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美慧
編輯|姚璐
攝影|王海森
入侵
在北京東四環外一片廢舊廠房區尋找摩登天空很容易,最高最大的那棟就是。底樓被鋁板包裹,好像太空艙。如果沒有霧霾,北京冬日放肆的陽光會在銀色材料上形成反射,將整棟建築變成一個發光體。
沈黎暉先生的辦公室在發光體的三樓。這間辦公室這兩年人來人往,在這裡,沈黎暉和馬東敲定了《樂隊的夏天》的合作方案,不久前樂華娛樂的CEO杜華帶隊來公司參觀,順便談了談摩登樂隊和旗下流量藝人的合作。位於他辦公室樓下的錄音棚更是熱鬧,「誰沒來過啊,鹿晗啊,他們所有這些男團、女團全來我們這錄音。」
時間往前倒退幾年,作為摩登天空的大腦,沈黎暉的辦公室迎來送往的賓客還不是這些。彭磊衝進辦公室跟沈黎暉吵過無數次架,嚴重的時候把桌子掀了;張曼玉造訪摩登天空後決定合作,據說沈黎暉辦公室陳列出的審美是打動女神的關鍵因素——這裡延伸著沈黎暉的一部分人格,整面牆的書架上有從全球各地搜羅來的潮流雜誌和唱片,各種造型或可愛或奇特的手辦,小馬,小鴨子,草莓音樂節那兩個標誌性的機器人。這個面積不大的小套間,是酷的,時髦的,與其說是辦公室,不如說是任性的主人自建的樂園。
樂園從23年前的一間地下室漂流至今,地點幾經變遷,但風格沒什麼變化。也是在沈黎暉的樂園之中,不久前讓滾圈提前過年的萬能青年旅店,完成了與摩登天空的籤約,作為慶祝,那天大家喝了不少啤酒,結果發現啤酒全是過期的。
但是如今,類似張曼玉或萬青這種「大概只能在摩登天空發生」,混雜著巧合、趣味、相見恨晚,甚至幾分命中注定的浪漫氣息的美妙故事,沈黎暉要作為往事講述了。當下他要談論的,更多是合同,玩法,利益分配和遊戲規則。他樂園般的辦公室也有了被外界入侵的跡象,球型座椅旁邊的小書架上,整齊碼放著《OKR工作法》、《技術的本質》、《金字塔原理》、《執行——如何完成任務的學問》等書籍。
「沒看,都沒看呢,你看塑料皮兒還在。」不管是開始搜羅管理類書籍,還是跟龍丹妮或是杜華計劃中的合作,沈黎暉並不承認被入侵這件事,「我覺得是這樣,其實不是在互相入侵,是我們在入侵他們的,是單向入侵,不是相互入侵。」
在現實世界,沈黎暉最著名的身份是摩登天空CEO,前後兩季《樂隊的夏天》,讓外界前所未有地關注到佔據獨立音樂行業半壁江山的摩登天空。最近兩年,你沒被彭磊的彭言彭語逗笑,也該看過新褲子出沒的各種廣告;你對仁科語錄缺乏了解,周圍也一定有人莫名其妙就哼出一句「道山靚仔,噫喲」;你對滾圈的事完全不感冒,那可能也看過今年國慶,與北京初代搖滾圈有著若干羈絆的王菲,在草莓音樂節開心蹦迪最後把手機蹦丟了的新聞。
今年「樂夏」,沈黎暉最高興的不是後來被人們廣泛討論的以五條人為代表的隨心所欲和信馬由韁,或以重塑為代表的容不得半分差錯的絕對理性之美,而是他們看似矛盾對立,但又共存於此。他最喜歡的是五條人和福祿壽。他們的不同也讓沈黎暉有些得意,而且「他們都不是我(親自)籤的,所以不是我厲害,是我們某種意義上創造了一種遊戲機制,然後遊戲自己驅動,讓我們籤到了這麼棒的artist,太棒了,有意思,有意思。」
遊戲是沈黎暉的世界觀。世界是一場遊戲,摩登天空是遊戲中的遊戲,是比別的遊戲更刺激、更好玩的遊戲。你能從他的語氣、表情、語速中輕易判斷出他在傳播這套世界觀時的堅定和興奮,對當下的沈黎暉來說,遊戲顯然進入了新的副本,「其實你看,龍丹妮和杜華以前我們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現在我們的人也變成流量了,他們的人也是流量,就兩邊是流量,就可以弄一弄,要不然你這邊不是流量,這事它也不成立嘛。」
總之,摩登天空開始無所不在,它衍生出微博熱搜的話題、豆瓣月亮組的八卦以及一種主打永遠年輕和快樂的生活方式,樂隊們成為新時代的明星,摩登天空成為獨立音樂界的國家桌球隊。
作為代價,沈黎暉不得不承受外界的想像與拆解。一個沈黎暉是檯面上的,發布會,行業論壇,名流聚會,總之就是成功人士經常出沒的那些場所,他是摩登天空的「沈總」、「沈老闆」、「中國獨立音樂教父」、「草莓共和國國王」,幾次在破產邊緣不忘初心,而今家大業大,坐擁獨立音樂行業半壁江山的業界精英。
另一個是地下的,野生的,live house的演出後臺或是那些喝大了的酒局中,煙霧繚繞下的嬉笑怒罵裡,沈黎暉是「奸商」、雞賊代言人、冷血動物、滾圈黃世仁,沒少辜負兄弟,也不知辜負過多少姑娘,總之就是這人不行,絕對不值得深交,珍愛生命,遠離沈黎暉。
或者還有第三個,去年「樂夏」決賽,彭磊在臺上說從來沒見過沈黎暉這麼摳的人,旁邊的龐寬跟著補刀,說「沈黎暉就是沒有把兒的大衣櫃——摳門兒」,而後隨著新褲子出圈,彭磊的漫畫《北海怪獸》被翻出,漫畫中出場的沈黎暉梳著中分,穿著西裝,眼鏡片上被畫上美元符號,在灑出鈔票的時候,彭磊給他加上了一圈光芒,坐實了那句「沈黎暉只認錢」。
經由綜藝節目的放大,沈黎暉成了輿論場上滾圈黑心資本家的代言,在網絡世界越來越少的人會提到他的名字,大家簡而化之,只叫他的代號——「大衣櫃」。
在這種想像和拆解中,真實的沈黎暉被嚴密摺疊。他本人與摩登天空、與中國獨立音樂行業千絲萬縷的關聯,也在粗暴的成功學敘事或網絡段子中被消解。《人物》的第三次採訪中,面對外界的這種消解是否會影響到他的話題,嵌在自己辦公室半球型的椅子上,沈黎暉臉上帶著無所謂的笑容,用他的口頭禪給出答案:「我不在乎。」
無聊
在沈黎暉並不怎麼在乎的那個世界,他正處在一種不能自控的忙碌之中。
11月25號,沈黎暉出現在摩登天空2021年發布會現場,發布會上受關注的兩則消息是,摩登天空將進軍綜藝,以及伊能靜、秦昊夫婦加盟摩登天空。
後一則消息在當天直接上了熱搜,摩登天空的官微下面,樂迷們把「滾圈迷惑行為大賞」回復的四個問號頂到了最前排。樂評人、摩登天空前員工丁太升也發了一條微博,「摩登天空分兩部分,一部分是資本層面的摩登天空,一部分是摩登天空。資本層面的摩登天空做什麼都不稀奇,籤誰都是應該,但摩登天空的那個層面,是驕傲的,孤獨的,是屬於音樂和藝術的。只不過隨著摩登的壯大,人們所看到的,將更多是資本層面的那個摩登天空。」
「樂夏」之前,關於摩登天空的故事是,一代青年為了心中的熱愛燃盡青春,熬過了中國獨立音樂最艱苦的年月,從無到有,將摩登天空和草莓音樂節打造為業內最知名的品牌,也讓中國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本土獨立音樂文化,然後經歷兩個燥熱的夏天,在前所未有的熱鬧與歡快中,一道橫亙在主流與野生王國間的屏障被徹底攻破。而後界限消失,溪流入海,多多少少以對抗主流文化為天職的獨立音樂大踏步邁進新時代。取捨之間,「驕傲的」和「孤獨的」成為舊日談資,小眾與大眾合流,那些曾經流傳於小眾之間、來自山河湖海的聲音藉由新的遊戲規則進入大眾世界,也不可避免地接受著大眾世界的凝視和改造。
在這個過程中,讓百萬嬉皮們心痛難耐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新褲子上了《乘風破浪的姐姐》,彭磊登上了昔日被他炮轟為城鄉結合部的舞臺,閉著眼睛把那句「那些為了理想的戰鬥,也不過為了錢」改成「那些為了理想的戰鬥,也不過為了愛」;比如五條人結束「樂夏」之旅火速進了李佳琦的直播間,大家覺得一個讀齊澤克的人怎麼能去賣貨呢?比如今年北京草莓音樂節的三日通票賣到了史無前例的1080元,因為票價太貴,部分樂迷選擇在場外蹦迪,以示對草莓不再親民的憤怒。
