要特徵。
90
詩歌中的美，並不依附於某物，但也並非全然獨立。美是在關係中產生的。因此，美與知識觀念的流變有關。即使是自然之美，也必然與我們的內在知識有所呼應才得以顯現出來。通常而言，有關真與善的觀念的變化，更為本質地決定著人類的審美效果。
91
人是觀念的產物。但任何知識觀念都是脆弱易變的。所謂知識就是力量。沒錯，知識同時也誤導並且破壞著生活。詩歌中最可靠的知識是聲音與腔調。所謂聽話聽音是也。從一個人發聲時的升調、降調與變調中，音調會暴露出所有的真情與假意。
92
詩歌中的聲調往往是為了突顯詩歌中的沉默，尤其是在將言辭當作犯罪加以懲罰的地方。
93
萬物都在自食其力。但詩人試圖分擔萬物的工作，唯獨不願分擔神的拯救。盡人事，聽天命。為了自由不至於淪為放縱。
94
詩意究竟是一個什麼東西呢？是對知識的提拔或提純嗎？從人世間無數的好心辦壞事到由愛生恨的事例來看，如果沒有足夠知識的鋪墊與引導，所謂的善與愛，也沒有什麼價值。
95
沒有詩意的生活就是墮落的生活。凡是墮落的人，即使扎堆，也是孤立無助的。
96
在詩歌中，即使是閃電，也是緩慢的。為了延緩自由，將神速保留在蝸牛的軟殼內。
97
更多情形下，詩歌中的自由是一種消極的自由。在所得非人時，詩歌並不傾向於鼓勵行動。的確，任何言辭都應當是無罪的，但言辭一旦與行動相結合，就更容易被定罪了。也只有在此類情形下，所謂的區域性詩歌，才能夠獲得它的區域性價值。
98
詩歌中的諷刺性反而更有利於被諷刺的對象，這是在當代中國才有的現象。詩歌中的諷刺變成了無所不在的娛樂，安撫著苦難中的芸芸眾生，使得被諷刺對象更加安全穩固了。
99
詩的王國，拒絕賄賂，也決不徵稅。相反，詩總是慷慨地滋養並且潤色著枯燥乏味的世界。
100
在這個只能玩弄碎片的時代，終於寫到了我的《碎片集》的第100條。人類已經阻擋不了疫情的囂張漫延，似乎也阻擋不了我繼續寫下去。那麼，那些惡意敲打著我的人，將會從他們自身敲響屬於他們自己的喪鐘嗎？
101
今天是1月27日，我的生日。種種疫情仍然肆虐著整個世界，人們相互隔絕，親愛的人難得一見。很有可能，全世界許多帥哥美女由於無法在公共場所展現其帥其美而比中老年人更加焦慮。嚴重的時刻。至暗時刻。我的隔壁不是老王，我的隔壁是同樣出生於1月27日的莫扎特老師。今天我會很忙，我的兒子正在前來看望我的路上。他至少會向我提出七八個我回答不了的問題。
102
在詩之外，人們只是勤奮地做事，但似乎從來沒有把事做好過。
103
一個人的性取向，如果只局限於人類，他/她就不可能成為詩人。詩人最終的性取向，是從土地到海洋，從海洋到天空。
104
詩人在本質上，與驕傲，與謙卑，都應當是無關的。活在人世間，詩人必須忍讓。也只有強者能夠忍讓。弱者與懦夫，反而更具侵略性了。在人類的各個領域，尤其是在當今詩歌領城，實際上是一個弱者和懦夫稱王稱霸的時代。
105
詩歌中的模糊，天然地受到模糊數學的支持，為了突顯政治與法律及其他學科的明確性。詩歌與數學之外的曖昧不清，難道不是世界的諸多麻煩與苦難的根源？
106
模糊與晦澀不同，模糊是一種自然存在，而晦澀是一種人為的結果。
107
詩與神，都是對存在的命名。詩是對已知世界的最美好事物的命名。神是對未知世界的命名。當然，神早已經通過詩，全面地介入了我們人類的生活。因此，不具神秘性的詩，就像沒有水分的植物，必將迅速枯萎。
108
詩歌從來就不是一種步行運動。步行運動屬於散文和小說。詩歌是飛翔。詩歌至少是跳躍。詩的跳躍，除了享受跳躍中的冒險刺激所帶來的快樂，乃是為了省略，通過省略達至簡約，通過簡約達至意味深長，最終達至更加完整、更加豐富而新奇的內在關聯。
109
如果說詩歌到了今天仍然有其重要性的話，那麼，詩歌的重要性從來不是通過支配或控制他者而建立起來的。
110
詩歌幾乎是唯一一門反對說教的教育。首先是愛的教育。詩指出：恨不解恨，端賴愛止。且慢，詩也始終保留著復仇的權力。
111
詩只相信作為人類個體的獨立人性和作為人類全體的整體人性。這裡仍然有愛的氣息。詩高度警惕著從民族性與集體性中派生出來的支配系統或控制系統。這裡似乎只剩下了利益勾兌。
112
真正的現代性在於，詩是對所有世間法的終審判決。詩人寫詩的過程就是取證的過程。為了最終既無愧於心也無愧於天。
113
詩的總體精神，必然是民主的，這裡包含著對讀者的尊重和關照。但詩的具體創作過程，必然是專制獨斷的-僅憑詩人的個人意志與個人情緒。沒有詩人創作上的專制獨斷就不可能帶來詩的總體上的民主精神。
114
文學，尤其詩歌，最墮落的現象不外乎要排斥主觀與主體性的所謂客觀寫作。現代主義哈哈鏡似的那一類變形重塑的小把戲，至今還沒有玩夠嗎？將以訛傳訛人云亦云視為客觀事實，此一現象，舉世皆然，中國尤甚。
115
二三十年前，我寓居清華時期，讀過一本西方的理論著作，書名與作者我早已忘了，但其中一句話，我至今記得，他說：後現代主義早已過時，而浪漫主義的任務還遠未完成。此言深得吾心矣。
116
這二三十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樣的一個問題：無論東西方，對浪漫主義的荒謬的反對浪潮，至今還從未被挑戰過。對浪漫主義的反對，是導致文學精神萎靡不振而小市儈小雞賊習氣大行其道的禍根。浪漫主義所強調的主體性與主觀情感對現實的介入以及對世界的理想化訴求，有什麼問題嗎？我們真正需要反對的難道不是像盧梭和郭沫若那樣的屈從於現實勢力的偽浪漫主義嗎？不好意思，或許這裡冤枉了盧俊。難道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以來的那些大詩人大作家本質上不都是浪漫主義的嗎？反對浪漫主義。這真是天大的笑話。這對但丁、莎士比亞、米魯、拜倫、雪萊、雨果、波德萊爾、馬拉美、蘭波、歌德、席勒、普希金、葉賽寧、葉芝、屈原、陶潛、李白、蘇軾……等等，對這些真正的浪漫主義大師公平嗎？客觀的詩？現實的文學？它們在哪裡？請指教一二。
117
恰恰不是浪漫主義而是屈從於現實勢力的偽浪漫主義導致了小市儈習氣大行其道的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的文學景觀。再說一遍，現代主義以來，幾乎所有的大詩人和大作家，在本質上，仍然是浪漫主義的。
