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聲明:本專欄依據嚴謹史料寫成,為杜月笙歷史傳記,非虛構類小說
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八月十五日,當勝利的消息傳到西廟時,夜雖然已經很深了,但所有人都醒著。
有人在放鞭炮,有人在歡呼,有人在喜悅中哭泣——
在杜月笙的房間裡,顧嘉棠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地說:「我早曉得有這一天,從重慶帶來兩瓶三星白蘭地,此刻讓我去拿出來,大家痛飲三杯!」
酒拿來,顧嘉棠又鄭重其事地向大家說:「這兩瓶酒是專為慶祝勝利喝的,要麼統統喝光,否則我不打開!」
大家興高採烈地嚷喊:「那是當然,我們一定要喝光!」
這時,顧嘉棠在眾人面前補充一句,他一邊開酒,一邊望著杜月笙說:「月笙哥,今夜是一輩子最值得紀念的一剎那,你要不要破一回例,開一次戒?」
杜月笙自進入中年,因為身體不好,患有氣喘重症,滴酒不沾,但這一次他興致勃勃,毫不猶豫地端起酒杯說:「好,撥我半杯!」
勝利之夜的半杯酒飲下,杜月笙醉了。
往後想起這一時刻,杜月笙常對人說:「抗戰勝利那天夜裡,半杯白蘭地,使我吃醉了,困了很香很甜的一覺。」
布衣抗戰八年,天明之後終於可以重返上海灘了,雖然在西廟沒能尋覓到再攀梟雄之巔的機會,但杜月笙終究還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
八月二十三日,杜月笙率領杜門親信顧嘉棠、葉焯山、龐京周、朱品三等七人,乘坐「健飛十七號」交通船,過建德,經杭州,重返上海灘。
剛到杭州,上海灘遠道來迎的杜門中人,如徐採丞、朱文德等人早已先行抵達。徐採丞向杜月笙報告說,五百萬上海人聽說杜先生凱旋歸來,歡欣鼓舞,舉市如痴發狂,盛大空前的歡迎儀式早由友好商量籌備起來,屆時上海灘將萬人空巷,齊聚北站爭睹一別八年的杜先生風採,還要在通衢大道,北站附近,搭起一座座的七彩牌樓,以示對杜先生的由衷擁戴。
這樣的江湖場面是杜月笙內心渴望的,但嘴上他卻說:「那怎麼可以!我杜月笙不過區區一名老百姓,杜月笙回上海,大家要搭牌樓,那將來重慶大員陸續的來,又如何歡迎法?」
然而這一次,杜月笙的謙遜卻沒能給他營造出江湖好氣象,就在他準備從杭州搭乘滬杭甬鐵路專車凱旋上海時,一連多日的豔陽高照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陰溼的梅雨天。
杜門一向講究好彩頭,未凱旋,即遭紛飛不止的梅雨,杜月笙的心情有些沉重。更糟糕的是,就在這個時候,杜月笙接到了一個確切消息,吳紹澍當上了上海市副市長、三青團書記,就連陸京士志在必得的社會局局長一席也讓他囊括而去,小人得志,杜門遇冷,不祥之感轉眼就成了不祥之實,這一切不由地讓杜月笙的心中升起了陣陣陰霾。
想到幾天前吳紹澍在西廟對重慶任命一事始終絕口不提,杜月笙愈發地覺得此人不僅來者不善,走後更可能不善。
憑藉幾十年的江湖嗅覺,登車之時杜月笙臨時宣布下車地點要改在梵皇渡車站,而不是原先安排的上海北站。
可是車剛到梅龍鎮,壞消息就來了。
兩個負責通風報信的杜門中人,一登車,不跟任何人寒暄,便徑直走向杜月笙俯耳密語。一聽之下,杜月笙不由地臉色大變,他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裡,在陰雲密布中強穩著。
旋不久,凱旋的專車駛抵梵皇渡車站。車站裡,風雨悽悽,一片蕭條,站臺上只有為數不多的一些親友前來迎接,他們強顏歡笑卻無法掩飾心情的沉重,很顯然,他們都已經知道了那個壞消息。
一別八年,當看到杜月笙下車的那一刻,萬墨林從親友中走出來迎上去,喊一聲「爺叔」,跟著便流下了滾燙酸楚的眼淚。