天真的樂迷們倒也沒有過多苛責樂隊,大家集中火力,痛罵沈黎暉。幾天後,在沈黎暉的辦公室,《人物》同沈黎暉聊起了外界的這些議論,也說起包括丁太升在內很多摩登老員工記憶中那個越來越遙遠的理想國。沈黎暉反應冷淡,用一段聽起來頗為自洽的話結束了關於伊能靜的話題,「我相信就是說,現在對我們(籤伊能靜)有質疑的人,我相信等他們音樂一出來,他們會覺得,哇,這就是摩登應該幹的事兒,對。」
賓客悄然變化背後所折射的時代變幻,沈黎暉更是反覆說自己沒什麼興趣。沈黎暉對自己要做的事有著堅定的判斷,比如剛剛結束的發布會,伊能靜的事一定會被外界討論,這是公司現階段需要的那麼「一點動靜」,外界理不理解無所謂,這只是沈黎暉許多拼圖中的一塊兒。以此作為論據論證沈黎暉的「背叛」也不大說得過去,發布會上,另外兩組籤約的一個是去年「樂夏」中表現亮眼的九連真人,另一組是只有資深樂迷才會有印象的老牌樂隊與非門。
更準確的定義應該是,這全部都是沈黎暉的排列組合遊戲。伊能靜有流量和話題,合作不說雙贏至少也不虧;九連真人是不容小覷的新生力量,在他們身上有未來;與非門則是小眾音樂世界裡的滄海遺珠,可以打撈起不少舊日遺緒,符合摩登天空一貫的調性和美學。
11月中的一天,沈黎暉在北京一處攝影棚為《人物》拍攝封面。沒有助理陪同,他一個人開車到了現場,他換下自己80塊買的MUJI打折襯衫,又把脫下來的襪子團成一團塞進球鞋裡——他似乎不接受被娛樂工業馴化。拍攝中途,他有點餓了,但不好意思說,偷偷發微信給遠在公司的同事,能不能給自己點個外賣?
太合音樂的CEO徐毅是沈黎暉的好朋友,好的級別是每次吃飯他們都要雷打不動地分享同一款冰淇淋。徐毅二十幾年觀察下來,覺得沈黎暉性格裡一直有非常害羞的一面,「他並不擅長跟人打交道」,徐毅的辦公室裡有不少他們一起參加活動的照片,合影中的沈黎暉永遠是人群中最放不開的一個,肩膀常常是瑟縮的,兩隻胳膊總是不知道該放哪兒,膝蓋並在一起,抿著嘴讓自己笑,一副努力完成任務的樣子。
沈黎暉也非常清楚自己這個階段的角色,「我就是摩登天空的吉祥物,這個沒疑問。」他半是無奈半是得意地說起臨近年底扮演一個成功人士的煩惱,「比如說我下個月要去出好幾次差,每次都是吉祥物,論壇啊,戰略合約籤訂,什麼政府的,見市長,什麼我們的Club開業,都不是具體的工作,但是這就是我的工作啊。你開業你不去嗎,戰略發布會你不出現嗎,人市長讓你去你不去嗎,對吧,讓你領獎你不去嗎?」
「但是我已經很,我本質上是一個不喜歡熱鬧的,我從來不會主動,反正這個就是,基本上不攢局,你要再攢局的話,那無數局要攢,對嗎?根本不是一個愛攢局的人。」這是沈黎暉身上呈現著的巨大矛盾,人生中的很多事情,他一邊投入,一邊抽離,一邊覺得沒勁,一邊又沉醉其中,他身上遺存著老牌文藝青年認知世界的方式,很多事情不能細想,細想之下所有事情都沒勁透頂。
用什麼來對抗沒勁透頂呢?那只能把自己投入到摩登天空的具體事務中。所以沈黎暉一直做的,就是希望摩登天空本身不那麼無聊,至於他自己,「因為如果你在企業家所謂的那個模式裡,你會走到一個你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的一個階段,就要變成誰,你要演那個人。我覺得那個會讓我覺得也有點無聊,就是當現在的沈黎暉,就是有點無聊。」
一刻
對沈黎暉來說,不管是早年組樂隊,還是後來的摩登天空,都是他選擇對抗無聊的一種產物。
1986年,崔健在北京工人體育館唱響《一無所有》開啟中國搖滾元年的那個夏天,18歲的沈黎暉正在北京工藝美校做著自己搖滾巨星的夢。那之前的1985年4月,英國超級明星樂隊威猛(Wham!)到北京開了一場演唱會。為了促成這場演出,Wham!的經紀人花了18個月的時間,飛了13次中國,請了100多個大小官員吃飯,才有了中國大陸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西方樂隊演唱會。
弟弟沈黎陽比沈黎暉小一歲,他形容哥倆初中時在錄音機裡第一次聽到Wham!時的震撼,「一下就是就我們前面聽的都是臭狗屎,一下就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就覺得這個太好了,跟世界同步上了就。」那時沈黎暉超迷主唱George Micheal,「很陽光很有範兒,他那個滿頭金髮,看上去就特別帥,我們就把他當作一個偶像,不僅是音樂好玩,而且是偶像,覺得這個太招女孩子喜歡。」
經歷這層啟蒙之後,沈黎暉徹底放棄了內地搖滾樂和港臺流行音樂,轉投David Bowie,DuranDuran,Aha這些80年代西方新浪潮音樂的懷抱。20世紀後半段,東方和西方都在長久的折騰後迎來了難得的平靜,到沈黎暉進入青春期的時候,全球化浪潮掀起第一波浪花。這個北京中產家庭中的小青年追著最時髦的資訊跳進全球化的河流,we are the world,世界是平的。
當時磁帶並不好找,打口時代尚未開始,但80年代的北京經常舉行各種博覽會,沈黎暉就常往博覽會上跑,在裡面找原版磁帶。那時候普通磁帶三塊五一盤,原版的要十塊。後來國內觀眾將搖滾樂視作地下的和艱難的是一個魔幻和複雜的誤會,不管是西方搖滾樂誕生之初,還是它傳入中國後最早接觸它的那批年輕人,事實上都有著鮮明的階級色彩,窮人家的孩子在那個年代根本碰不著搖滾樂。
沈黎暉從小學美術,進入工藝美校後接觸了埃舍爾、契裡柯、達利等一批超現實主義畫家的作品,世界在這些畫家筆下,成為另一種排列組合,融化的雕塑、比例失調的建築、扭曲的鐘表、不可能的結構,意識掙脫現實世界的羈絆,變為一個又一個神秘奇特的夢境在畫布上永生。這種表達讓當時的沈黎暉心醉神迷,寫歌的時候也自然而然受到這種超現實氛圍的影響。當時樂隊寫歌詞玩兒的也都是鬼魅的排列組合,每個人想出幾個詞,然後隨機組在一起,連起來就像一句詩,比如「精美的屍體」、「旋轉的房間」、「黑夜在跳動」等等等等。
跟崔健那一輩相比,年紀小上幾歲的沈黎暉經歷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搖滾樂不再關於世界和時代,不再是遠處的饑荒和無情的戰火,不再是一無所有和紅旗下的蛋,不再是一塊紅布蒙住了眼睛也蒙住了天,而轉向一種毫無歷史包袱的、剝離了集體主義和宏大敘事的輕快,一則漫長的天馬行空的超現實主義夢境。
沈黎暉進入工藝美校後就開始組樂隊,當時他選樂隊成員的標準是瘦和帥,一臉煞白,病怏怏跟鬼一樣才好,這種類型的長相配把吉他往牆根兒一戳,就是讓80年代的姑娘們心醉著迷的那一款。按照這個標準,沈黎暉在工藝美校找到玩貝斯的劉維和服裝班的於凱,開始了自己的樂隊生涯。樂隊最開始的名字是π,後改名為清醒。
那時候大家的技術都非常次,寫歌排歌幾乎只能靠肌肉記憶,譜子不識,樂理不通,有的只是成為搖滾巨星的狂熱夢想。跟學校老師連哄帶騙搞定了需要的樂器,在工藝美校四樓一間排練室裡擺弄了一年,沈黎暉在當時的班級教室裡舉辦了人生第一場演唱會,當時玩得不錯的同學在學校裡幫忙貼海報,還借了窗簾掛到教室烘託氣氛,唱第一首《石頭心》時,沈黎暉剛唱了兩句發現不對,扭頭對於凱說,「唱錯了!重來!」那場簡陋又緊張的演唱會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教室窗戶上後來都掛滿了人,擠在一起的觀眾最後把黑板上的字兒全給蹭沒了。
對沈黎暉來說,學生時代的這場演唱會是他人生中經歷的真正輝煌的一刻,「因為那個是一種從來沒被體驗過的一種滿足感,因為你如果是想成立一個樂隊,你得有觀眾,得有觀眾的掌聲、歡呼、尖叫、認可。在那之前我們都不太明顯,在那之前可能我們出現在一些學校的晚會或者什麼之類的,下面的反應只是正常的反饋」。那場演出讓沈黎暉體會到一種此前從沒有過的愉悅,「那個是讓我們感覺到我們變成了搖滾明星,所有的同學都非常的瘋狂,就是那種差異,和你日常的那種特別不一樣。所以那會有一種成功的感覺。」
