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舊時有段時間,喜歡張愛玲作家的小說,讀了幾篇。讀到一篇序文的時候,張愛玲提到《論語·子張》中的一句,「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這句話,是一個看小說人物的視角。大概,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多市井名利之輩,不免於蠅營狗苟,算計人心,他人看來多有所不屑。許多小說意圖描述華美旗袍下的蝨子,時代之下的民風吧。縱然多有所不美,也算是一種真實的反映。雖不是隱惡揚善的方向,但也有可觀之處。如我在當時當景之下,作為普通的百姓,又該怎麼樣呢?那個時代,也不過距離今日,才八十年而已。因這句話,我對張愛玲先生寫的小說,多少明白了一些,將自己放低一些,對於世情人生,能夠多了一點寬容。
先生常讓我們與人多交往做事,說我們平時相處無事,好像聖賢一般,其實真正遇到事情的時候,又是如何呢?所學到的是否到了身上去,是否依此而行。而我性子自以為恬淡一些,但遇見事情的時候,卻多有處置不當。自以為的真實,和真實之間還差著很大的距離。「仁者不離其實」,實事求是,不失其情,對於自己而言,遠未有做到。自認為的好,很大時候,是一種心理上的構建,自我認知上的一種偏袒自己的認識吧,也算是人心之私的一部分。對於一些柔弱自卑的人,需要用這個偏向,來保護自己,提高自己的重要性,在心理上,對自己再傾斜一些,如此才保持好平衡,免得難以承受一些生活的事實,不至於被自己認為的真實生活給壓垮。對於需要進步的人,過了那個階段,還是要細細審視這個方面的人心之私,加深對真實自己的認識吧。但這種對自我的認識,也不是去心上著力。這個需要的是在不斷與環境的互動中,和人事的交接中,發現自己的不足之處,而反省,修之於身。
自己看到逢陽同學遇見狗那篇文章,也多有反思,想來在那個環境之下,自己也會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近日在公司上班,遇到相似的事情。一條髒兮兮的狗趴著擋住了走廊的路。我不想繞開走廊,走在太陽底下,就自以為小心地踮腳過去,但高估了自己的小心,還是踩到了它的腿,然後它開始向我撲上來,對我叫,準備咬我。我也有點生氣了,可能還有點害怕,怕萬一咬了我之後,還得打針,很麻煩。就踹它,試圖制止它。它見我不畏懼,大概也縮了回去,就是一直叫而已。隨後,狗退了去,我在辦公室裡,想著準備去拿個東西,把狗打一頓。但是,細細地反省,是自己的問題,沒有守禮,按理說自己踩到了狗,應該是向它道歉比較合適。而且,自己以為的小心,自己做得時候卻粗心大意。大概以己為尊的心思還是比較重的。四勿中,「非禮勿動」,自己做得不符合禮,沒有道理,就不要進行下去了。如此,便放下心來,不再覺得有什麼。幸好我與它都未曾傷到。後來遇到了那隻狗,趕緊向它道歉。
小學的時候,我的老師曾經說過,學習好和壞的同學,在畢業之後,有不同的表現。當時學習壞的同學,畢業後會時常去看望老師,而學習好的同學,大概與老師相見就比較少了。我當時,覺得驚詫,而覺得不是如此,自己會做得很好。可後來,長大了十幾年,老師的話確實應驗了。求學的時候,經常搬家,那個時候也忙,好容易高中畢業之後,就搬回去了老家郊野鄉村去住,很少會去城裡。工作後,假期短,就更不容易些。而且當初高考考得也不夠理想,自覺沒有多少顏面。如此蹉跎了下來,正好應驗當時老師的話。大概不是自己覺得如何便如何,而是行動了才是吧。不管自己構想自己如何,看的是自己的真實行為,以及如何與人打交道。