118
詩是自由的，詩也是遵循秩序的。但詩所遵循的是宇宙秩序而不是人類的社會秩序。有時候，詩當然也願意遵循社會秩序，但那是一種被詩破壞又被詩重建的社會秩序一種更加合乎天道更加合情合理的社會秩序。
119
詩不是幻覺。詩需要想像。想像的根深深地扎在現實中。
120
詩難道不是一種虛無的實體嗎？有時候，詩人必須深刻地體驗虛無，同時拒絕虛無主義。
121
在所是、所有、所應之間，詩理所當然更傾向於所應。詩的所應使詩閃耀出理想主義的光輝。當今世界，不少沒腦子的人又攻擊起理想主義來了。說什麼理想主義給人類帶來了浩劫。這是真的嗎？是理想主義出了問題嗎？人類的浩劫難道不是各個方面都很不理想的混蛋們盜用了理想主義的旗號所造成的嗎？
122
自現代主義以來，無論東西方，詩或文學之所以日趨疲乏的主要原因，是以複雜性為理由，對理想主義、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悖逆和反對所致。從而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崇低與審醜的世界性浪潮。我當然特別喜歡複雜性，我喜歡複雜性甚至喜歡到樂意於把簡單問題複雜化而堅決反對將複雜問題簡單化的程度。但這個複雜性，如果只承認人性缺陷的真實性和動物性本能欲望的合理性和正當性而不包括人性中的超越性崇高性乃至神性傾向，那麼，當下半身比上半身更加理直氣壯更加洋洋得意的時候，這個複雜性也未免過於簡單了，過於粗暴且粗鄙且惡俗了。換句話說，我當然承認屁股的正當性與應有的地位。人的整體與複雜性怎麼可以沒有屁股呢？而且屁股怎麼可以沒有屁呢？但當屁股凌駕於頭顱之上，這畢竟不是人的本來的樣子，這也不是生活應有的樣子。這樣一個不言自明的道理，在東西方，尤其在東方，尤其在東方的中國，尤其在當代中國，在詩中，在文學中，當然也在其他藝術或人文學科中，為什麼就如此硬生生地如此普遍地被講反了呢？這真是太弔詭太弔喪太吊汙了。太，太太，仿佛不是太初有光太初有道太初有再生之德而是太初有屁，這簡直了，豈有此理！
123
面對種種社會性的分解力量，詩在有時候會突然出現深淵般的斷裂，通過這種巨大的痛感保持內在的連續性，以激發更高級層面的實踐動力。
124
詩必須以自身的冒險，不斷提高整個世界的安全感。
125
詩永遠反對去魅。不具備神秘性和神聖性的所謂現代性只不過加速了找死的節奏。
126
人算不如天算。以為靠科學技術，靠計算和機算機，靠理性之類，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這是人類最大的愚蠢。
127
無神論者的現代性去魅的狂歡運動，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本主義與人道主義並無內在關聯。
128
去魅的現代性運動並不致力於去一切魅，因為它並不去邪魅。
129
現代性幾乎就是邪魅本身。因為現代性最終的目的就是以人代神。所有現代國家中與現代大科技公司中產生的極權現象無不是以人代神的結果。毫無疑問，如果當今仍然存在文明國家的話，恰恰不是去魅而是保魅。去邪魅而保真善美之魅。這也就是為什麼，雖然我認同各大宗教都有其善的價值，而在總體上，我更傾向於支持基督教保守主義傳統。
130
我承認，我在面對信仰時的困惑，肯定受到了現代性去魅運動的幹擾。所以，我選擇了詩。
131
去魅的現代性運動是將生命直接製成乾巴巴的標本的進程。
132
詩人是通靈者。詩是通靈的媒介。現代性難道不需要生動性嗎？現代性難道不需要神氣和靈氣嗎？
133
正因為有了神氣與靈氣的正魅，詩人才能在現代性的日常生活中以系統性的敏銳察覺到時空中的種種細節。
134
詩人可以沒有權力和財力，但詩人必須保持魅力。有權力和財力而沒有魅力，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只能給世界添堵添亂。
135
所謂詩意地棲居，就是保持魅力的過程。如果有權力有財力的人也有魅力，這樣的現代性運動，才值得進行下去。
136
請重新面對《福音書》和《出埃及記》，請重新面對奧古斯丁的《懺悔錄》，請重新面對《心經》、《道德經》和《傳燈錄》，請重新閱讀魯迅，請重新恢復我們喪失已久的聯結古老源泉的詩意力量。
137
人與人之間，不以完美標準而苛求人性，這是對的，沒有問題的。人與人之間，應當有更多相互的寬容與溫情。但是，寬容與溫情，如果不以更廣大的正義觀念為參照，如果只是以小圈子的利益勾兌為準繩，則寬容無非是藏汙納垢，則溫情無非是以盲引盲。此處所指，尤其針對整個當代中國詩歌生態中的評論系統。歡迎對號入座。
138
詩來自個性或特殊性。這也是沒有問題的。但詩如果不能在同樣具有個性的人當中產生共鳴，這可能與雙方個性的膚淺、空洞和輕浮有關。因為這樣的個性與特殊性還不具備走向共性與普遍性的能力。而良好的共性與普遍性必然反過來提高個性的質量與容量。事實上，並不是所有的個性都值得尊重的。很多年以後，我是從這一個角度來理解艾略特的「逃避個性」之說的。由此可見，艾略特並不是一個現代主義詩人而是一個充滿了矛盾的浪漫主義詩人。
139
狹隘的致力於理性解構的現代性倡導者們，一方面指責浪漫主義的非理性與反科學，一方面在尋求現代性的情感依託和文化表現的合理依據時，幾乎完全延襲了浪漫主義對生命與自然的闡釋。現代性的自相矛盾，現代性的虛偽，現代性的愚蠢，是顯而易見的。
140
自然而然地呈現，自言自語，像鮮花在寧靜中怒放，讓全身心的芬芳瀰漫開來，並無意於招蜂引蝶，遠離雞毛蒜皮的爭論。這是詩歌中的更高的道德標準。
141
詩人在日常生活中，應當多寫短詩。但在嚴重的時刻，應當寫長詩。無論長詩短詩，都應當有愛情詩的品質。詩人的一生中，只應當發動一場戰爭，那就是愛情保衛戰。
142
時不時地遠離人類的任何組織，更多地與自然結盟。詩與藝術，是我們更樂意接受的第二自然。所謂道法自然，此之謂也。
143
詩迫切地關注著生態惡化資源耗竭環境汙染的這樣一個現代性事實。詩應當致力於結束短視的工具理性對自然的傲慢與野蠻的統治。詩應當明確地反對工具理性對萬物相互依存的分享型自然系統的割裂。