杜月笙眼眶亦有些溼潤,他在萬墨林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然後說:「墨林,家我就先不回了,你把大家都安排妥當。」
說完,杜月笙要顧嘉棠與自己一同上車。上了車,杜月笙對顧嘉棠說:「嘉棠,你家是最好的落腳點,我要到你家中先住一歇。」
回到上海灘,既不回華格臬路杜公館,也不上十八層樓,更不到杜美路大廈,杜月笙的這個決定讓所有人感到駭異,顧嘉棠心直口快,在車上忍不住問說:「月笙哥,到底出了什麼事體?」
杜月笙說:「吳紹澍『分開八片頭頂骨,澆下一盆冷水來』,我要到你家中避一避,靜一靜,想一想。」
顧嘉棠意識到事體嚴重,不再多言,只沉悶地安慰說:「我家就是月笙哥家。」
車到愛文義路顧公館,杜月笙面色不好,推說一路覺得太疲倦,落腳就到顧公館客房休息去了。
杜月笙一關門歇下,顧公館裡頓起響起嗡嗡雜聲,眾人驚問到底出了什麼事體?經知曉詳情的上海人詳細一說,在場之人無不瞠目結舌,義憤填膺,破口大罵。
原來是當今上海灘第一新貴,由杜月笙及杜門中人一手提拔,足足喊了十年「夫子」、「先生」、「師座」的吳紹澍在明目張胆地拆臺搗鬼。他動用手中權利,叛性大發,在迎接杜月笙的北站附近,貼出了匿名傳單、大字標語,以「打倒惡勢力」、「杜月笙是惡勢力的代表」、「打倒杜月笙」等駭人口號,大肆攻訐凱旋歸來的夫子先生。
不放過並竭盡所能地放大杜月笙的江湖原罪,吳紹澍這一招可謂是狠毒無比,如能得逞,杜月笙必將被打回原形,並且是比原形更加黑暗醜陋百倍千倍,永世不得翻身。
江湖縱橫五十多年,這是杜月笙一生中遇到的最大危機。
他感到不寒而慄,亟需深思長考。
首先,他需要確定這幕後黑手到底是不是吳紹澍?如果是他,他究竟是受人指派?還是自己有了「欺師滅祖」的野心?
面對這些問題,杜月笙很想借顧嘉棠的一尺地方,細細思量,求個結論。但與此同時,他又想用偏居別地的方式來試探試探,自己在上海灘究竟還擁有多少江湖人心。
這是杜月笙江湖境界爐火純青後,極其微妙極其老道的一個心理。
一切都隱藏在表面看黯然失色,深入看平靜有道的湖面之下。
杜門中眼拙的人在說到這一段時,總是這樣講,八年離別,渴望一見杜先生的至親好友,依舊許多,愛文義路顧公館門前,依舊冠蓋雲集,戶限為穿。盛情之下,杜先生只好打點精神,強扮笑臉,一一接待肆應。白天,有接收人員、各界友好登門拜訪,夜晚猶有落過水的漢奸國賊,自知罪責難逃,或親自來,或派遣家小代表,趁夜求訪,懇求杜先生能為他們定個主張,施一根救命稻草。
而杜門中有道行的人卻說,杜先生強扮笑臉下其實已經顯露了一些江湖神採,他已經開始看局布子了。
陸京士說,杜先生在與叛逆小人吳紹澍對局時,他首要的還是和,而不是戰。
在訪客電話,一天到晚走馬燈似的來個不停的時候,杜月笙曾問他,京士你看,我這兩天能否收到吳紹澍的名片?他能否親自前來向我解釋清楚?他應該知道,如他確有苦衷,我是可以原諒他的。
陸京士說,依我看,誠意只在三日之內,三日之內他不來負荊請罪,事體就怕要看向反面。
陸京士始終惡視吳紹澍,但話卻一直說的留有餘地。
自九月三日重返上海灘,一連三日,杜月笙滿懷期待,一心在等吳紹澍。
但吳紹澍在這誠意期限內,始終沒有現身。
博弈有時候就是這樣驚心動魄,就像事先聽到陸京士所言一樣,到了九月七日,正當顧公館座客已滿時,外間忽然有人來報,吳紹澍吳副市長親來拜訪。
杜月笙一聽,大喜過望,連忙起身親自去迎。哪裡知道,吳紹澍進門就是一張冷漠傲慢的面孔,見到杜月笙來迎,他幾乎沒有任何表示,很是趾高氣昂地就登了堂。
落下座來,吳紹澍一臉冷漠,跟杜月笙敷衍三言兩語門面話,不等杜月笙打開心扉,吐露衷曲,他便當著眾人的面又給了杜月笙一刀。
吳紹澍以副市長的口吻當眾宣稱:「第一、鄙人今天正式通知諸位,上海光復,百廢待興,市黨部現有決議,任何人等,均不可對漢奸私相授受,為其脫罪。違此令者,嚴懲不貸;第二、日本雖已投降,黑惡勢力猶在,凡屬地痞青皮,幫會莠民,概與敵偽分子等同視待,不得授予任何官職;第三、敵偽資產由市黨部統一收取,犯此禁者,以奪佔敵產論罪。」