我高中剛畢業,碰到先前教自己初中一年物理的老師,那位老師脾氣不是很好,但也未曾對我不好。記憶深刻的是,當初第一節課,為了立威,拿某一個不守紀律的同學出氣,嚇得那位同學當眾失禁。我雖與那位老師交情不深,但畢竟教過我。老師想問問我近況。但我沒有回應。其實主要是自己高考不夠理想,心理落差比較大,自覺無法去搭話。而自己又用那第一節課的壞印象,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現在想來,自己的玻璃心還是很重的吧。終於體會到當初小學老師所說的,是多年觀察的生活經驗,自己也無從抵賴。
我在高中假期的時候,在我們的廣場上學習輪滑,碰到了小學同學。那位同學當初學習成績很差,不過相處得還算愉快。自己當時已經忘了人家的名字。而他一下子就叫出我來了。我當時很中二,說猜人家的名字,然後就猜錯掉了,非常尷尬,想來也寒了人家的心。
先前,確實關注自身較多,而對他人比較冷淡,於人情之處,處理得很幼稚,不能給人帶來暖心的感覺。自己多有失禮的地方。這種冷淡,多多少少有一些驕傲的成分,把自己看得太重吧。自以為自己時間比較金貴,和別人相處就少用時間,或者不想與人相處。從小到大,就沒交上什麼知心的朋友,也未曾向誰打開心扉。有一些同學,當初和我交談挺深的,可惜我自己對那些同學,能多幫助開解一些而已,自己卻不願意多談內心,因而得不到多少理解。客觀一點,當初學業也緊張,自己也無暇多與人玩耍,而家中經常搬家,客居城裡,常常窮困,沒有額外的興趣,與人玩不到一起吧。自小到大學,學習的東西,語數外,理化生,政史地,可能是學習的內容,也或者是學習的方式,人情味多有不足。多是學習好的幫一下學習不好的同學一些功課,而很難相互切磋學問。教的和學的,也不是做人做事的道理,更多是知識的積累。同學之間的人際,不是所學的演武場,或者僅是所學中很少提及的方面吧。比不上古代學問的那些溫情,「敬業樂群」而相互砥礪。後來工作,自知不足,發現處下位,多安全一些,自己謙虛一些,做事很順利,因此也願意謙虛,逐漸沒了身段。而一些喜歡人前顯擺的,也樂意去給人家搬個梯子,讓他們爬得更高一些,自己再自貶一些,他們高興,而對自己也無所損害。慢慢也形成了自己的習慣,受益很多。
再來看《論語·子張》這一句。孟氏使陽膚為士師,問於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
這一章,是曾子教育陽膚先生的。陽膚先生要去做斷獄的官職,向曾子求教。曾子說:「上面的人失去了道,不能按道行事,百姓離心離德,已經很久了。假若審出犯罪的真實情況,那麼應該哀憐百姓,同情他們,而不要高興,自鳴得意。」「上失其道」,民心離散而不能專一。上失去的,是和百姓的不離之道。上本應以百姓為根,不失根本,作為百姓表率,尊禮守法。可是,那個時代,禮崩樂壞。既有這個前提了,百姓的犯罪多有不得已之處,在上的審理清楚了,不是自鳴得意,而是哀憐他們,其實也是在反求諸己吧。
當法官斷獄的人畢竟少,還是以修身為本來去嘗試用在生活之中,斷斷自己和他人吧。夫子講「見不賢而內自省」。「得其情」則「見不賢」,以及其為何不賢,見彼之不賢,不是要給自己的賢、驕傲自大做墊腳石的。而是「哀矜」,哀矜需要自己設身處地,仔細思量下,也就是需要「內自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過則勿憚改」。錯了便是錯了,自己需要承認,需要改正。無關面子與否,而是德行不「失其道」。「哀矜而勿喜」,則容易「得其情」。若是處處自以為優越,自認為自己比別人高明,以己度人,用自己構建的心理等具有偏差的看人看事情的方式,去理解人理解事情,反倒很難「得其情」。得到的是自以為是的「真實」,多多少少帶著自我濃重的色彩。因此,需要時刻明白自己所要追求的,自己的志向所在,專心致志,不離其實,向著這個方向前進。這門學問,不是構建在思維之上的,而是行而知之的,是和環境相契合,不離真實的。如此,學的越來越接近真實,理解的也越來越接近真實,行為越來越真實,最後能夠「得其情」,一而不散,「不失其道」。