144
由於詩的經驗中必然包含著某種自足的先驗成分，詩不可能親近資本主義，詩也不屑於大搞平均主義吃大鍋飯的社會主義，詩是全面被神接管的自然主義或自由主義王國。
145
現代性工具理性的囂張肆虐，必然產生人為的種種病毒，導致人與自然的更為嚴重的的障礙與分裂，它們早已不可阻擋地內化為人類從肉身到精神的種種疾病。人類苦現代性久矣。
146
在我們的話語中，反反覆覆，無論如何強調詩意地棲居都不為過。詩是核心的美，詩是核心的善，詩是核心的真。那種不以詩為核心，而以政治威權為核心，以經濟建設為核心，以科學發展為核心的社會，我們好像在哪裡看到過。究竟在哪兒呢？好像哪裡都是。老實說，我們不喜歡。在他們所標榜的進步世界，詩是最大的反動派和反動力量。
147
詩是一種高質量的主觀的旅行。
148
在任何一個所謂的客觀世界，詩一點兒都不客氣。
149
我有一個信念，在人類經歷了一個漫長的衝突與分裂期之後，詩神必將領導我們在更高層次上重返自然。到那時候，工具理性與科學技術，或許已經不再具有那麼巨大的破壞性，而只致力於對自然環境的優化。
150
詩人是致力於造福人類的極端利己主義者。這一觀點，已經遭到了包括所有動植物在內的萬物的一致反對。反對什麼呢？是反對我將詩人或詩的概念狹隘化了嗎？但願我是錯的。
151
任何一個人，在其一生中，哪怕只讀過極其有限的那麼幾首好詩，這個人的生命就會像一床被陽光曬足了的棉被，即使在寒夜裡，仍然依稀可聞陽光的氣息。
152
詩的非理性中仍然保留著正常的理智。詩從來不會以更高的存在來貶低人類日常生活中的本能欲望。人類的所有本能難道不都是自然屬性嗎？但是，在當代中國詩歌中，以低級傲視高級，以下半身欺凌上半身，以本能欲望否定崇高訴求，諸如此類的古怪現象，又是怎麼回事呢？崇拜下半身，大造屁股神，這樣就真的好麼？
153
就像一個人不能將自身的嘴吃掉一樣，世界上並不存在以自身為目的的詩歌，或存在以藝術為藝術的純藝術。詩雖說獨立自足，但仍然與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任何以自身為目的的東西都是不道德的。艾略特說：凡是一流的詩人都關注道德。當然，這個觀點並非艾略特原創。他深刻地受到了被稱之為「畸形時代裡一個畸形的但丁」的波德萊爾的影響。
154
一個詩人在詩歌中的自由，應是那種藝高膽大的自由。他可以用一枚尖針頂起一個洶湧澎湃的大海，他也可以將整個燦爛星空縮小像一塊花毯子一樣披在身上。只有藝高膽大者的自由抒寫才能將詩變成與詩相關的傳奇故事，而不是像當代中國遍地的膚淺輕浮之徒頻頻將詩變成不忍目睹的悲慘事故。
155
除非是使用了生僻字，詩歌語言中具體的字詞句，凡識字的人都是認得的。但要感受到一個詩人獨特的節奏和韻律，恐怕並不那麼容易。一個大詩人的主要特徵，或許更多地隱含在獨屬於他的節奏和韻律中，節奏和韻律中隱含著他對歷史與時代的更深刻的經驗和更高超的精神成就。因此，要將自由體詩寫好並不自由。難道是格律詩反而更自由嗎？我們已經看到，在格律詩中，許多人是可以濫竽充數的。
156
自從工業革命興起，人的異化加劇，浪漫主義大潮退去，懷疑主義籠罩，人類不再相信愛情，世界精神暴露出一派荒原景觀。自現代主義以來，所有的大詩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荒原詩人。難道還有例外？甚至，包括中國的曹雪芹。
157
那麼現在，我是不是又可以抽一支煙了？孤身一人，宅於鬥室。滿世界，沒有一個好消息傳來。哦，有意義的形式和關係，我再也回不到十八世紀了。
158
詩，若不懷舊，會死，很容易死。我的詩，必須把那舊的給創造出來。
159
我願意成為一個老派的舊時代中的人物。如果當前的所謂寫作的有效性只不過是為了迎合各種新的墮落。
160
科學精神是一種實證主義精神，但它從來就證明不了神鬼的不存在。
161
詩人總是更應當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如此，人類才會獲得真正的謙卑，只有以不畏人知畏己知的底線自律，人才不至於墮入無所謂壞事幹絕的惡取空。
162
如果有這樣一首詩，在這首詩中，人從不犯錯誤，而只有樹木、花鳥和石頭犯錯誤，哎呀，我曾經寫下過這樣一首可怕的詩嗎？
163
詩是一種與進化論相關的人文物理學嗎？顯然不是的。與浪漫主義相比，現代詩，除了變得更加支離破碎，除了這些碎片更加奇形怪狀，哪怕在語言形式上也並沒有變得更加微妙。龐德的長詩《詩章》，有足夠的複雜和微妙，但龐德是浪漫主義的。
164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反對浪漫主義更加浪漫的事情了。這說明世界還有希望。
165
現代性總是膚淺的，總是浮皮潦草的。而根本的事物，深刻的事物，仍然是那麼古老。比如生老病死，比如病毒。科學的牛皮動不動就吹到天上，別說癌症惡疾了，感冒也仍然治不了，近年來我已經感冒許多回了。牙疼也治不了，我相信我剛被治好的牙過不了太久又會痛起來。中耳炎鼻竇炎氣管炎關節炎，腰酸背痛，傳說中的其他種種小毛小病，一直無法根治。而失戀的痛苦，經濟上的困頓，政治上的屈辱，也不可能到醫院打一針就消失了。人生如此短暫，一半的時間還要用來睡覺。能不能不用睡覺？科學當然幹了不少好事，比如電燈，比如我手裡正在寫這《碎片集》的手機，然並卵，核武器-偉大的科學的產物，已足以將整個地球毀滅無數次。
166
上帝創世，這整個宇宙那麼大，地球在浩瀚宇宙之中只是一粒微塵。上帝他老人家肯定忙不過來。或許，上帝早就把我們地球人類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們人類還在一廂情願地盼望著苦等著。那麼諸神呢？那麼萬物有靈呢？人類啊，苦海無邊。這無邊二字是否恰好證明上帝的存在？上帝是有邊的嗎？按照笛卡爾的說法，如果上帝不存在，也就壓根不可能存在有關上帝的觀念。這個說法，是詩的說法嗎？肯定是詩的說法。
167
詩的觀念是如此強大。每一觀念都有其對應的實體與質料。人類在現實中未曾體驗過的事物，在夢裡也不會出現。夢與詩一樣，只是重組了你的經驗。