隔了30多年,沈黎暉告訴《人物》,這是自己人生中唯一一次覺得自己「成功」,此後這種生命深處真實的愉悅再也沒有過,「沒有沒有,完全沒有,一直沒有,不是這兩年沒有,從來都沒(再)有過。」
搖滾夢
但倒回到30年前,對當時的沈黎暉來說,生命中經歷了那樣美妙的一刻,接下來的問題只能是,如何復現和延續這一刻。
那時候,經由父親的關係,沈黎暉進入中國錄音錄像出版總社工作,每月工資180 塊,這點兒收入當然支撐不了他滾燙的搖滾夢想,腦袋活泛的他聯絡了一個印製劉德華磁帶封面的活兒,開始了自己的印刷創業。但因為缺乏經驗,一頓倒買倒賣之後,這個活兒不但沒掙錢,反而賠進去十幾萬。
為了解決這次危機,沈黎暉拉上幾個當時認識的樂隊,花光帳面上最後7萬塊錢,湊出9首歌,出了《搖滾 94》拼盤合輯。當時債主追來,沈黎暉跟對方說,「這個錢我肯定會還給您,但是等我的搖滾明星夢實現了再說。」
經歷了80年代末期的孕育和積累,1994年,中國搖滾樂迎來了輝煌的頂點,魔巖三傑的紅磡演唱會讓那個時代的人們都以為搖滾樂的春天真的來了,在這種氣氛的感召下,《搖滾94》跟著吃肉喝湯,竟然賣了小20萬。而對沈黎暉來說,《搖滾94》的成功有更現實的意義,既然能出兩首歌,那為什麼不試著出張自己的唱片呢?
1994年,鼓手郭一環加入清醒樂隊。他是長春人,自小學習打擊樂。來北京之前郭一環在南方呆了一陣子,對大城市有了初步的浪漫想像。但第一面郭一環心就涼了半截,當時是冬天,郭一環被七拐八拐帶進北京二環裡一個用蜂窩煤爐子取暖的小房間。更讓郭一環崩潰的是整個樂隊的水平,完全談不上技術,拍子都不在點上,「大家基本上是商量不好就吵,吵了不好就打。」
郭一環的記憶中留存最多的,就是沈黎暉的頑固,「沈黎暉方向性極其強烈,畢竟歌一開始他寫,他主唱,詞也是他填,除非我們哥兒四個都不同意,他就折了。過兩個月他又倒回來,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稍微改了一下行嗎,就這種。」
這個時期,沈黎陽成了哥哥的跟班、助理以及不定期的提款機。印刷廠的事情沈黎暉張羅起來,很快就沒了興趣,沈黎陽得接著幹,「他其實並不喜歡這個,他覺得這個是掙錢的事。弄了摩登天空之後,可能他就更不願意幹這個。所以這些事就得我在後面撅著屁股幹,撅著屁股幹,沒辦法。」
那個階段是沈黎暉生命中的灰暗時期,樂隊老吵架。印刷廠那邊,5點就要爬起來坐長途車往大興,買紙,倒騰油墨,起早貪黑忙下來結果還賠了錢。當時郭一環跟沈黎暉擠在花園村的地下室,沈黎暉經常會跟他說夜裡又做了哪些詭異的夢,有一回他被拽起來,「他跟我說在夢裡,天上那麼多星星,那個星星是上帝在那兒,那是耶穌,那個是誰誰誰,我在那個星星上,摩登星球,還是啥的。那會兒看就覺得這哥們兒有病吧。」
1997年12月27日,經歷了無數次排練,重錄,吵架,和無數局桌球,清醒樂隊發行了自己的首張專輯《好極了?!》,唱片封面上沈黎暉穿著借來的風衣站在樂隊最前面,低頭直視著前方的什麼。許多年後,這張專輯和早年的搖滾巨星夢在沈黎暉生命中一再褪色,唯一有意義的只剩這個日期,沈黎暉把12月27號這天,當作了摩登天空成立的日子。
平行世界
清醒樂隊的出現是對當時長發、花臂、皮坎肩的重金屬搖滾的一種反叛。90年代,長著一張奶油娃娃臉的沈黎暉在MV中擺動身體,搖晃著腦袋唱著那個時候的心事,「雲彩移動,樹影移動,鐘錶移動得很快,天色暗了,你在閃亮,照亮這黃昏……」
發了唱片,但在工藝美校教室裡舉辦演唱會的那種快樂卻沒有出現,性格裡冷漠疏離的一面隨之浮現出來。那個年代發唱片要去西單音像大世界做籤售,樂隊的海報貼得到處都是,「雖然將近10年都在為這件事努力,但我當時特別明顯的一個感覺就是,這人是誰啊,是我嗎?感覺這事就與我無關了。」
有一次在廣西演出完,樂隊幾個人坐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哭了一頓,當時的鍵盤手張陽問大伙兒,「這是我們想要的生活嗎?」沈黎暉也在琢磨這個問題,「後來就變成一種完成任務式的在舞臺上表演,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賺錢嗎?也沒賺到錢。那快樂嗎?也不是很快樂。就變成了好像一種,生活的一種套路。」
張陽後來成為了一名錄音師,跟賈樟柯合作過多部電影。他回憶清醒樂隊時期的沈黎暉,「他在音樂之外就會多想一下這個產品或者這個作品怎麼去推廣,怎麼去讓更多人聽到,甚至是怎麼去賣錢。」張陽現在覺得,一個人一生會走什麼樣的道路,其實早就註定好了。沈黎暉和賈樟柯身上的共同點是,他們有強烈的發散的思維,「很多搞音樂的人,思維其實非常集中,我把我的精力可能更多地勻給對聲音或者對音樂的想像,但老沈和老賈他們都是會想更多的人,而且非常勤奮,他們兩個是勤快到要我都崩潰了。」
為了更像是一個唱片公司,沈黎暉拉上新褲子和超級市場兩支樂隊,摩登天空成立之初,就有要跟以前的搖滾樂決裂的架勢,要「劃清界限,做完全不一樣的音樂」。
進入90年代中後期,伴隨著經濟起飛前夜的躁動,以及改革開放之後第一次大規模人口流動的熱潮,搖滾樂在龐大的疆界四處開始了各自的小雞出殼,外省搖滾青年們在北京創造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們離開各自的老家,跟原本一望到頭的人生決裂,身無分文地聚集到北京一個叫樹村的地方,在極盡艱苦的環境中追逐著自己的夢想。痛苦的信仰、木馬、舌頭這些樂隊都是早期的樹村青年,不同於清醒、新褲子、超級市場這些北京新生樂隊所代表的都市審美,那是一個沈黎暉不理解、多少有些好奇,又本能地保持距離的世界。那個世界粗糙、混亂、沒有秩序,夾雜著妖魔鬼怪們突然迸發出的才氣,這是沈黎暉當時需要的刺激。
不管用哪套理論分析,清醒註定成為不了偉大的搖滾樂隊。但沈黎暉覺得,摩登天空可以成為一家不一樣的公司。在原有三支樂隊的基礎上,90年代末期,摩登天空成立Badhead廠牌,網羅了當時一大票混跡於北京的外省地下樂隊。
把北京新聲與Badhead的外省搖滾混雜在一處的沈黎暉,客觀上完成了對巨變中的中國社會陣仗頗大的採樣和留存。90年代末到2000年後這段時間,摩登天空出了一系列風格迥異的唱片,在這些唱片裡,北京土著新褲子唱的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這是我們的時代」;來自新疆的吳吞在舌頭樂隊的首張專輯中發出對時代的詰問,「他可以是個流氓,也可以是個信徒,他可以是個小偷,也可以是個公民,要看你怎麼對他說,要看你對他怎麼做」;Badhead首位籤約藝人,湖北人胡嗎個讓來自鄉土中國的聲音加入了世紀末中國社會的交響,從江蘇來的左小祖咒在北京的飯局騙吃騙喝,跟NO樂隊出了實驗風格強烈的《走失的主人》。
外界普遍將Badhead視作沈黎暉職業生涯最輝煌的階段,但對沈黎暉來說,Badhead出現依然是對抗無聊的產物,遊戲總要繼續下去,把相同風格的樂隊弄到一起沒什麼意思,彼此打架、對撞、衝突背後呈現的趣味和多樣性,是沈黎暉想在遊戲中獲得的金幣。那陣子他像個淘金者,以一個滾圈小商人的身份出沒於日子艱難的音樂人中間,謝天笑的合約是在京藏高速公路的一個加油站籤的,高速路和加油站的意象讓他覺得很吉利,一定能等來搖滾樂的好日子。
但對那個時期的沈黎暉來說,擺在他面前最棘手的問題是,一個聽著歐美主流音樂長大、嚮往雅痞文化的北京青年,怎麼跟已經成型的地下搖滾江湖打交道?
