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文/程橙
攝影/達生
視頻/池帥
採訪當天,吳剛從劇組請假回來給新片《沒有過不去的年》跑路演,電影發布會剛剛結束,吳剛疾步如風地來到採訪區,坐得筆挺,情緒飽滿,用他充滿磁性的嗓音說了句,「來吧!」他甚至沒喝一口水,我們的採訪就開始了。
三十五年前,進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表演學員班的吳剛,和如今已是他妻子的嶽秀清、好友丁志誠、馮遠徵,一起成為了最後一批人藝學員班的學生,人稱「八五班」。
畢業後,馮遠徵和丁志誠逐漸在影視上嶄露頭角,吳剛卻一頭扎在了人藝的話劇舞臺上。那時候也有影視劇找上門來,但他總說,話劇的檔期不允許。因為人藝的老先生們告訴吳剛,戲劇是清貧的,要守得住寂寞。
然而,正是錯過了那些「寶貴」的影視機會,才真正成為了他表演事業上最寶貴的財富。
因為,他踩在了中國戲劇界巨人的肩膀上。
當年輕的吳剛踏入這座劇院時,譚宗堯、朱旭、任寶賢、林連昆、黃宗洛等一大批中國泰鬥級演員還活躍在舞臺上。一部部經典話劇的背後,更是聚集了夏淳、歐陽山尊、曹禺、英若誠等彼時仍然在世的話劇大家。
1988年,何冀平編劇的話劇《天下第一樓》首演,吳剛演了「瑞福祥掌柜」這樣一個小角色,可和他對戲、飾演夥計常貴的演員,是他表演班的班主任、表演藝術家林連昆。
吳剛第一部主演的話劇,就是曹禺的《雷雨》中的男一號周萍。
「周萍應該是我的第一個主角,我跟濮存昕老師互為AB角。有一場,曹禺先生去看了我們的演出。我很忐忑,你想啊,你要在舞臺上詮釋大師的作品,非常緊張。
「但先生對我們這些年輕的小孩兒們、小崽們,是一種非常非常寬容的態度,他說『你們就放手去演,放手詮釋每個人物』。中場休息的時候,我們一起來到後臺休息室,聽先生給我們解讀《雷雨》,後來我們一起拍了張照片,這張照片已經定格在了我們北京人藝的畫廊中。」
當初吳剛是被北京人藝「四大導演」之一,執導過《茶館》(老舍)、《北京人》(曹禺)、《名優之死》(田漢)的夏淳導演看中,加入了當時青年版《雷雨》的團隊之中。
當時劇院為了培養年輕人,找了一批年輕演員來詮釋劇院的看家戲《雷雨》。夏淳導演也許是在執導《天下第一樓》時,發現了吳剛身上的潛質。
吳剛出演《雷雨》劇照
「夏淳老師以前就是大家(出身),那時候,我們一聊就是半天,他和我們講那個年代的』大家』是什麼樣子、家裡面的規矩,非常非常有收穫。
「我們以前看影像資料、看電影,比如《南徵北戰》,覺得那麼真實,為什麼呢?因為(電影主創)他們見過電影中這樣的人,他們知道那個年代是什麼樣的,所以他能夠詮釋出非常感人至深的人物形象。我們現在離著(《雷雨》發生的年代)稍微遠了一些,怎麼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接近那個年代的人物?幸虧有夏淳老師這樣的橋梁,讓我們有一條捷徑,能夠儘快地接近人物,這是不得了的。」
話劇是北京人藝的根。1988年,翻譯家英若誠引進並翻譯了美國著名話劇《譁變》。
當時,兒子英達不太看好這部只有男性角色的話劇,但英若誠認為,這部話劇如果改編中文版,必將火爆。
英若誠談《譁變》
劇本翻譯好後,人藝特意請來了憑藉《賓虛》獲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演員查爾頓·赫斯頓來導演此劇,演員陣容幾乎是那個時代人藝的巔峰:任寶賢、朱旭、修宗迪等表演藝術家悉數上陣。在看彩排的時候,臺下的吳剛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夠上臺,成為這齣話劇裡的一份子。
導演赫斯頓在給北京人藝的演員排戲
給他印象深刻的是,赫斯頓一字一句地幫助演員調整臺詞和節奏,精確到用秒來計算每一個情節的時間。後來,吳剛還在採訪中談到,「準確」是一個演員的基礎,但「精準」才是最重要的。他用了一個很形象的比喻:打蛇打七寸,行家上手才知道七寸在哪裡。