168
詩歌中古老的一元論與二元論的互置運動仍然是強大的。冷不是冷，冷只是熱的缺乏；恨不是恨，恨只是愛的缺乏；人類的空虛不是空虛，人類的空虛只是神性的缺乏。
169
長年以來，恰恰是我所信仰的上帝給我帶來了最大的困惑。
170
難道詩還不足以成為我的信仰嗎？詩人是否就是從自己身上抹去了原罪的人？是的，抹去原罪-仍然以泛神論的方式。
171
自工業革命興起，無論東西方，人類文化史上最俗不可耐的人云亦云的惡性事件，就是對浪漫主義的反對與潑汙。仿佛人們對個性自由與傾向於自然的天性有殺父之仇似的。
172
浪漫主義除了表現理想、自由、美麗、和諧、安寧、歡樂，實際上更深刻地揭示著分裂、混亂、痛苦、孤獨、暴力與醜惡的世界。而現代主義則主要地以表現分裂、混亂、仇恨以及人的孤立狀態為能事。現代主義在實質上更加濫情和誇張。
173
人類歷史上，如果沒有浪漫主義，就不可能產生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主義，甚至，也不可能產生以維護美好傳統價值為己任的真正意義上的保守主義。
174
現代主義，由於能力有限而走投無路，為了獲得救濟，為了刷存在感，只好在浪漫主義這一概念面前不斷地耍賴或碰瓷。
175
真正深刻的現代主義，由於回到了那個驚心動魄的平衡點，是對浪漫主義的繼承和發展。
176
在所有的文化概念中，現實主義是最可疑的一個概念。
177
什麼叫現實呢？難道夢想不是現實的一部分。
178
詩從來不現實。詩是真實本身。
179
至少在詩的歷史上，沒有比以反對大一統的標準，強調以個人主體性全面介入生活的浪漫主義更真實的主義了。
180
難道我不是現代主義作家嗎？當然是。因為我旗幟鮮明地反對現代主義。因為現代主義就是偽浪漫主義。
181
詩歌中的浪漫主義，是人類抵抗異化的最有效的力量。人的異化肇始於所謂的客體化。在由工具理性所統治的客體化場域，凡事只講功利、算計和效率。個性與愛情失去了價值，人不再是目的，人淪為了工具。
182
詩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種有益於人類身心健康的毒品。所以，在人類歷史上，暴君們常以禁毒的名義剿滅真正的詩歌。因為詩歌作為毒品，還有另一個名字：自由。
183
當代詩歌必須從工具理性的統治和大規模的科技奴役中解放出來。尤其是在科技進一步強化了傳統奴役方式的時代。
184
詩是一種巨大的力量。但詩是所有力量中唯一不給人壓迫力的強大力量。是的，星星吸引，從不強迫。
185
詩是有關愛的另類教育。詩當然要觸及仇恨，為了將仇恨就地正法。
186
詩是道德的，但詩反對過分的道德嚴肅性。
187
詩的系統性敏銳必須以系統性的誠實為前提。
188
詩是一種高超的偏見，以反對生活中的所有偏見。
189
詩是一種低到塵埃裡的驕傲，以反對生活中的所有傲慢。
190
詩是一種以自我犧牲獲得永生的無比強大的傳統勢力。
191
凡是不以自我犧牲而要求他者犧牲的勢力都是邪惡勢力。
192
詩是一種常識中的超常力量，一種熟悉中見陌生的力量，一種平凡中見神奇的力量。
193
詩是一種時常被誤會的明珠暗投，為了最終使黑暗也變成一盞燈。
194
詩是唯一一種在孤獨中仍然保留了團結功能的藝術。但千萬不要相信詩歌中的群眾運動。任何群眾運動都是反詩的。
195
由於詩的通靈性質，反詩的勢力主要來自無神論群體。
196
詩是一種超越於任何政治勢力的政治。因此，詩從來不對大眾負責。詩甚至不對自己的選民負責。詩只對知音負責。負什麼責呢？一種感受力和理解力的對稱？
197
詩是一種直指人心的極端曲折的力量。
198
詩是一種需要動員全身心的細胞才能傾聽到的音樂。一種唯一不需要前奏曲的音樂。
199
詩是與萬物做愛。不需要前戲而直達靜默之高潮。
200
現代主義由於懷疑愛情，從而喪失了根本地致力於提高人類幸福指數的創造精神，只能依靠廢物來建設世界，於是世界就變成了精神的荒原，變成了情感的廢墟。所謂的廢物利用，也仍然散發著廢物的氣息。反詩，反浪漫主義的世界，就是廢物的世界。
201
有關什麼不是詩，總有說完的一天。但什麼是詩，是永遠說不完的。
202
是的，某些詩人的碎片或隻言片語，隨隨便便拿出一小片兒來，也是那些著作等身的蠢貨們無法超越的。
203
該怎麼說呢？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碎片，但從根本上講，詩歌中是從來沒有碎片的，也不應該有碎片。
204
碎片只充斥在無神論者的生活與一神論者的與信仰相脫節的日常生活中。泛神論者由于堅持萬物有靈而使世界更加完整。
205
很多年以來，我已經遠離了任何宣稱自身的信仰就是最高真理或唯一真理的人。我生活中的不少朋友，正是這樣的人。我只是遠離他們。遠離並不等於絕交。必要的時候，以詩和酒的名義，我並不拒絕與他們的重新相聚。
206
詩是一種信仰嗎？是的，詩是一種充滿了困惑的信仰。
207
由於詩對神的信仰。詩從來不習慣於宣稱自身就是最高真理或唯一真理。
208
由於詩以少勝多以一抵萬的特徵，詩習慣於豐富，習慣於多元論。
209
在詩歌中，真正的上帝，是超越於一神論、多神論或泛神論的。
210
在詩歌中，真正的神，是全部的生活之總和。但詩人並不與他人共享同一個神。詩人必須找到自己的上帝。
211
詩歌中的古老的或永恆的魅力，從來就不是歷史性的。它甚至不是時間的產物。因此，它從來不以浮皮繚草的新奇為能事，也從來不以所謂的歷史發展進程或社會力量對比關係為轉移。
212
詩歌中形式的新奇，只不過是為了更加附合那古老的或永恆的實在事物。除了詩歌，太陽底下無新事，情況就是這麼一個情況。
213
因為世界的無情無義，詩歌中的萬事萬物都應當是有情有義的。詩歌是一門有關情義的科學。豈有他哉？
214
難道我就真的不承認這個世界存在天才嗎？尤其是在詩歌中。那個通過自己創作的作品，直接廢除了所有規律和法則的人，那個從來不繞圈子而使圈子更圓的人，就是天才。
215
都說我是天才。還是算了吧。不要如此輕易地拿天才這兩個字來貶低我。我只是一個在堅定的信仰中充滿了困惑的人。