「提款機」
最簡單的方式是錢。
1997年之後,印刷廠的業務蹭蹭上漲,沈黎暉把印刷掙的錢都投到摩登天空的事情上。沈黎陽記得,當時在摩登的辦公室,經常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傢伙,「他們進來髒啦吧唧的,什麼左小詛咒什麼就進來,一會兒木馬,一個個都那樣,完了就是來拿錢什麼的。」
兄弟倆的人生道路在這個時候開始悄然分岔。沈黎陽只比沈黎暉小一歲,他們同時聽Wham!,同時學跳霹靂舞,共同經歷了為了一盤磁帶跑遍大半個北京的狂熱的青春期。沈黎陽記得高二的時候,他去安定門橋底跳霹靂舞,當時有個比他大一點的男孩在那裡彈吉他,彈的是Tears For Fears的歌,沈黎陽就跟他聊,說Tears For Fears是自己最喜歡的樂隊,兩個少年越聊越投機,男孩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叫竇唯。
但對沈黎陽來說,這些陽光燦爛的日子只屬於生命中的一個階段,過去也就過去了。2000年,沈黎陽有了孩子,但沈黎暉辦雜誌把錢都賠光了,經過一番考慮,沈黎陽決定分家,把印廠從摩登天空解脫出來。沈黎陽並不確定當時的決定是否傷害到了沈黎暉,但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必須做的決定,「當時決定分開,因為畢竟理想真的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只是個俗人。但沈黎暉他不是,他是一個天才,一個不計後果的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是,失去了印廠的支援後,洶湧而來的網際網路幾乎將傳統唱片行業置於死地。
這段時期在之後很多媒體報導沈黎暉的時候變為成功學敘事體系中大書特書的一個章節,大致就是摩登天空連續十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但矢志不渝地發了十幾張唱片,為公司財務發愁的沈黎暉聽了新褲子的《龍虎人丹》直接說「什麼玩意兒」,說他們的歌一首也當不了彩鈴,他們應該寫《QQ愛》那種歌。
但真實的沈黎暉在反覆標籤化的過程中卻面目模糊了。郭一環的觀察是,對於不擅社交的沈黎暉來講,這個時期他給自己築起了一道牆,一茬又一茬人找來,張口就是飯都吃不起了,「他怎麼辦?他怎麼拒絕人?那就直接咱們前面先來道牆,我一直在牆後,你能聽懂。並不是說他冷,這只是一個不會表達的方式,我覺得這個是他解決問題的方式。」
後來沈黎暉很多次接受採訪,都大談特談這種不談感情只談錢的模式在商業上的合理性。摩登天空之後的成功可以讓他把這段時間的很多經歷都付笑談中,但同《人物》聊到這種性格形成的時候,沈黎暉罕見地承認了自己當時的脆弱,「我是需要保護自己的,我是需要忍受,因為這個過程一定是很不容易的過程,一定遇到很多人刺痛你,然後你就把那個殼越弄越厚,同樣的刺痛你都沒有感覺,你也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刺痛不刺痛我。同時我也對你也保持一個距離和冷漠,這就是我。」
音樂圈裡出爾反爾的事情多如牛毛,在他最困難的那段時間,他一度認定為朋友的一個音樂人把之前的合同約定拋在腦後,他覺得對方簡直太不講道理了,給一個樂評人打電話,「我還是很傷心,我覺得這些人沒把我當朋友,他說,人家就跟我說沒把你當朋友,他說因為這些人,你就是提款機啊。」
一件小事是,為了應付那段時間的艱難,沈黎暉去湖南臺走過一次穴,當時大家的日子都太難過了,於是他以清醒樂隊主唱的身份同超載樂隊的高旗、黑豹樂隊的秦勇一起到湖南臺表演了個節目,三個人在那一年的金鷹節上合唱了一首《還珠格格》的主題曲《當》。
2003年非典時期的一個晚上,沈黎陽接到了沈黎暉的電話,他說自己發燒了,能不能去看看他。沈黎陽的太太是醫生,晚上夫妻倆拿著藥跑到花園村的地下室,拿體溫表一量,39度多。當時也不敢往醫院送,沈黎陽的太太給沈黎暉掛吊瓶,結果扎針還老扎不進。
當了50年兄弟,沈黎暉更多是以兄長、發號施令者、天才的面目出現,這是沈黎陽記憶中唯一一次感受到沈黎暉的脆弱,同時還有他內心的孤獨,在當時沈黎陽的判斷裡,摩登天空已經陷入徹底的低谷,實在看不到什麼繼續的希望,但沈黎暉還在一意孤行著,「他真是一個孤獨的人,他內心是一個孤獨的人。因為他的那個內心世界恐怕沒有多少能跟人共鳴的。」
以沈黎陽作為一面觀察的鏡子,如果說他的成熟以一個男人意識到自己在俗世中背負的責任為標誌,對沈黎暉來說,他的蛻變則是以剝離情感,為自己豎起一道牆為標誌。
沈黎暉變得冷漠而直接,樂隊們找上門來要預算出唱片,他說沒錢,非要用錢也行,你們把音樂的版權全給我。於是在大家共克時艱的這段日子,沈黎暉以極低的價格收割了很多樂隊的版權。
一些樂隊慢慢有了名氣以後,這件事也就成了沈黎暉是個奸商的論據。沈黎暉嘗試過辯解,但發現根本沒有用,後來他聽來一個故事,覺得跟自己太像了——
八九十年代圓明園畫家村的時候,有個收藏家接濟了很多畫家,「那些藝術家沒錢,在這兒蹭吃蹭喝,他就接濟他們吧,他就買他們的畫,這畫給3000,那畫給1000,那畫給5000,後來他們的畫都變成100萬了。然後就很多風言風語說,你看他當時那麼便宜買了張畫,太賊了。」沈黎暉略帶惆悵地說起這個故事的結局,「那哥們兒就瘋了,把那畫一把燒了,好像那人也精神不正常了。」
「這種一把火自證清白的方式會在某個瞬間誘惑到你嗎?」面對《人物》拋出的問題,沈黎暉立馬從惆悵中抽離,「我不能成為那樣的人,我可不能像他那麼脆弱,我就說我不管,你們愛說什麼說什麼,我幹我的。」
草莓共和國
理清這漫長的前史,多少能解釋摩登天空之後的道路。
2006年,沈黎暉出現在一部紀念中國搖滾20周年的紀錄片裡。紀錄片做得很粗糙,崔健和沈黎暉是少數沒有在紀錄片中抒情的人,口號、真摯的情感救不了中國搖滾樂,崔健說,唱片市場應該規範化,「中國的搖滾樂完全靠理想支撐下去,我覺得是不公平的,所以應該有商業的機制和商業的一些規則,能夠良性地支持搖滾樂的發展。」沈黎暉自說自話般地說起摩登天空的商業模式,說起了自己的排列組合遊戲,那之前的一年,摩登天空出了郭敬明的唱片。
今天因為搶不到音樂節門票而痛罵沈黎暉的觀眾們,戰鬥力遠遠不及15年前看到摩登天空給郭敬明做唱片的搖滾樂迷,包括很多圈內音樂人也表達了深深的痛惡,覺得這是對搖滾精神的侮辱和背叛,沈黎暉成了頭號叛徒,一時間人人喊打。
但是那年,摩登天空好幾個月沒發出工資,沈黎暉用給郭敬明出唱片的錢給大家發了工資。更少有人留意的是,也是那一年,Badhead籤約了一支名叫「腰」的樂隊,發行了他們的首張專輯《我們應該面對誰去歌唱》,這張專輯和腰樂隊後來都在搖滾圈封神,在全面娛樂化的時代巨浪裡,來自雲南昭通的腰緩緩唱出他們嚴肅的悲歌,聽來也像遠去時代的安魂曲,「正走在去向麵館途中的男子,他並不關心,他只是平靜,平靜得失去所有的血和鹹味。昨天的青年死去,昨天的青年死去,我只是想,我只是想,他應該很委屈……」
