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2月,大清王朝西風殘照,紫禁城太和殿大門久已不再開啟,丹陛前的磚地蓬草橫生,內宮一片蕭索,窗牖漆落,寒鴉瑟縮。屋內,隆裕太后正與僅有的幾位近臣商議最後的退位事宜,其中一項屬於「面子」的事總還是要辦的,那便是要起草一紙退位詔書,這份差事落在恩科狀元張謇頭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作者:趙潤田
2月12日,詔書頒布,幾千年來中國政治體制的最大一次變革在這一天實現,帝制讓位於共和。然而作為這一變革的重要棋子,張謇雖然主張順應時代,但心情並不輕鬆,他在日記中寫道:「此一節大局定矣,來日正難。」但這不是停留在口頭的感喟,自此,他開創了一條實業救國之路……
何言「來日正難」?
作為曾經一舉折桂的狀元,經籍滿腹,詩文俱佳,不能說他不是文人,但是,他絕不僅僅是一介翰墨之士,更非不諳世事的顢頇昏臣,事實上,從他走進大清朝廷之始,就投身百事纏身的政務之中,如果按照老舊說法,應該稱他為「能吏」。朝廷這一科的鼎甲進士很不同於以往,他是位朝廷裡不多見的實幹家,此前,他曾與袁世凱同為清廷重臣吳長慶的幕僚,一文一武,贊襄政務。1882年,隨吳長慶赴朝參戰,平定戰亂。1894年中進士後,為江蘇諮議局議長,後又任兩淮鹽總理等職。無論是從軍出徵還是主持地方政務,都使他深入實務之中,對國事、軍事、民事有著與純粹文人不一樣的感受與思考。所以,在整個國家制度新舊更替的大變局中,他看得更深遠一些,「來日正難」恰是他發自對中國積弊已久、百業困頓的感喟。
然而更加重要的是,張謇不是停留在口頭的感喟,而是自此之後一頭扎進實業救國的具體事業之中,開創性地在其家鄉南通辦起了一連串的興邦大業。
張謇在如今的南通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他是這裡的一面旗幟、一個象徵,南通人以他為驕傲。由於工作關係,我曾多次到南通,聽當地人說起張謇,就像說起自家的老人,自然、親切、尊崇。那個長江三角洲的江海夾角地帶,河湖港汊密布,海潮聲猶在耳,有「三鮮」可吃:江鮮、海鮮、河鮮。有景色可觀:狼山支雲塔遠眺、濠河泛舟賞夜、董小宛水繪園尋幽,呂洞賓啟東港望海。但這片土地上更深刻地蘊含著的,是自張謇以來傳承至今的創業精神。
天地之大德曰生
張謇似乎對「生」字特別有感情,他在南通所創辦的實業,都以這個字為名,頤生造酒廠、大生紡織廠等。一百年前,當他回到這片土地上著手創業,一定是想起老祖宗這句名言:「天地之大德曰生」,那時的南通,雖然有「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的豪邁聲名,但其實橫在眼前的是海灘鹽鹼地上高過人頭的蘆蒿、河汊裡歪歪斜斜的舊船,四野蒼茫不見人。
在哪兒創業?
就在大海邊上人煙稀少的通海墾區!