216
那個整天笑呵呵的人，難道不是嚴重的抑鬱症患者？我的憂傷似海，恰好是我源源不斷的快樂的源泉。
217
不要相信任何詩歌的地方志和編年史。實質上，詩歌中不存在特殊的區域性地理知識和斷代關係。當代中國詩歌中那些忙著斷代的現象難道不是一場又一場可笑的鬧劇？
218
我的詩歌批評，總體上還算是比較溫和的。我都懶得花上哪怕半秒鐘去鄙視當代詩歌批評界了。那個披著現代主義外衣的浪漫主義詩人艾略特說得更狠，他說：詩歌中並沒有格律詩和自由體詩之分，詩歌中只有好詩和劣詩之分。
219
中國文化的奴化趨勢，可謂一年甚於一年，尤其是近三四十年來，在豬圈內混點兒豬食的低水準的安全感籠罩下，當代中國詩歌批評圈將各省市的大量劣質詩人捧成了一流詩人或大詩人。為了遮蔽真正意義上的大詩人。而真正意義上的大詩人豈是這些掛著教授和博士名號的蠢貨們遮蔽得了的？
220
在一個奴才遍地的國度，在絕大多數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還在為蠢豬般的安全感而寫作的時代，真正意義上的大詩人，實在是太危險了。
221
我寫下的任何作品，在中國大陸有沒有讀者，有多少讀者，這個問題，很重要麼？是的，很重要。但是，這個問題，至少現在，一點兒都不重要。
222
在當代中國，能夠順利發表出版，能夠擁有廣大讀者的作品，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作品呢？真正好的作品，真正重要的作品，並不在公開出版物上，甚至，在網際網路上也難以存在。但任何無關痛癢只能在小圈子內自嗨而不具備廣大感染力的作品，不在此例。
223
中國當代文學和當代文學批評，絕大多數，幾乎都可以歸屬於一種蠢豬般低劣不堪的禁欲主義。他們反對浪漫主義，他們反對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總之，他們反對任何高級的事物。或者，由於長期被圈養，他們已經喪失了追求更高級事物的能力。
224
實際上，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蠢豬般的安全感更危險的事情呢？
225
哦，我的詩，我就要轉移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去愛你。
226
更安全的地方，是不談論詩歌的地方。因為談論詩歌，和蠢豬的安全感一樣，都是很危險的。
227
但是，怎麼能不談論詩歌呢？因為，蠢豬也在談論詩歌，所以，詩人更應當談論詩歌。這話說得似乎有點兒亂。不要緊，因為蠢豬無論怎樣折騰，永遠與詩無關。
228
談論詩歌，就等於相信，任何物質性的東西實質上都是精神的產物。正如現代醫學已經證明的那樣，絕大多數的生理疾病都源於精神疾病。
229
精神與物質的對立是必須的嗎？難道說詩只是一種精神而不是一種物質？
230
關於什麼是詩，我只習慣於自問自答。長期以來，無數人向我提出關於什麼是詩的問題。由於人們都沒問到點子上，所以我也就沒有義務非得作出回答。我更傾向於回應動植物們向我提出的問題。我和你們人類總是保持著某種若即若離的適當距離。
231
那種認為思維活動只屬於人類而動植物沒有思維的觀念，顯然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曾經在石頭深處漫遊。我當然了解石頭的思維。削成青玉片，截斷碧雲根。尤其是在中國，懂詩的石頭成了玉，信神的石頭去補天。
232
上帝是什麼？這個問題，實際上不應該是由人類來說的。如果人類能說清楚上帝是什麼，上帝也就不成其為上帝了。上帝創造了我們，我們只是他的作品。正如在我創作的那麼多作品中，從來就沒有哪一件作品問過我，我是什麼？時間久了，有不少我創作的作品，連我自己都忘記了。難道上帝只是一種記憶-人類所有記憶中最深刻的記憶？
233
人類只能說一說詩是什麼。但要說清楚詩是什麼，這幾乎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情了。就像人類要說清楚我們的自我究竟是什麼一樣艱難。通常情形下，我們只能說，我們不是什麼。比如說，人不是豬。但弔詭的是，人類當中的很多人是豬。而且不是特立獨行的豬，而是蠢豬。甚至於豬狗不如。
234
如果上帝不存在，如果神不存在，如果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更高級的事物，人怎麼可能知道自己是什麼呢？
235
在歐洲，尤其是在美國的時候，我是經常去教堂的；在日本，尤其是在中國的時候，我是經常去寺廟的。我反對基督徒不能去寺廟而佛教徒不能去教堂的說法。
236
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那一年，我去教堂去得最多。我生活中的一大轉變就是從讀中文聖經到讀英文聖經開始的。在一次交流中得知，教堂的一個女性神職人員居然還買過我的一本英文詩集。她的英語語速快慢有序，優美極了。她跟我講人類的原罪與救贖。
237
在信仰之中，承認自己還有困惑，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嗎？誠實地面對人性的種種缺陷，不是對人性缺陷的珍惜與辯護，而是為信仰找到一個更可靠的支點。至少就我目前而言，這個支點就是詩。
238
有時候，不妨先把一神論、多神論或泛神論這些問題擱置不論。首先，有一點是明確無誤的，如果不反對無神論，詩就沒有存在的理由。
239
所謂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的詩歌中的理性，如果值得讚賞，就應當更多地研究無神論是怎樣產生的。
240
雖說詩的內在結構與數學相近。但詩從不算計，詩中也從來不需要計算機。是的，詩是一種致力於從不算計的數學。
241
實際上，詩是最理性的藝術。詩的理性是為了突顯在正義觀念統攝下的人類情感。而如果沒有神這一觀念，人世間的正義將不復存在。
242
詩的審美感受力必須越超於所有的理性概念。除了至高無上的神聖存在，詩反對任何人為事物的一統天下。