「美國很多大牌的演員都演過《譁變》這個戲,很多經典的走位和調度,都是他們曾經在舞臺上千錘百鍊,保留下來的。赫斯頓把這些移植到了北京人藝的舞臺,你要擁有機會參演這樣一個戲,那對一個演員來說,是莫大的榮幸跟學習的好機會。」
正在這個時候,飾演第一男主角、律師格林沃的任寶賢忽然失聲了。劇院問吳剛願不願意飾演格林沃。
「還用問嗎!」
吳剛用一個星期就把格林沃所有的臺詞全部背了下來,其中包括大量的辯護臺詞,難度極大。
但是,任寶賢很快就恢復了聲音。
任寶賢與朱旭《譁變》劇照
本來以為和自己做夢都想參演的話劇失之交臂,就在這個時候,飾演被告馬瑞克的演員忽然告假,吳剛再次用了一周的時間,背下了馬瑞克所有的臺詞。
終於,他和任寶賢、朱旭、修宗迪等人藝的老先生們,共同站在了《譁變》的舞臺上。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第一次上舞臺的時候,任寶賢老師在後面拍了我一下,說,『小子,放鬆!』我都沒回頭,我知道,先生的這種鼓勵,記在心裡就ok了,他們這些藝術家,能夠託襯著我們這些小崽們一起在舞臺上滾,我覺得是一種莫大的快樂。我自己非常有幸,能在北京人藝接觸到我們前輩大師,見過真正的藝術家是什麼樣。」
吳剛《譁變》首輪演出劇照
作為本劇的譯者,英若誠更是多次來到彩排現場,並曾經親自鼓勵吳剛——
「英先生那時候大病初癒,跟我說了兩句話,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說,』你放鬆了演,還有點兒稚嫩,有點兒青澀,沒有關係。』我覺得這都是對一個演員極大的鼓勵。」
仿佛命運的安排,2006年,吳剛終於拿到了「格林沃律師」這個角色。
「我一直在腦子裡想,一旦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詮釋格林沃這個人物。經過了漫長的等待,任鳴導演跟我說,想復排《譁變》,《譁變》的劇本真的太棒了,所以我一口氣就答應了,我說我只有一個要求,我非格林沃不演。我一定要演他,因為我覺得這個人物,是整個戲節奏的調節,他是整個戲節奏的靈魂。」
吳剛飾演格林沃版《譁變》
【更多關於《譁變》的資料請閱讀:看完話劇《譁變》,你才看完這個故事的三分之一】
舞臺上的表演是不可再生的瞬間,劇作家的劇本是流傳百年的經典,永恆和轉瞬的碰撞,才製造了舞臺上的奇蹟。
「我每年演出的時候,跟上一場都是不一樣的,我永遠在摸索著往前走,讓角色更好、更精準。隨著你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你對人物的理解跟詮釋是不一樣的,每天對手(演員)的感受也是不一樣的。每天都有新的感受,是做一個演員的一種快樂。」
2019年,我看了吳剛主演的話劇《譁變》。那時他早已憑藉著多部電視劇躍上一線男演員的行列,被網友和粉絲冠上了各種暱稱,表情包和小視頻火遍全網。話劇上演的兩個半小時,我仿佛看了一場百老匯上演的原版話劇,整個過程酣暢淋漓。走出劇場,吳剛在我心裡就只留下了一個標籤:演員。
憑藉《譁變》,吳剛獲得了中國話劇最高獎項「金獅獎」。
舞臺是吳剛的滋養,《茶館》裡他一人分飾兩角,飾演了大煙槍唐鐵嘴,和油滑奸詐的小唐鐵嘴;《日出》裡他飾演了被生活逼到死角、卻同樣把別人逼到死角的李石清;《風月》裡他飾演了滿口孔孟之道、一肚子男盜女娼的老貪官許恩師;《北京人》裡他又飾演了毫無主見的封建大少爺曾文清……
「作為北京人藝的一員,我非常有幸,能在北京人藝把《雷雨》《日出》《北京人》都演了,因為可以說,(曹禺的這三部劇)這是我們劇院的傳家之寶。能夠參演這幾部經典劇目,對一個演員的成長、舞臺經驗的積累、詮釋角色的理解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為了演好「達康書記」,吳剛理了一個寸頭,被妻子嶽秀清吐槽了很久,但他堅持認為那個寸頭適合人物。果不其然,「達康書記」憑藉著一副樸素的人民公僕形象,一舉出圈。