徐毅在1996年左右就認識了沈黎暉,當時徐毅是EMI唱片中國區的總經理,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具備國際視野的音樂從業者。從他30多年的從業經歷中,徐毅得出的結論是,中國從來不缺乏有才華的音樂人,但長期以來,我們的大環境是,「音樂市場」基本不存在,沒有規範,沒有標準,沒有渠道。
徐毅說起自己經歷的一件小事。1995年,他在EMI第一次參加大中華區會議,他帶著所有的資料去,想介紹一下中國市場。「後來他們說你不需要發言,我說為什麼中國不可以講話?他說因為中國沒有正版,正版太少了。90%以上都是盜版。」
從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到今天成為全球最大的音樂消費市場之一,徐毅說這裡面是一代人的努力,沈黎暉在這中間最大的貢獻是獨立音樂和音樂節市場的建立和規範化,「可以讓大家活下來,然後再去考慮怎麼活得更好。」
2007年,沈黎暉頂住公司的重重阻力,在海澱公園舉辦了首屆摩登天空音樂節。2009年,有了更多經驗之後,在通州大運河公園的草地上,草莓音樂節闖入了摩登天空的歷史。這一年,作為最小的一批60後,沈黎暉邁過了40歲。80後的市場日臻成熟,90一代緊隨其後。時代每分每秒都在發生變化,一些人哀嘆遠去的潮水,沈黎暉選擇擁抱奔湧而來的後浪。
「草莓」的名字來自摩登天空第一位員工陶然。經過了兩次摩登天空音樂節,陶然和丁太升都覺得應該做一個更不一樣的音樂節,當時三個人在公司附近一個地溝油館子吃飯,邊喝酒邊暢想未來的藍圖。後來大家頭腦風暴想名字,中間陶然出去抽了根煙,大概不到20分鐘,回來說出了「草莓」的名字。
沈黎暉後來選取介紹草莓的關鍵詞是「曖昧」和「性感」,平常話不是很多,但通常扮演一句頂一萬句角色的陶然說出了後來摩登天空大獲成功最關鍵的一點,「我們會永遠面向年輕人。」
之後草莓音樂節在北京取得巨大成功,並迅速在全國複製。接下來的過程可藉由臺灣樂評人張鐵志在《草莓共和國》一文中的記述:音樂節開始在這片土地的各處高速增長。音樂公司透過音樂節來賺錢,地方政府透過音樂節推動城市形象與觀光旅遊,地產商透過音樂節給未來樓盤掛上文化標籤;年輕人需要合法的青春派對與狂歡樂園,以便集體吶喊,集體想像他們短暫的烏託邦;曾經苦逼的音樂人現在則有唱不完的舞臺,姿態也不再像以前一般「地下」。
張鐵志在草莓的歡快背後,總結悄然變幻的時代,「音樂節的變化其實也正是當下中國搖滾樂的命運:一切都被整編入商業體制和可接受的政治範圍內,反叛不再有意義,另類精神也開始虛弱……巨大的消費主義與龐大的體制吞噬了一切,『娛樂至上』與『政治犬儒』是真正最流行的生活方式。」
為「不再反叛的搖滾商業,新一代陽光歡笑的青年」代言的草莓音樂節成了摩登天空業務板塊中最掙錢的部分,資本市場這個時候也注意到了摩登天空,草莓誕生的2009年,摩登天空拿到天堂矽谷的1000萬投資。對沈黎暉來說,苦日子走到終點,新世界向他敞開了大門。
「渣男」
從一個在生存線上掙扎的理想主義烏託邦,到一個進入商業規則的明星公司,沈黎暉也完成了自己的進階。在這個過程中,幾乎無可避免地,他的冷血和功利時時會傷害到身邊的人。隨著公司的壯大,一些摩登元老陸續離開,沈黎暉躲在自己築起的牆這一側,看著老夥計們陸續遠去的背影,然後新鮮血液補充進來,幹勁十足,又好用又便宜,並不怎麼為離去的夥計們傷感。
丁太升在「樂夏」第一季現場新褲子演唱《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時一個沒忍住,哭得一塌糊塗。很多記憶湧了上來,那麼多張唱片,每一張唱片的宣傳頁他們要自己去印刷廠搬,搬到公司一張一張折好,然後把壓好的CD裝盒,大家一塊裝郵包,給全國200來家電臺寄過去給新歌打榜。
那是丁太升記憶中光芒萬丈的摩登天空,所有人為了一個目標不計一切去努力。他永遠記得一個晚上,大家一起坐在地下室的地板上,「謝強、彭磊、田鵬,然後陶然、沈黎暉我們在那彈著木吉他,空唱著自己新寫的旋律,那不是現在的摩登天空所能擁有的浪漫。」
2015年,丁太升和愛人去了一次歐洲,有一天早上特別早的就起了床,在多瑙河邊,一根接一根地抽菸,當時公司陡然增大和隨之而來的辦公室政治讓他無所適從,而沈黎暉在一件又一件小事中讓他寒透了心,抽完煙,丁太升覺得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間結束了,傷心是傷心的,捨不得也是捨不得的,他回到北京,最後一次從摩登天空離職。
陶然也在那前後離開,這個同事們很喜歡的、性情溫厚的胖子如今偶爾寫寫劇本。他沒有丁太升那麼豐沛的情緒,但他相信這些情緒很多摩登老人身上都會有。他形容丁太升這些情緒像談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但碰上的,「是個渣男」。
離開的有情緒,留下的需要意志。摩登天空副總裁烏莉雅素2010年進入公司,當時她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女文青,對摩登天空也有很多美好的想像。但入職後,她發現完全是個沒有章法的烏託邦。進摩登之前,她是曹方的經紀人,之前也帶過張亞東,她很喜歡摩登系的樂隊,進公司問旅行團的經紀,對方說,「一個活兒8000,6000也接啊。」烏莉當時都呆了,「我說我做曹方8萬,在我心裡旅行團跟曹方是一個量級的,怎麼一樣好的樂隊,8000、6000都接,這個完全不對等,音樂作品和市場它完全不在一個對等線上。」然後烏莉找到摩登的財務,讓她幫忙查一下重塑的年收入是多少,對方告訴她,重塑的年收入是8000。
「我剛進去,經紀都不知道自己要跟演出商談差旅。」那陣子激發烏莉鬥志的就是要建立規則,扭轉這種混亂。結果工作沒多久,因為一次溝通失誤,新褲子就把她掛到了微博,當時烏莉負責跟演出商談合約,結果合同沒敲定對方就公布了新褲子要去的消息,彭磊直接在微博上罵,「他就不知道,他也不問,他說摩登哪個傻X把我賣了?」
類似的事多了,烏莉找沈黎暉吐槽,「我說你把這些樂隊都給寵壞了,就是各種,老沈就說,嗨,藝人嘛,我也是做藝人,我們這幫人就這德行。」
這是典型的沈黎暉的溝通方式,什麼事都是「我」怎麼怎麼樣,很少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更不會反應過來,這些繁瑣的工作背後,一個人會委屈、不甘心、想不明白自己圖啥,在摩登那麼多年,烏莉經歷過很多這樣的時刻。
「摳門兒」不光是網上的段子,具體到公司瑣碎繁雜的事務中,涉及的往往是人的關係、觀念、情感和價值認知。烏莉跟沈黎暉吵得最兇的一次,是想給自己部門的一個員工漲工資。站在她的角度,公司在快速成長期,每個人突然多了很多工作,漲錢理所應當,但沈黎暉覺得,錢的事早就談好了,按合同來就是,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氣得烏莉直接拍桌子走了。