243
信神。諸神中並無邪神與惡魔。所謂邪神與惡魔，只不過是無神論的偶像崇拜。
244
信神。遠離媚俗的大眾媒體，它們在膚淺的知識中擴大並且發展著它們固有的愚蠢。
245
信神。然後轉身。滿懷熱情地、甚至幽默地投入生活。儘管生活中仍然充滿了無數的未知或不知道。
246
信神。堅定不移地信神，並且誠實地表達自己的困惑。正因為困惑，人類才更需要信仰。
247
信神。並且寫詩。甚至也可以去寫散文寫小說。你可以幹你想幹的任何事情。你不會幹得太差。信神就是相信無神論最終幹不好任何一件事。
248
信神。然後轉身。關注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一個細節。細節並不瑣碎。細節不是碎片。我的《碎片集》中沒有一片是碎片。所謂碎片，指的是沒有了神氣與詩性的事物。
249
所謂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笑。此言差矣。此言大謬矣。因為，如果人類不思索，上帝就會哭泣。
250
詩歌是憂傷的，詩歌也必須是歡樂的。真正的詩人，是不願意看到上帝哭泣的人。
251
在生命的更深刻的層面，個性是多餘的。
252
我們已經看到，就連愚蠢的大眾媒體也在狂歡中呼喊著個性，就連網際網路世界崛起的自媒體也在爭分奪秒地彰顯著自以為是的個性。然而，一般人的個性中由於不具有通靈的特性而使個性成為了碎片。
253
詩的象徵主義時期或古典主義時期距今不遠。這是另一個話題。我今天所重點考察並且為之辯護的浪漫主義也不是沒有問題。現代主義以來的工具理性壓倒直覺感性，使文學與靈性分裂而趨向於科學，這難道不是肇始於浪漫主義嗎？不，當然不是。它恰恰是偽浪漫主義的惡果。
254
然而，我並不是一個反對科學的人。我只是反對沒有正義觀念的科學和科學迷信。
255
在人類的所有藝術中，只有建築藝術需要有更多的理性設計。那麼，某些國家的事故頻發的豆腐渣工程又是怎麼回事？難道是感性的結果嗎？不，它們也與感性無關。因為這些國家的大眾本身就是豆腐渣工程和絕望工程。
256
他們將隔絕稱之為愛情。他們將分裂稱之為團結。他們將暴躁稱之為和諧。他們將貧乏稱之為富裕。他們以謊言為真理。他們以無恥為榮耀。
257
什麼時候看到美，什麼時候病也就好了。
258
然而，不美的靈魂，是永遠都看不到美的。
259
什麼都不缺了，甚至錢也不缺了。人類仍然病得不輕。
260
拯救人類，這是上帝的事。自我救贖，這是詩和藝術的事。
261
醜來自於詩的形式的不完整，詩的形式的不完整源於詩的內容的不充沛。醜並不是一點兒美都沒有。醜是一種最低級的美。醜是對真與善的悖逆。
262
由於詩無時不刻地警覺著人性與社會的種種醜惡。詩人乃是人世間最全面最徹底最根本的戰士。
263
然而，我深深地感到悲哀，我長久地遠離了人群，我甚至遠離了自然山水。除了外出倒垃圾，我長久地自閉於小工作室。我被這世界的種種病毒嚇壞了。我是一個好戰士嗎？我還能繼續戰鬥嗎？我還有戰鬥力嗎？我鬱悶極了。直到天上掉餡餅，不，直到天上傳來一個親切的聲音：「孩子，不必發愁，還是繼續寫你的詩吧。這個世界之所以如此糟糕，就是因為還沒有幾個人在真正地寫詩。記住，還有什麼比詩歌更具戰鬥力的呢？」於是，在漫長的獨處生活中，我又有了繼續生活下去的信心，我又有了內在的歡樂。
264
那麼，詩的具體的表達方式中，難道就不包含工具理性或語言技術的科學成分嗎？很顯然，是要包含的。詩除了研究人性與大自然的複雜構造，也必須研究語言本身的奇妙構造。但重點在於思考，究竟是什麼包含著技術層面的這個「包含」。以免於種種輕浮的時髦，以免於市儈的小聰明和花裡胡哨。
265
當然，從狹義到廣義，詩並不只以文字語言的方式呈現。繪畫是視覺的詩，音樂是有聲的詩，舞蹈是身體的詩，建築是凝固的詩。諸如此類。託爾斯泰和卡夫卡也只不過是以小說的形式寫詩而已。類似的話，我早已說過多遍。類似的觀點，也早已是常識。但類似的常識，並沒有讓世界變得更好。
266
只有當上帝這一觀念變成了常識的時候，我們的世界才能真正好起來。因為人類，當然包含我在內，都是墮落的，都是需要救贖的。
267
眾所周知，中國的廣東人什麼都吃，天上飛的，水裡遊的，地上跑的或爬的，沒有什麼是中國的廣東人不敢吃的。這是真的嗎？不，這不是事實。因為廣東人不敢吃神。實際上，任何地方的人，都不敢吃神。這就是人類希望之所在。
268
人類什麼都吃，就是不敢吃神的這一事實，證明了神的絕對權威。至於教會或教團的權威則是另一回事。即使是無神論者和科學迷信者也不敢吃神。因為，無神論與科學迷信，其最終目的，只不過是為了以己代神。什麼都吃的人，他們不可能吃了自己。
269
詩歌中的憂傷是絕對必要的。詩歌中的憂傷是為了節制在生活中的放縱和盲目的快樂。
270
詩是一種有關可能性的藝術。生活還有什麼可能？人類墮落至此，似乎已走投無路。科技雖然為我們的生活提供了諸多方便，但同時破壞並且惡化了我們的大環境，加速著整體毀滅的進程。如果不信神，不向著上帝呼告，如果不寫詩，我們的生活就不再有任何可能。
271
詩是唯一不需要宗教和宗教組織卻仍然相信上帝存在的藝術。至於詩人組織或藝術家組織，那是更加等而下之的東西。
272
詩不相信任何組織。詩只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愛情和友誼。
273
在人類的所有組織中，從來就不存在愛情組織或友情組織。那麼，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來了，人類的組織究竟都是用來幹什麼的呢？那些習慣於找組織的人是找不到真正的愛情和友情的。
274
理所當然，詩人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存在非強制性的正義的共同體和愛的共同體。但那不是組織。
275
人一旦有了神的觀念，科學就成了小兒科。在工具理性的觀念裡，重物只能向下墜落，桃樹只能長出桃子並且引來下山摘桃子的人。但在詩歌中，植物性動物，動物性植物，重物會向上升起，桃樹會長出李子和姓李的老子。