那是1889年,張謇一手創辦了墾牧公司,在那個不適宜種植糧食作物的灘涂白地上種不怕鹽鹼的棉花、大麥、高粱等經濟作物。他的算盤是這樣打的:棉花可以發展紡織業,大麥、高粱可以開闢釀造業,事實上,這兩個行當後來恰恰是因紡織而使今天的南通成為華東地區最大的紡織品集散地、因頤生酒而奪得1906年義大利舉行的萬國博覽會金獎並發展至今。
張謇開創的實業當然遠不止這兩個行業,但僅此已足以彪炳春秋。
我曾車行南通,從港閘區到崇川區,一邊是浩浩長江,一眼望不到對岸,這就是李白吟誦的「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地方,大水暗湧,波平無聲;一邊是東海沿岸,灘涂遼闊,路網、河網穿插,同樣寂靜得很。這就是當年大狀元張謇著手創業的熱土,公路上不時出現大生某某紗廠遺址的標誌牌,提示著過往歷史。海風吹過平疇,四野直視無礙,100年前,一位面龐堅毅的讀書人在這個鹽鹼遍地的江海一隅奔走忙碌,以他非官非商亦非富豪但目光獨具的膽魄讓漁家農家子弟們進入工廠,從此走上中國近代規模化、工業化紡織業的開山之路。
張謇從1895到1921年在南通連辦四廠,俱以「大生」為名。大生紗廠初時籌資並不順,張謇還是堅持建廠,除自籌民間資本外,得張之洞支持,籌來一批已經鏽蝕但還可用的美國機器作為官方股份。開工後,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歐陸烽煙連天,西方工業重挫,棉紗升值,「大生」以八年時間滾動發展,資本從20萬兩升至80萬兩白銀,到1921年達到鼎盛,產品供不應求,獲利560萬兩。如今,大生紗廠已入選「中國工業遺產保護名錄」,永彪史冊。
創業從來沒有一帆風順的,何況一百年前社會條件和自然條件都十分凋弊的華東一隅。現今的南通,當然是富庶之鄉了,但在一百年前張謇建廠的這個地方,並非膏腴之地,只能種植耐鹽鹼的棉花,而手工業只是傳統家庭作坊的藍印花布。大生紗廠帶來的不僅是工業革命的產物,更是看世界、趕新潮的風氣。雖然,隨著日寇侵華,大生一時停擺,但這裡的歷史趨勢還在向前行進。
如今,在一個叫做疊石橋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張謇播下的紡織業種子所綻放的今日之花。改革開放初始,幾個在小橋邊上提籃擺攤的農家婦女不一定會想到,她們的幾件手制布藝開啟了南通紡織業的又一個燦爛時代。
你如果是第一次來到疊石橋,相信一定會被這裡所震驚,這個遠離市區的地方居然藏著如此龐大規模的紡織品集散地,車水馬龍,花團錦簇。這裡集紡織文化展示、產品展覽和銷售於一身,佔地極大的寬闊主樓裡面有你想看到的紡織品的幾乎所有內容。從古老的織機到時尚展示,從亮麗的高檔大品牌到溫暖的尋常家居用品,足以讓你一天看不完,而樓外通身白色的婦女雕像,是一番低頭做針線活的尋常人家樣子,代表著來自民間百姓的堅忍與平實,昭示著自張謇以來高樓萬丈平地起的務實與勇氣。
南通疊石橋紡織品交易大樓內展示的舊式織機
我們當然是逛了疊石橋整個交易、展示大樓的,絕不虛此行。這裡舉行過多次大型國際會展和貿易對接會,疊石橋國際家紡博覽會已揚名海內外,許多高端國際客商和國內一流家紡企業在這裡參展、交易,成為國際家紡生產貿易中心。「中國商品市場綜合百強」榜單中,疊石橋家紡市場躋身榜單前十,位列第9名,另一家南通家紡城位列第12名。張謇所開創的民族工商業後繼有人,這該是足以讓張謇欣慰的。
大事業的眼光和胸懷
從疊石橋往東,途經張謇文化旅遊景區,隨後來到圍海造田的東海之濱。按舊時的說法,這裡該叫海陬江尾了,曠垠無人,海面平闊,岸邊蘆葦一人多高,極為茂盛。從海堤延展出去的水泥圍堰一眼望不到邊,圍堰裡面便是新生出來的土地。站在這裡,很容易讓人又想起另一個歷史名人,那就是唐代大詩人駱賓王。駱賓王兵敗後被追殺,最後的有生之年是在南通的荒涼之地度過的,死後也埋葬於此。千載悠悠,可以想像,與眼前這大片蘆葦相似的環境裡,流落過那樣一位壯志未酬的初唐詩傑。而千年之後的張謇也是在這樣的土地上開始了他的多項實業,他在這裡建墾牧公司,種植棉花以供紗廠之用,同時也種高粱、大麥,以供酒廠之用。
1894年,也就是張謇中狀元那一年酒廠建起了,取名「頤生釀造廠」,廠址設在通海墾區中的灘涂地。初始尚為順利,不料後來海潮決堤,水擊土潰,廠基一片狼藉。那麼怎麼辦?