那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烏莉想不幹了的時刻,後來她去了香港,在張曼玉家住了一個禮拜。每天跟張曼玉聊天,遛狗,最後讓烏莉決定堅持下來的也是張曼玉,張曼玉能籤約摩登,烏莉做了大量工作,她不想辜負自己的努力和對方的信任,「最後真是看到Maggie,我覺得我還是想跟她繼續合作,就回了北京。」
回到公司,沈黎暉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過來聊工作。相處時間久了,烏莉了解這就是沈黎暉的工作方式,這個人固執、遲鈍、沒情商,但就是這麼一個人,支起摩登天空這個攤子,讓大家「憑著理想在做一些特別任性的事」,無怨無悔地在裡面折騰。
缺點無數,但沈黎暉的優點是給人空間,尊重才華,「說白了,老沈是能給人機會的,所以他的最大的魅力就是他信任你的時候,他可以無限給你空間。就是因為他給你的空間太大了,有一種錯亂,就覺得我在做自己的事,一下子入坑了,你知道嗎,沒成就自己,卻一起成就了摩登。」
這是沈黎暉的用人之道,利用人們心中的熱愛,榨盡每個人身上最後一滴剩餘價值,幫助他自己搭建心目中的樂園,「他一定是有一個力量,那個力量是有控制欲的,實際他是有控制欲的某一個生物,否則他不會到現在為止,他還能把我們控制在他自己模子裡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心不在焉
郭一環在摩登天空工作至今。關於「控制」,郭一環記得有一年他和沈黎暉去日本一個音樂節,工作結束後兩個人到迪斯尼去玩,當時有個項目是室內過山車,過山車本身嚇人不說,屋內還是全黑的,「那個確實是挺瘮的慌,我就喊,坐第一次時候喊,他也喊」,但到了坐第二圈的時候沈黎暉捅了捅他,跟他說可以試試不喊的感覺,「他說這個是更刺激,更享受。」到第三圈,沈黎暉真的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他享受對自己和遊戲本身的控制。
天堂矽谷的投資人安然對沈黎暉這種控制欲理解又無奈。天堂矽谷在2009年投資摩登天空,是沈黎暉首次與資本市場接觸。10多年接觸下來,安然覺得沈黎暉對待資本從陌生到熟悉,但他牢牢控制著資本與摩登天空關係的邊界,「他會吸取他覺得有意義的事情,他非常堅持自己的想法,然後,不接受資本的束縛。」
從投資的角度,最大的希望肯定是上市,但沈黎暉一直沒動靜,「他有很強的這種控制欲,我不想把它放到這麼公開的一個市場上,我可能會逐漸地對它失去控制……還不如我自己來玩這件事。」
很容易便會發現,沈黎暉對待資本的邏輯跟對待同伴的邏輯幾乎如出一轍:「我」可以利用「你」,「你」不要反過來束縛「我」,一切都是為了遊戲,而「我」要掌控這遊戲。
從清醒時期到現在,郭一環覺得沈黎暉一直沒變的,正是他這種「遊戲心態」。這種心態從玩樂隊的時候就很明顯,清醒跟後來90年代那波要把生命獻給搖滾樂的地下樂隊們最大的不同是,「(搖滾樂)連一頓飯都不值,別說到生命了,沒有沒有,連兩瓶啤酒都挺費勁的。」
在郭一環看來,正是沈黎暉這種心態和相對冷漠的性格,幫助了摩登天空的成功,「大家老說他情商太低,其實我覺得不是,你說情商高怎麼著?噓寒問暖沒有用,真的沒有用,真要是說什麼夠意思,我把你籤進公司了,我把你打造成一個牛X的藝人比什麼都強。」郭一環覺得,摩登天空這些年,也讓沈黎暉形成了他自己的行為模式,「說那麼多幹嗎,我跟你聊什麼聊,我給你做好不就完了,沈黎暉就習慣了他用最短的勁做一個更大的東西。」
對沈黎暉來說,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為這個「更大的東西」服務,人們說他奸商和薄情他都不在乎,「我不想當一個好人。不是,我不是。我本質上可能是一個好人,但是,我不想成為大家眼裡那種好人。因為無聊。」
他唯一在意的是遊戲是不是依舊有趣,「我的快樂是創建一個虛幻的一個王國,就是這種,是一個大家看得到,我搭一個積木搭在那兒,你看,這是我的作品,我覺得可能更外在一點。就是在做事來講,其實我要給大家看,給大家看這是我的作品,摩登天空是我的作品,其實還是為了證明自己。」
而這個虛幻王國之外的世界,沈黎暉一直缺乏熱情。作為家人,沈黎陽已經默認了沈黎暉性格裡的某種寡淡,父母年紀慢慢大了,對兒子會有更多的依賴和需要,但更多時候,沈黎暉都躲在自己的虛幻王國中,把這種俗世中的瑣碎和責任都給了他。
比如沈黎陽搬家,父母也會搬到附近。家裡買了數位電視,老爺子鼓搗半天鼓搗不出來信號,沈黎陽要一步步地跟老人解釋,這些是怎麼回事,「小到就是這種事,大到看病,半夜去醫院,我媽有一回凌晨3點多鐘,肯定不可能給他打電話,因為我住得也近,所以分工自然而然的就這麼形成了。而且也沒人挑戰這個分工,我們也不會說這不公平什麼什麼的。」
沈黎陽想不出什麼原因造成了兄弟二人的這種區別,如果以2000年分家的時候算作分界點的話,他選擇當一個凡夫俗子,沈黎暉好像有意讓自己的生命停在了某個時刻,而後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和頻道裡。
沈黎陽腦海裡總出現的一個片段是是他們小時候踢球,沈黎暉是那種從來不知道分球的人,球到了腳底下,恨不得從左邊線一直衝到對方底線,就算零角度了也要掄上一腳射門。沈黎陽覺得這種絕對自我的性情伴隨了沈黎暉的一生,「他的世界裡不大有別人。」
外界說沈黎暉摳門兒在沈黎陽看來更多是一種遲鈍和最簡便的跟人打交道的方式,「他對自己也那樣。」
沈黎陽記得10多年前,沈黎暉跟當時的女朋友住一塊兒,有一段時間女朋友出差,等她回來,發現垃圾桶裡「全是酸奶空瓶,大概有好幾十個,他那陣子就只吃酸奶活。」在沈黎陽眼裡,沈黎暉就好像完成任務似的過著自己的日子,一種常人很難理解的心不在焉。
去年「樂夏」總決賽,沈黎暉沒有去現場,他甚至沒有看那場比賽,原因是家裡電視沒有愛奇藝會員,他懶得弄。後來工作人員告訴他,前七裡面6個是摩登的,「我沒有表現一絲高興」。在得到一個預想中的驚詫反應後,沈黎暉告訴《人物》,「我知道如果前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不是我的,我會很不高興,但全是我們的,我並沒有很高興。」
這種沈黎暉式的遊戲心態夾雜著顯而易見的任性和傲慢,但幸運的是,沈黎暉總能賭贏。不那麼幸運的是,成功本身並不能帶給沈黎暉多少快樂,「就像你如果是一個小孩,那玩具你拿不到的時候,你就會哭著喊著要那個東西,所以你得拿完以後,你才說這個我不要了,我覺得(人生)就是這麼個過程。」
機器人與熱氣球
試圖在沈黎暉身上搜尋一些柔軟瞬間往往會陷入徒勞,10年前,沈黎暉成為了一名父親,問他兒子的出生會對他有影響嗎,他說,「這是對父母的交代。」「出生的時候你在嗎?」「我在,但一出生我就走了,我飛了。」「第一次抱他的時候沒有感覺嗎?」「沒有感覺。」