276
泛神淪，只是意味著，我還沒有找到真理，我還無法確立我的一神論信仰的一種狀態，也是我困惑的原因。我唯一可以明確的，就是反對無神論。
277
正是由於我的泛神論傾向，我從來做不到因我的靈魂而瞧不起動物的靈魂和植物的靈魂。如果豬也能有通靈的詩性，我也一概予以尊重。
278
寫詩，就是自己為自己進行一場又一場的洗禮，就是將自己乾枯的全身心浸到水中。必不可少的洗禮儀式，不僅古希伯來人遵從，古希臘人也同樣遵從。
279
現代主義詩歌中，不具有兩希文明（希伯來和希臘）氣息的詩歌，就是特別可疑的詩歌。兩希文明的主要精神就是反對無神論。
280
難道無神論者的拜物教和各種萬歲各種永垂不朽的口號不是更瘋狂嗎？難道無神論不是更加非理性嗎？
281
聽說我的小兒子又要來看我了。這真是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不思考不寫作了。我自己長期呆在小工作室裡，有時候十天半月都見不到兒子一回，我必須好好陪他玩一會兒。
282
有一個冬天，那時候，我的兒子才兩歲左右，在我家的那個小花園內，我對我兒子說：「孩子，你看，春天快到了。」我兒子扭頭給我一句：「爸爸，冬天裡最好只說冬天裡該說的話。」
283
還有一次，春天終於來了，我的兒子三歲了。在美國新澤西州的一棵花樹下，我兒子問我：「地球小的時候，上帝住在哪裡？等我長大了，我可不可以不追求真理？」
284
現在，我的兒子六歲了，上了學前班。他還時不時會說出一些妙語來，但已經遠遠不如在接受教育之前那樣有那麼多妙語了。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如果他不接受系統性的鈍化甚至於泯滅靈性的教育，今後他又如何入世生活呢？人啊，無論選擇哪一種生活，都是要付出相應的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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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兩希文明（希伯來和希臘）面前，中華文明傳統並不那麼值得驕傲。中國文化傳統中，有很好的東西，但規模太小，有時候小到氣若遊絲。中國文化中的糟粕和愚蠢卻是大規模的。近百年來，加上某種入侵的邪惡幽靈，中國的愚蠢規模空前擴大無以復加。那種出於對現成利益與市場規模的考慮而誇大中國傳統文化價值，並且進一步論證現狀合理性的種種說法，尤其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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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不更多地向兩希文明學習，以為靠中國傳統文化自身就能長出新的系統性文明形態的種種說法。就算是把我摁在老虎凳上給我灌辣椒水，我也是不可能接受此類說法的。即使我因受不了酷刑在口頭上承認了他們，但在心裡，我是永遠不可能相信他們的。他們還要蠢壞到什麼時候呢？似乎看不到頭了。那麼多年下來，幾乎每一年，我們都在說這一切該結束了，他們快完蛋了。結果呢，我們當中這樣說的人反而先於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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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誰呢？中國寫詩的人那麼多，其規模之大，乃為世界第一，但真正寫詩的人，並沒有幾個。絕大多數詩人，只是在寫這邪惡環境允許之下的適合發表和出版的詩。那種沒有精氣神的裝飾性的審美，那種標本化的可憐小玩意兒，那種奴才的詩意和奴才的藝術性。他們著作等身但渾身蛋疼地洋溢著自我羞辱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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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人世間的利益法則，永遠無法真正給任何一個人評功定罪。真正的詩人相信，對我們人類的最終裁決權，在神那裡，在上帝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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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中國是一個信神的國度。中國是什麼時候變成一個無神論的國度的。近百年來，深哀巨痛，中國淪為無神論與偶像崇拜的雜交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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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知，今天下午，我的小兒子來看我了。我難得地在室外與他玩了一小會兒。陽光下，他握著兩隻稚嫩的小拳頭不斷地在我身上擊打（他媽媽給他報了個武術班以增強體能）。小兒子一邊擊打我一邊跟我說：「爸爸，如果你生氣，你就會變成一隻癩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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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不會對我兒子生氣。我愛還來不及呢。