再幹!
這次,張謇把酒廠設在自己居所的常樂鎮,距離海邊稍遠一些,地質水文和環境溫度也更加適宜釀酒。頤生酒在更加穩定的條件下順利生產,稱為船牌茵陳酒,配方獨特,口味上佳。最好的茵陳產於春季,以陽氣生發時節的茵陳新嫩莖葉入酒最宜養生,此做法最早見於《本草綱目》,張謇取其方而研製成功。頤生茵陳酒綠蟻沉碧,成色澄明,是個好開端。1912年,頤生釀造廠又開發出菌陳、岱岱仙、虎骨木瓜、金波玉液、史國仙酒等8個品種,很受人們喜愛。「多把芳菲汎春酒,已見滄海為桑田」,這是張謇書寫的一副對聯,他也是這樣踐行著。古來書生多耽文,而張謇是那種允文允武的大才,他的「武」,即操刀實業。
頤生酒成功了,大發利市,然則就只在家門口數錢?張謇不會這樣小富即安,他是從朝廷上回來創業的人,見過大世面,心在海內外。把酒推出去,走向世界,做更大的事,這才是他的心胸。於是就有了去國外參展的壯舉。1904年,頤生茵陳酒首次參加在日本大阪舉辦的萬國博覽會就榮獲獎狀,繼而於1906年在義大利舉辦的萬國博覽會上,又一舉獲得金獎,成為自世博會創辦以來中國酒類榮獲的第一枚世界博覽會金獎。頤生酒從江海一隅衝向國際斬獲金獎,比後來在1915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獲獎的其他國產酒類要早十年。這是何等榮耀!歷史發展到今天,頤生酒已成為一份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品牌資源,這是真正的遺澤後世。
在南通海門常樂鎮邊緣一條小河岸邊,我們尋訪到張謇故居,頤生釀造廠就在此處。周圍非常僻靜,剛剛下過細雨,小河靜靜流淌,路上不見行人,河對面是那種在熱鬧市區已絕難見到的青瓦老屋和菜園,很入畫。廠門很大,標誌明顯,現在這裡仍是酒廠,算來已是一百多年的老廠了,廠越老,窖越陳,麯越醇,酒越佳。果然,酒廠一切完好並在生產,院內一側由一條小路相通的便是張謇故居。一尊張謇全身立像後面,是一座暗紅色二層樓,那裡也曾被張謇當作學校使用。1905年,張謇在常樂鎮創辦了張氏私立初等小學,男女兼收。後於1913年又創建了張徐私立常樂女子學校,這是應張謇夫人徐氏去世前的願望所建立的。開始時,有女學生40人,後來增加到200人,不僅來自常樂鎮,也有省裡遠處的,學校提供寄宿。張謇親自為女校題寫了校訓:「平實」,還寫了校歌的歌詞,由音樂老師配曲,作為學校的精神凝聚。女校完全是新式教育,設立數學、音樂、美術、體育等舊式教育所沒有的科目。到1938年日寇侵華止,學校前後培養了600多名女生,這在當時是非常創新的舉動。
張謇是做大事業的創業者、組織者、管理者,他不僅僅只盯著經濟效益,而是有著更為深遠的懷抱。他是工業、農業、文化、教育等方面的全方位籌劃、踐行者,所欲打造的是一座城,一座新型的城。從眼前這些當年留下來的斑斑遺蹟,我們可以感受到他那番苦心。
在張謇家園的院子裡,距離女校不遠矗立著頤生酒博物館,那是一座富有民國格調的建築,輪廓簡潔,稜角分明,屋頂是一排五個紅五星。我們到此處的時候,不巧正遇到維修,未能參觀裡面的百年老窖池等舊物,很是遺憾。再旁邊是張謇文化園,門樓闊大,氣派得很,一望而知乃新建。我對隔河相望的舊民居倒是很有興趣,在南通市區的時候偶然見過那樣一處院落,是家飯館,同行的南通本地人說,現在誰家如果還住那樣的房子,會被鄰居笑話的。我明白,富起來的人首先是要重新打造房子,在蘇南蘇北隨意開車行走,就會到處看到鄉間一簇一簇各具形態的新建小樓,兩層、三層都有,若是在北上廣那樣的大城市裡,絕對是超級富戶的宅邸。可是我還是不免感到有些遺憾,在這些新屋身上,很難看到民族和地方特色,它們不中不西地立在街上、河邊、田間,只能算告別困窘的居住條件而做的升級換代,其他的且待來日吧。