達達樂隊的彭坦和妻子春曉有時候會帶女兒來辦公室,彭坦當爸爸以後簡直柔情似水,一個搖滾明星卸下鎧甲,享受生命柔軟的饋贈,但這是沈黎暉理解不了的世界,「我挺難理解他們那樣的,當然女兒可能會好一些,但是真是黏黏糊糊,特別傳統的那種一家人,其實我並不羨慕,我覺得可能我不太能體會那種東西。我一直就很淡,你就覺得好像這世界就應該這樣,就應該是大家有自己的生活,然後幹自己的事兒,適當地保持距離,哪怕是家人。」
他說起兒子三四歲的時候,他們去過一次普吉島,他帶兒子在海裡玩,「我就這樣牽著他,他說爸爸,你放開我,他就說爸爸,我自己來,我自己可以。我那一刻我覺得,當然他帶有救生圈,我說人啊,就應該是這樣,人就應該是自己獨立的。」
試圖追問沈黎暉所有關於「現實世界」的問題,都會導向一種坦誠的冰冷,「你跟它也不能說遠,也不能說近,但對我來講,我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反正真的是這樣。我就是喜歡一個人的生活,所以這個東西聽起來好像有點操蛋,但某種意義上來講我是一個挺操蛋的人我覺得。」
嚴格說來,沈黎暉身上的邊緣和疏離,完全符合當下人們熱烈討論的賽博朋克人類的定義。關於自己性格裡的這種冷漠,沈黎暉告訴《人物》,他的某一任女朋友說過,他就是一個科幻片裡的變態神童。他覺得這個概括挺準確。
摩登天空數字傳媒CEO陶雷更願意把沈黎暉這種狀態形容為「自給自足」,不是孤單或孤獨,後者聽起來有點兒慘,沈黎暉的狀態是完全不想跟外界發生關聯,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陶雷比沈黎暉大4歲,他覺得對他們這撥北京孩子來說,80年代突然湧入的西方流行文化提供的是一道屏障,沈黎暉比較絕的是「他一直在那裡面,我覺得我要是太冷漠,我會過意不去,他完全沒有」。
理解了沈黎暉的這種生命觀,摩登天空的很多事情也就順理成章。不是沈黎暉帶著摩登天空從地下到地上,迎來獨立音樂美好時代的過程,而是一個生於上世紀壓抑年代的古怪兒童,幸運地避開了時代的陷阱和社會規則的絞殺,在80年代突然湧來的流行文化中找尋到認同和安全感,而後把這種認同和安全感不斷放大、加固、排列組合,最終與今天的流行文化徹底合流的過程。世界變成一片電子荒原,浸泡在「佛」與「喪」時代情緒裡的年輕人們,走進沈黎暉建立起來的草莓王國,在規定時間和規定地點的派對裡尋找短暫的歡愉,以此積蓄派對結束後面對現實世界的動力和勇氣。
摩登天空MVM主理人李帥和經紀六部負責人胡楠都是公司的新鮮血液,毫無意外地,沈黎暉身上讓老夥計們為之神傷的冷漠在兩個年輕人看來完全不是問題。同是金牛星人,李帥完全明白沈黎暉為什麼要給自己豎起那道牆,「他要做的是事兒。」李帥還提到沈黎暉身上沒什麼年齡感,他也見過沈黎陽很多次,「就覺得黎陽是個大哥,社會哥哥,但沈黎暉站在這兒,你永遠不會覺得他是個長輩,這詞放他身上太怪了。」
不久之前,35歲的胡楠和51歲的沈黎暉去了一趟內蒙,官方說法是兩個人要到當地商談政府合作,但那趟旅程真實的目的,是沈黎暉不知道從哪兒得知內蒙有一座平頂的孤山,非要拉著胡楠去看,這座山像是被攔腰切開的半截,在茫茫荒野中透著神秘,沈黎暉和胡楠都堅信宇宙之中存在更高級別的文明和意志,披星戴月飛過去,兩個人都得到了信仰被印證的滿足。
關於冷漠問題,胡楠從手機裡找出一張他給沈黎暉在那座山前拍的照片,照片中沈黎暉插著口袋,笑得非常開心,「他的表情出賣了他。」胡楠理解是,要說冷漠,沈黎暉對現實世界的一切確實都挺冷漠,來摩登之前,胡楠是創業公司影響城市之聲的聯合創始人,後來摩登收購了後者,「談判的時候,奸商奸商,真的是奸商。」
但是另外一些事情,沈黎暉身上又會迸發出不可思議的純真。胡楠一直對重型機甲著迷,幾年前他知道日本和美國都在研發各自的巨型機器人,就找沈黎暉說要不要摻合摻合,沈黎暉一聽,這事兒有意思,馬上就拍了板。胡楠有相關資源和海外項目運作的經驗,一番努力下來他們真的做了一個巨型機器人,還把日本和美國的機器人邀請到中國,在鳥巢弄了一個三國機甲大賽。
項目最後花了大概500萬,單造機器人就100多萬,美國的機器人在太平洋上漂了兩個多月才運到北京,「老沈知道這個有非常巨大的虧損的風險,但是他骨子裡有非常瘋狂的東西。」
胡楠看過一個社會新聞,有個人自己弄了兩個熱氣球,結果被熱氣球拽飛了。這個新聞讓胡楠覺得特別有意思,覺得這個哥們兒內心一定有特別天真和浪漫的東西,但是新聞下面都是說這個怎麼怎麼作死和浪費社會資源,這件事兒讓他惱火了好一陣。
胡楠覺得沈黎暉是一個可以讓大家把氣球放飛的人。不管是內蒙的那座沒什麼名氣的山,還是機器人大賽,或者是摩登天空自身,原本就都是沈黎暉的熱氣球,是他捍衛自己內心深處那一點點天真和浪漫的方式。
這座山像是被攔腰切開的半截,在茫茫荒野中透著神秘,沈黎暉和胡楠都堅信宇宙之中存在更高級別的文明和意志
生命
關於現實世界,張陽覺得最根本的問題是,沈黎暉好像並不怎麼愛這個世界,摩登天空的產生,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解決他的這個愛不怎麼夠的問題」。
前一段時間,沈黎暉約張陽和超級市場樂隊的田鵬吃了頓飯,一個從來不主動攢局的人突然攢局,張陽一開始以為沈黎暉又做了什麼虧心事。
三個人後來聚到田鵬的住處,一個不算寬敞、只有錄音設備和一隻貓來回走動的房間,田鵬簡單弄了點吃的,三個人邊喝邊聊,在沈黎暉漸漸被成功霸佔的生命裡度過了一個不被打擾的夜晚。為什麼是這兩個人?沈黎暉後來跟《人物》解釋,因為他們兩個都「活得很單純」。
那頓飯之前,田鵬已經有十五六年沒跟沈黎暉吃過飯。張陽碰面的機會雖然多一些,但沈黎暉這突然的熱絡還是不大尋常。說是聚會,但更多是沈黎暉一個人滔滔不絕,他把人類世界中的一些創造和大自然中的植物構造聯繫到一起,不管是古羅馬時期的穹頂畫,還是歐洲的大型粒子對撞機的內部結構,它們的形狀布局竟然跟細胞連接細胞、葉片追逐葉片形成的圖案驚人的一致。沈黎暉跟他們兩個天馬行空講了很多人和宇宙的關聯,人類生存在世界上,好像一直在追逐和模仿著自然界的法則,總之就是兩眼放光講了一些有的沒的。沈黎暉給這些胡思亂想起了一個名字,叫「生命頌歌」。
那頓飯之後11月25號的發布會上,沈黎暉把那個晚上提到的「生命頌歌」宣布為摩登天空的使命,所以在沈黎暉的排列組合遊戲中,那天最重要的不是綜藝和伊能靜,也不是摩登天空未來的藍圖,當天他最心愛的一塊積木,是跟老夥計們在小酒桌上吐露出來的,一個在漫長時間內習慣了絕對理性,習慣了用錢和利益制約人性,習慣在絕對自我世界漫遊的生命體,突然意識到,生命本身的意義,或許不在於自娛自樂,不在於攫取和佔有,而在於給予和連接。
對沈黎暉來說,一些極其微小的改變在慢慢發生。烏莉剛進公司的時候,得知沈黎暉結婚生子的消息震驚不已,「他那個樣子真不是一個稱職的老公和爸爸。」但是從去年開始,沈黎暉的表達明顯多了一些,孩子平常在長沙,他會突然跟烏莉說「我得回長沙,我得陪孩子」。疫情之初,沈黎暉被困在長沙,有了跟家人相處的時間,他帶兒子去踢球,發現兒子跟他也在較勁,「踢球要贏,跟我較勁,我覺得挺棒的。」