說完,吳紹澍不容杜月笙有說話留客的機會,立刻拂袖而去。
見吳紹澍公然向杜月笙挑戰,又當眾給杜月笙難堪,在場的杜門中人均義憤填膺,他們破口大罵吳紹澍欺師滅祖,忘恩負義,「小人得志發癲狂」。
顧嘉棠、葉焯山、高蘭生這一些老弟兄直接揚言,不怕上刀山,下油鍋,非跟吳紹澍拼命,出了這口惡氣不可。
恆社弟子含蓄些,他們氣憤難平地說,定要找吳紹澍理論理論,他若再狂妄下去,恆社弟兄也要跟他別別苗頭,軋足輸贏。
見杜門中人要群起硬拼,杜月笙站起來示意眾人稍安勿躁,他說:「不要忙,我自有應對的辦法。」
這時,顧嘉棠握緊拳頭,憤憤然地說:「吳紹澍個赤佬是給月笙哥磕過頭拜過先生的,欺師滅祖,照江湖規矩就該處死!月笙哥,現在就該把他的拜師帖子尋出來,讓我們幾個老弟兄拿去找他算帳!」
關鍵時刻,老弟兄到底有江湖默契。
杜月笙笑著說:「嘉棠一記猛拳打到了點子上。」
經杜月笙點頭,萬墨林立即命人打開保存拜師帖的保險箱,在一包包的大紅帖子中搜找吳紹澍的那一份,殊不料越找越心慌,找到最後,上千份的拜師帖子一份不缺,獨獨少了吳紹澍的那一份。
杜門竟然出了內鬼,這是杜月笙萬萬沒有想到的,他氣得臉孔鐵青,渾身直發抖,顧嘉棠更是怒不可抑,他當場直跳起來,高聲咆哮說:「三天之內,我非殺了這個吃裡扒外的內賊不可。」
此話一出,杜公館頓時人心惶惶,風聲鶴唳,氣氛之恐怖緊張,空前絕後。杜月笙知道,循著蛛絲馬跡,硬起心腸,下得辣手,抓出這內賊並不是什麼難事,然而兩天過後,杜月笙卻將顧嘉棠拉到一旁說:「家醜不可外揚,縱有小吊碼子,還是放他一馬,不要見血了,免得全家不得安寧,傳出去反而給吳紹澍幸災樂禍。」
顧嘉棠說:「我眼裡揉不進這沙子。」
杜月笙說:「眾生好度人難度,權當放下刀子,吃一碗情面吧。」
杜門龍蛇混雜,杜月笙心中清楚,盜帖之人多半是杜門中未能度上岸的老人,在這風口浪尖,殺門中老人,血必濺撒門外,這不僅不祥,而且不利。
將顧嘉棠的怒火平息下去後,表面上杜月笙依舊平靜如故,但實際上他已經手出袖籠,拉開陣仗了。
杜月笙召來陸京士,說:「接下來你替我在上海各大報大登一則廣告,八年抗戰,放棄一切,冒險逃出上海,出錢出力,無役不從的這許許多多,一字不要提及,只要謙衝自抑就好。」
陸京士心領神會後,為杜月笙謀出了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並刊登在了上海各大報紙上——
「天河洗甲,故土遄(chuan,迅速之意)歸,自維無補時艱,轉覺近鄉情怯!」
有此言溫潤江湖人心,之後杜月笙謝絕一切歡迎之宴,不問世事,其徹底的程度,連上海商會的聯誼聚餐,他都遜謝不去,託故避過。而不論何等人物,只要在他面前提起吳紹澍,他不但絕無怨言,反而聲聲讚譽,滿口推崇。
杜月笙的這個江湖姿態,像是在告訴整個上海灘,吳紹澍你要進取,我便退讓,你要風光,我便沉入湖底,你要君臨上海灘,我盡可以讓你踩在腳下——難道說這樣,你吳紹澍還有不盡滿意我杜月笙之處嗎?
見杜月笙光挨打,不還手,人高馬大,身手不凡的吳紹澍果然是越戰越勇,以至於乾脆把杜月笙當成了可以射光所有箭的靶子。
然而,小人野心家終歸還是忽略了一點,杜月笙的江湖人心尚在,你這樣毫無顧忌、變本加厲地拿箭射他,當你的箭射完了,卻不知道自己不僅將有利用完了,也將人心耗盡了。
這時,世人想到的不再是杜月笙乃惡勢力的代表,而是你吳紹澍乃欺師滅祖、忘恩負義的小人,太過分。
到這階段,再朝前走一步,便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換一個角度講,杜月笙之所以敢把自己當成靶子讓吳紹澍射,只因他握有江湖人心,而在握有江湖人心下,吳紹澍根本打不到他的要命尺寸。
而吳紹澍本人就不同了。
杜月笙正在湖底盤算著他的要命七寸呢。
等好兄弟戴笠一到上海灘,打小人七寸的好戲就可以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