但我還是愛看老屋。這裡是常樂鎮邊緣,農戶老屋與菜地相連,很有孟浩然所說「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味道。有中年婦女在屋前做活兒,我們上前搭話,主人很熱情,讓我們去屋裡坐。這真是個難得的時辰,窗欞、灶臺、家具等等一應物什都是舊的,那是亙古以來吳楚鄉間流傳下來的生活,想來張謇當年對此是十分熟悉的吧。我們還見到年紀更大的老人,我也曾在鄉間務農,大家說起桑麻農事,甚為親切。主人說,他們世代居住於此,那麼,他們就是張謇的鄰居了。
雨又下起來了,望一望綠色的菜園,望一望對岸的酒廠,不覺沉吟再三,這就是懷古之幽吧。
創立首個公共博物館
漫步南通市,你會被這裡博物館之多而驚嘆,濠河兩岸迤邐相綴著南通博物苑、南通珠算博物館、南通城市博物館、南通紡織博物館、沈壽藝術館、南通建築博物館、南通藍印花布博物館、南通民間藝術館、南通風箏博物館、中國審計博物館、江蘇江海博物館和中華慈善博物館等等。
首屈一指的當然是南通博物苑,那是張謇一手打造的。這個中國首個公共博物館創建於1905年,大清王朝還在,正是光緒三十年。100多年過去了,經歷了所有動蕩摧折還在,而且愈加散發著獨特的魅力。通常,提起博物館,我們聯想到的都是宏大莊重的大樓和陳設嚴整的展品,然而在這裡,你會感到說不出的舒適,很多人所追慕的歐洲古老莊園也就如此了。
走進南通博物苑,就是走進一個大自然綠色環繞的園林綜合博物館,綠植簇擁的主樓帶著從百年前走來的獨特風韻,非常耐看。張謇為博物苑寫過對聯:「設為庠序學校以教,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當初這個博物苑是與學校在一起的,後來才獨立出來,這兩句出自古典經籍的話,概括出設立博物苑的目的。當年館內設置天產、歷史、美術、教育四部,樓上陳列歷史文物,樓下陳列動植物和礦物標本,可惜在日寇侵華時都已丟失。
我們也去看了珠算博物館、藍印花布博物館和沈壽藝術館,那已經算是文化遺產的諸多展品散發著極富民族和地方特色的獨有韻味,非常好玩。作為「五零後」的人,我用過算盤,長輩染布的時候還幫忙去雜貨店買過染料,手繡的枕套、蓋布之類家裡也有過,所以在這樣的博物館裡看什麼都親切,它們留住了過往的歷史,留住了我們的生活瞬間,留住了民間文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舊的也是新的,當舊物已不再是尋常平居可見可用的物什時,它們的「無用之用」開始顯現,那是一個民族或一個地區的文化之根。
我國博物館事業是從張謇開始的,這位既是實業家又是教育家的事業開拓者為後世所留下的,是一筆巨大的遺產。南通被譽為中國近代第一城,正是得益於張謇全方位的創業。胡適曾給予這樣的評價:「張謇先生在近代中國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他獨力開闢了無數新路,做了30年的開路先鋒,養活了幾百萬人,造福於一方,而影響及於全國。終於因為他開闢的路子太多,擔負的事業過於偉大,他不能不抱著許多未完的志願而死。」張謇不可能逾越自然法則對生命的大限,但他的事業足稱不朽。(實景圖片由作者拍攝)
(原標題:狀元身手創實業 追尋張謇在南通的足跡)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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