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但是，對當今世界之種種敗壞，難道我就一點憤怒情緒都沒有了嗎？「如果你生氣，你就會變成癩蛤蟆」。是的，至少，我希望減少我對這個世界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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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兒子，俞古諾，他現在還那麼小，但毫無疑問，他就是我在這個人世間的最偉大的導師。他教給我的遠比我能夠教給他的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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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儘管我對這個世界越來越溫情了，但夜深人靜時，我實在無法克制我的悲痛。有人說，我的詩歌中有著深刻的將溫情與悲痛相融合的崇高感。這樣定義我的詩，我不一定認同。但我必須感謝這個定義中所包含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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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真正好的詩歌，既是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同時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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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個人，都是更願意遵守快樂原則而享受生活的。但享受生活並不等於享受生命。對生命的享受必須在更高的維度上加以實現。這個高維度可能就在深淵中，在更苦難的國度，在難度更高的創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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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半百，跑了世界那麼多地方，我不得不反思我的人生來路，梳理我的精神線索和重組我的精神譜系。近年來，我在想，我是不是要試著踩一踩剎車？我是不是要有一個新的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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趨炎附勢的人不可能真正地享受生命。那種哪個國家強大就往哪個國家跑的人充其量也只是享受生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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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精神上，我早有脫亞入歐的傾向，近年來又傾向於脫美入歐。我很喜歡日本和泰國。日本更是脫亞入歐的典範。我很喜歡歐洲的文化和藝術氛圍。我喜歡歐洲的建築。儘管歐洲現在的問題很多。歐洲各國的國力並不那麼強大。但我不是一個勢利眼。無論情形多麼複雜，我相信歐洲各國都有能力更妥當地解決他們自身的問題。我相信他們一定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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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熱愛歐洲。因為歐洲是現代詩的故鄉，是浪漫主義的大本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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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哪一天，我定居在某個更小的國家，這一點都不值得奇怪。也許哪一天，我會回到我的故鄉中國紹興，或是紹興周邊的某個小地方生活，怎麼就不可能呢？我早已厭倦了遼闊和偉大。我願意在小地方生活，在那種小到心裡去的地方，寫詩，寫那種只有我才能寫的特有的詩，信我所信，愛我所愛，真正地享受生命。
【作者簡介】
中國當代詩人、思想家和藝術家，他的詩歌被譽為詩歌的民法典。作品入選《中國百年文學經典》（北大出版社）、《中國現代文學選》（美國諾頓出版社）等選本。他的詩作如「墓志銘」、「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裡」、「南方像莎士比亞一樣」、「愛情之歌」、「將夜」、「倒影」等被多部電影引用並被眾多音樂人譜曲傳唱。2015年獲得由義大利國會頒發的 Liberate 國際文學大獎。同年入選中國百名公共知識分子2016年受邀到美國布魯克林圖書館參與「國際作家交流項目」2013年至2018年先後受邀到哈佛、耶魯、羅耀拉、普林斯頓等大學，以及佛蒙特、曼哈頓、新澤西、洛杉磯、舊金山、矽谷等地的文化藝術機構講座、朗誦和發表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