吳剛接觸影視劇是在1996年,他參演了大型歷史劇《東周列國·春秋篇》,在其中飾演過韶關一夜白頭的伍子胥。他把一個執著到癲狂、最後毀滅的悲情英雄,演得有血有肉。
吳剛在《東周列國·春秋篇》中飾演伍子胥
但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吳剛又回到了話劇舞臺。直到十年以後,在曹保平導演第二部長片《光榮的憤怒》中,吳剛飾演了富有正義感的村支書葉光榮,與他對戲的,是「黃金反派」王硯輝。
《光榮的憤怒》劇照
2008年,吳剛出演的電視劇《潛伏》播出,劇中他飾演的「陸橋山處長」蠅營狗苟、四處攀附,最終被地下黨翠萍一槍爆頭。這個角色本來在劇本中只是一個簡單的反派,但吳剛通過二度創作,將這個角色豐滿了起來,讓他有喜感、有欲望、有心機,甚至有可憐之處。
《潛伏》劇照
「前幾年我在橫店拍戲,我們在一個小咖啡廳的門上看到一張說明——《潛伏》陸橋山爆頭之地,這說明大家對人物的一種認知,我心裡還是挺高興的。」
拍攝電影《白鹿原》的時候,導演王全安請他出演第一反派鹿子霖,早就看過小說的吳剛對這個角色十分期待,因為他看到了貪婪的鹿子霖身上追求進步、對家族有擔當的側面。那個時候拍戲,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除了睡覺都在想自己臺詞裡的語音語調。為了能說出一口熟練的陝西「原上話」,吳剛特意請了一位當地小夥子做自己的「小老師」。
吳剛在電影《白鹿原》中飾演鹿子霖
吳京有一次採訪談到拍攝《戰狼2》的時候,被吳剛的認真震驚到。飾演退伍老兵的吳剛一進組,就主動提出自己要進行體能訓練,夏天幾十度的高溫裡,他不僅端著槍練習瞄準,一站就是幾個小時,還穿著戲服,並且每天臨走還把戲服穿走。吳京一看吳剛這個認真的架勢,就提供給他大量子彈練習,讓他感受每打一發子彈槍的後坐力。
那天吳剛練吐了。
等到拍攝《破冰行動》時,拍攝前吳剛做了大量的採訪工作,和自己飾演的李為民局長的原型人物待在一起,觀察他、了解他,並和造型團隊多次討論後,這才一點點揣摩出這位深謀遠慮的公安局長,是怎樣的形象。
拍攝《奪冠》的時候,為了更好地了解女排隊員的訓練和生活,吳剛咬著牙訓練,甚至連每一個發球姿勢都去反覆琢磨,大量閱讀訪談和史料,體會袁偉民當時的困境和心態,「忘掉演員本身,記住人物,是對演員最大的褒獎。」
去年拍攝完成的又一部「偉光正」題材劇集《刑警之海外行動》中,吳剛飾演了在海外執法的公安刑警高笑天。
「很多男孩都有兩個(夢想)選擇,第一當兵,第二當警察,當兵和當警察我全試過了,但是海外執法我沒有做過。我做了很多功課,拍戲之前的一個星期,我跟投資方說,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我們要把所有的演員集中在一起,請專家給我們講,海外執法是什麼樣的。海外執法真的很難,你沒有執法權,你要動心思,這是我從來沒有涉足過的。這樣的角色很難演,觀眾喜歡看熱鬧,但是這部劇沒有動作戲,必須憑智慧(執法)。」
今年,吳剛在《沒有過不去的年》裡的表演,讓我想到了吳剛曾經出演過的一部話劇《北街南院》。
一樣是一個一地雞毛、無處躲藏的中年男人,一樣夾在兩個女人之間遭受著內心自我譴責的矛盾。有趣的是,《北街南院》演的是SARS期間的故事,全球疫情肆虐的如今,回想起當年那部話劇,裡面的臺詞和情節,竟然一點也不過時。
「多謝你提醒我,十多年前演的這部劇,可能(跟當今)有一些契合點。《北街南院》我演的是眾生相裡的一個,《沒有過不去的年》則是從一個人物的視角去展開。 」
採訪結束以後,吳剛立刻趕回劇組《新名利場》,導演劉家成是人藝合作的「老夥伴」了。上次我們採訪他的時候,他就說,有機會想和吳剛合作一把。果不其然,這次,兩人終於「走到了一起」,還讓吳剛演了一個話劇團的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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