這是整個採訪中唯一一個瞬間,沈黎暉在論述了無數「沒有興趣」、「不大關心」、「保持距離」、「與我何幹」之後,表達出他對生命關係的一絲絲喜悅,他笑眯眯地補充了一句,「親生的。」
但沈黎暉究竟能「生命頌歌」成什麼樣子,會不會因此變成一個稍微有那麼一些溫度的人,所有人都沒有答案。甚至「生命頌歌」是否只是這個階段沈黎暉給自己製造的新玩具也沒有答案。
張陽跟摩登天空之間並沒有那麼多羈絆和糾葛,他眼中的沈黎暉一直有非常感性的一面,只是這份感性被層層包裹,從不輕易示人。這份感性說到底,是他怎麼處置和這個世界的關係。把這個問題丟給沈黎暉,他說自己跟這個世界的關係就是摩登天空,這裡有他的全部理性,也有他的全部感性,有他不可理喻的冷漠和控制欲,也安放著他全部的天真和恐懼。
躲避
12月27日,摩登天空迎來23歲生日。廣州場是草莓音樂節的第100場,那天沈黎暉去了廣州。像很多次在音樂節現場一樣,看著熱鬧的人群,沈黎暉覺得一切都跟自己沒什麼關係,數字100當然也沒什麼意義。
兩天後回到北京,沈黎暉給《人物》展示了幾個他珍藏的筆記本。本子都不厚,活頁,年代最久遠的邊緣已微微泛黃,提醒著時間的存在與流逝。沈黎暉在每個本子的封面上標記了更清晰的時間刻度,字很小,1995,2004,2005……
循著這些時間刻度可以進入沈黎暉的異想世界,很小的時候開始,沈黎暉就會做許多奇奇怪怪的夢,高中之後,一些夢變得堅固而清晰,從小喜歡畫畫的他會在醒來的時候把夢裡見到的場景畫下來,有的夢很長,就要像動畫片的分鏡頭腳本,每一幀一個畫面,於是有的夢8個方格,有的10個方格,最長的有20幾個。
這些草草畫成的片段是另外一個沈黎暉存在著的證據,在這些夢境當中,沈黎暉見到過飛碟、外星人、突然變成碎片的月亮,也見過高聳入雲的樓梯、展翅高飛的鳳凰、長著鋒利牙齒的魚,他也見過慈祥的佛祖或是受難的耶穌,見識過很多次世界的毀滅和重生。
最可愛的一幅,他夢到天空中有人駕駛一艘飛船,地面上是一列急行的火車,一隻小豬倒掛在雨傘上飛在半空。總之很多夢就這麼沒頭沒腦,沒有具體所指,也沒有邊界和定數,沈黎暉能做的只是把它們記錄下來。
沈黎暉的記夢本
「我是生活在夢境中的一個人。」合上本子,沈黎暉講述了他的現實觀,「很多人覺得現實是你眼睛看到的東西。但我覺得你在畫你腦子裡看到的東西,或者說你夢裡看到的東西,反正是在你頭腦中出現的東西,那也是寫實,而對我來講也是現實。」
這些被小心呵護起來的狂想大約隱藏著理解沈黎暉最為關鍵的秘密,夢境是沈黎暉的現實,現實世界他唯一感興趣的只是夢境延伸出來的那一小部分。「你沒有時間去讓每個人都怎樣怎樣,因為你不活在這兒,或者說你活在這兒,但是你活在跟大家現在看的不一樣的一個地方,對吧?所以我為什麼要去在乎那些東西?」
「一個並不愛我們的夢遊者」,多年以前,樂評人顏峻這麼寫他眼中的沈黎暉,「他沉迷於意識與半夢的晦暗世界……我不能說他是一個好人。他分裂、緊張,他只愛自己,他欠我稿費,他和我不是一類人,他與我的朋友不和……」但在如此多的缺點之下,顏峻坦承正是這個傢伙、也只是這個傢伙創造了歷史。外界看到的只是沈黎暉做出的一件又一件具體的事,人們根據這些「具體」評判和定義他,但這些「具體」之於沈黎暉,「僅僅是他個人幻想的烏託邦的磚瓦與元素,這個患有嚴重夢遊症和多動症的北京青年,對現實不滿,遂自行安排世界,把起居、生意、娛樂和意外以及他人的未來統統歸置到一個龐大得近乎無限的事業中去。」
沈黎暉一直有拍電影的夢想,他最想拍《星球大戰》那種類型的科幻片。沈黎暉覺得如果有一部電影來展現摩登天空,從外太空拍一個無邊宇宙的鏡頭,然後不斷地把地球放大再放大,這個星球其他地方都是廢墟,灰濛濛一片,只有摩登天空這裡燈火通明,人們徹夜狂歡,聽著音樂歡笑流淚,派對永不落幕,這裡的人們永不孤單。但如果這個鏡頭放大再放大,尋找設計這一切的主角,大概率會發現,主角並不在狂歡的人群中。
摩登天空每年都有周年派對,20周年的時候,公司組織得很隆重,各種藝術裝置,前衛設計,打扮先鋒的男男女女,節奏強勁的音樂,讓人暈眩的光束,跟往年一樣,派對歡快熱鬧,妖魔鬼怪們湊在一起很開心,但是那天,沈黎暉短暫在現場扮演了一下吉祥物後,就躲進了公司三樓角落自己的辦公室。作為當晚一切熱鬧和榮耀的締造者,把熱鬧和榮耀統統關在了門外。
我們用很長時間聊到「躲避」。今天的年輕人到草莓音樂節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躲避,沈黎暉承認,自己創造摩登天空也是一種躲避,「是一種躲避,或者就是一種逃避,而我相信很多人,包括很多音樂人籤到摩登也有點這個意思,就是因為有些人也不擅長跟社會打交道。」
只有極少的一些片段和縫隙,沈黎暉在興致勃勃地展示過他對現實世界的漠不關心和對自己腦海中那些浪漫狂想的貪得無厭後,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作為遊戲設計者和頭號玩家的大半生,實際上恰恰源自生命深處的某種脆弱,「脆弱以及懦弱。我覺得這個不願意面對現實,不願意面對挫折,或者,怎麼說呢,就是我有很懦弱的一面和很脆弱的一面。」
後來,他說到自己的童年。如果把每個人的人生都視作一場漫長的生存實驗,作為對照的弟弟從小跟父母長大,但6歲之前,沈黎暉一直和外公外婆生活,享受著他們沒有壓迫感的愛。當時他們住在月壇北街的一個家屬院裡,沈黎暉在自己的小世界裡畫畫,在三樓陽臺扯著嗓子唱歌,或者到樓下去騎小輪車。
6歲以後,沈黎暉跟父母一起搬到了位於北京房山的燕山石化。他始終沒能跟爸爸媽媽建立起特別親密的關係,他上一年級了,能把一支鉛筆用到幾乎只能捏著寫字,還老撿別人用過的筆頭,後來家人看到,問他為什麼不要錢買新的,他說他不好意思。
搬家對沈黎暉來說還有環境的劇烈變化,沈黎暉曾對《人物》描述過童年的一件小事:當時的學校下面是一個懸崖。從懸崖往遠處看,是東方紅煉油廠,常年噴著紅色的火光。有一次,他正準備進教室,看到煉油廠上空停著特別大一架直升機,在吊裝一個煙囪。突然之間,直升機掉了下來,爆炸了,滾成一個巨大的火球。
工業的天空下,世界已經被汙染了的意象,連同高聳的煙囪、巨大的油罐、石油工人一模一樣的藍色制服從此開始佔據沈黎暉的世界。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可以對著工廠的大煙囪想像宇宙和怪獸,琢磨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外星人,以及假如世界真的毀滅的話,有沒有一艘飛船可以帶他脫離危險。
所以如果關於摩登天空的那部電影有機會成為現實,尋找主角的鏡頭或許可以在沈黎暉6歲那年定格。那一年父母來到外婆家,宣布要接沈黎暉回家,跟他們一起生活。沈黎暉覺得大人的要求簡直匪夷所思,他拒絕接受,鑽到床底下躲了起來,很久很久都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