高以低為基。上下之別具有難處,上對下的一種地位上的自然差異,具有迷惑性,容易讓心志不堅的人,迷失方向,固步自封。自己有,別人沒有,自己容易自滿。自己好,別人差,也是如此。以為自己比別人好,就差不多了。正如秋水未見海的時候,百川歸之,就以為天下之美盡在己身。這天下大極了,這學問也深湛無比。目前各門知識的廣博,都是今人難以完全掌握的。在大學校園的時候,曾想過自己轉過校園裡面的每一處景致,去過每一棟教學樓,但是畢業的時候,也未曾做到。一個小小的校園,都未曾領略所有,對校園還是很陌生的。其實,大多數人所處的環境,所經過的地方,所見過的事面,所經歷的事情,都是及其有限的,就像睡覺時候,所能躺下的地方,也就是一張床而已。自滿,自是,真的沒有多少道理可言吧。哪怕位居上位,比別人稍好一些,也僅是稍好一些,以此自居人上,實為不智。
如曾子所言「上失其道」。先生曾在《知止——答獻血以及運動過量》中提到過,「而為人師,好為人師,恰恰是我們不太感冒的。真正帶學生,又必須以上對下。這種關係其實很不舒服。很多時候沒成師生之前,都是平等朋友關係,既沒有那層職責,也無需和他們的惡習較勁。勸一句不聽,也不會再放到心上。一旦有了那層關係,真的很麻煩,你不說他,他毫無進步的可能,你頂個名,不盡職卻就是壞自己修行。可說他管他糾正他,會打破原來那種相處模式,然後這種關係不管怎麼樣,都會建立一種上下關係。那為師者就要時時刻刻警惕自己的自大。好居人上就是左了。這種事比比皆是。見不善先要自省己過,後而遠之。」
《論語》此章中,多少帶有上下之別的意思在。上下之別,是很真實的存在。就像人與人之間相貌不同,智力不一,能力千差萬別。而現實中,很多人心理構建的自我認同,是建立在自己比別人好或者強之上的。如果真實如此,也是在某個階段的一種處理方式,多少能激發人的競爭而好強努力一些。但一直以此為基,多少會有不妥,可能會阻止前進的腳步。平常人,在環境之中,可以比環境之中的人高一些,但並不會高得太多。而建立在追求真實,變得更強上面,可能會更好一些。可惜,有的時候,往往為了獲得一些俯視的角度,多把自己想得太好,把別人想得太壞,還是自己理解上有人心之私。我記得自己小學的時候,和表姐下象棋,自己贏的時候,就在日記裡面記一下。自己輸的時候,就寫其他事情,一段時間過去,自己覺得棋藝進步了,超過了表姐。其實下起來,自己很多時候是輸的。表姐隨後發現了我的日記,還問我這個情況,我多有羞愧。不失其情,本身也是對真實的探求,需要克服自己弱小,改正內心對自己有偏頗的心理構建。
不失其情,哀矜勿喜,一方面也是在學習真實的過程中,消磨人心之私,從而做到寬容、能讓、守禮吧。如果了解真實情況,而不是自己主觀想不開,也是心寬能容的一種方式。先生在《女子修身淺論》中提到一些關於寬容的地方。「不順著自己之情,就鬱悶;不合自己言語,就生氣;整天思慮人事機關到眼花睡不安穩。這三點就是判斷的最直觀的辦法,而真的容得下別人言論,真的容得別人之情,又不整天瞎琢磨的人,必然肝氣疏柔啦。」又說「人家愛說啥說啥,嘴長在人身上,說啥都是別人的自由,你也有不睬不應不情之自由。能讓就讓此為禮。不是不能咋著,而是沒必要,就知其白守其黑吧。而謀慮根本也沒必要,若無所求,何須多慮?即便慮也是慮修道學問,至於我,頂多是再加上一樣帶學生而已,^_^。這些算是正常的,而且適度則無所害的。」也許,對待別人的寬容,開始學習的時候也多少需要用在自己身上,如此先對自己的行為做以真實的判斷,而非先用是非的概念把自己嚇到,以至於歪曲對自我的認知。先寬而後嚴,步步為營,學之以序。
此篇文章,講得比較混亂,自己所能理解領會以及做到的,也是寥寥無幾。自己也不在於,給壞人的行為合理化,「哀矜」,多是在感情上的寬恕,而非逾越法律、倫理道德和禮吧。「寬以待人,嚴於律己」,還是在自身的德行上下功夫一些。無論對自己的一些寬容還是嚴格,目的都是讓自己進步。讓自己進步,首先也需要先真實一些吧,不失其情,實事求是,如此才好改正那些不好的,增益其所不能,而不是怕師友見到不好的自己,先將不好的掩蓋掉,那樣子師友無法指出來,改正的機會也會減小。我們總要先從不自欺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