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蓉 王立
《悲欣歲月》一書中通過一個小女孩(多淑)的親身經歷真實描寫了在戰亂的20世紀20-40年代由成都輾轉北京、上海再經香港、越南、雲貴而返川的飄泊生活中悲欣離合的感人故事。
原書篇幅較長此為在「1941年由上海返成都」的一章。
抗戰時期我家在上海。因為上海淪陷父親失業了,全家的生活重擔使他真不能承受了。就在這時他原來的同事周伯伯來家勸其在日偽政府去工作,父親拒絕了。我只記得他對母親說:「再艱難,我也不去偽政府工作,後來那位周伯伯又和一些人坐著小汽車來找我父親去工作,父親仍婉言拒絕了。
我家隔壁是一個花園洋房,花園主人慕父親畫名,幾次投書求見,他都嚴詞拒絕。
有天,這家人又備了厚禮,來求他畫作,才知道這家人是大漢奸鄭孝胥的兒子,父親拒絕見面,給來者畫了一副荷花,題了一首詩:
始終泥潭中,
嚼然不受滓,(注)
葉葉承湛露。
花花拂秋水,
折節絲不斷,
虛衷近正理,
所以古賢人,
愛之比君子,
世上貪祿輩,
見之能愧死。
(註:《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比喻潔身自好,不受壞的影響。泥,通「涅」。染黑。滓,汙濁。)
那個漢奸兒子見了畫,氣憤之餘,揚言要打死我們,父親當然不為所動。
其後又有些當時最紅的「和運」人士邀請先生出來作官,父親嗤之以鼻,畫了一幅用草束縛著的幽蘭,題詩道:
幽蘭如隱士,
泉石相對清,
無端受束縛,
麋鹿羈塵嬰,(注1)
所以巢許氏,(注2)
謝絕黃屋榮。
(注1:麋鹿、神奇吉祥之物受塵事的束縛)
(注2:巢許:巢父和許由的並稱。據晉皇甫謐《高士傳》中記載: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而逃去,於是遁耕於中嶽,穎水之陽,箕山之下。堯又召為九州長,由不欲聞也,洗耳於穎水濱。時其友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處高岸深谷,誰能見之?子故浮遊,欲聞求其名聲,汙吾犢口!」牽犢上流飲之。後「巢許」即為隱士的代稱,或用來稱頌高潔的志向。)
父親剛正清直,不為塵俗所束縛,不為五鬥米折腰,這種浩然正氣在敵佔區常處壓抑之中。
這時父親正積極籌劃辦護照,準備帶領全家取道安南海防再轉昆明、貴陽直下重慶再回成都,這在我家算是一個最大的轉折。
記得在這暑假最後一段時間,總看見父母在裡屋小聲談論,同時天天都有人來看我們的住房。原來父親把房子頂給了別人,賣掉了家什,將所穿衣物被蓋等收拾了兩大箱,其它一概身外之物都一一丟棄。弄得母親邊收拾邊流淚。
到這時我和慶弟、愷弟明白了我們全家將重返故園,回到我可愛的家鄉——四川成都。
那些日子,父親臉上有了笑意,酒後常唱:「不如歸去歸故鄉呼吸我的自由空氣。」
1941全家由上海取道香港、安南返成都時所用護照照片
1941年,父親匆匆買了香港的船票(因那時抗日戰爭中,從上海往內地四川的道路不通,要返四川只好繞香港,安南),帶著全家老小離開上海。
記得離開上海時,保姆殷媽流著淚把我們送到十六鋪碼頭。碼頭上人山人海儘是逃難的民眾。
我站在船沿望著上海海關大鐘,望著十裡洋場作最後的告別。汽笛一聲長鳴,船就要啟動了,只見車轔轔馬蕭蕭,船上船下哭聲直上雲宵,生離死別時人們號呼噔腳撕心裂肺的喊……。
船沿著黃浦江順流而下,那外灘,那高樓漸漸遠去,象夢一樣在我眼前漸漸消失了。唉!別時容易見時難,別來再見已不識……,別了,我的同學。別了,我的老師!別了,我的徐家匯的小洋房,還有那草地和鞦韆。別了!那門前的小河……
離開上海(圖據網絡)
輪船慢慢開出長江口,經舟山群島,臺灣海峽一直向南,過了好幾天終於到了香港。
船到香港,歇一夜後我們還要到安南(越南)。那時日本軍已佔廣州壓境香港。到處是黑燈瞎火,街上亂糟糟的,就象那時的重慶一樣。
1941年的香港(圖據網絡)
聽說到安南那邊是法屬殖民地,過海關都要檢查行李,凡是賭具都要沒收,而手錶只可每人帶一支,所以後來我看到入關的人中大人小孩甚至抱的嬰兒手中都帶著手錶。
我們的行李中帶有一付很珍貴的象牙麻將,這是不是也算是賭具呢?父親的一個朋友住在香港。他就帶著我,拿著麻將還有些禮物去送給他朋友。
他朋友住在中環後面的山坡上,那時是戰時,我們也打不到車,我和父親走著去他朋友家。遠遠的望去街上黑漆漆的,只見山坡上稀稀點點的燈光時明時暗。我們高一腳矮一腳東問西問的走了好久才找到那位朋友家。
那朋友一見我們悲喜而泣道:「我這輩子也沒想到還能見到四川的家鄉人啊!爾漣啊,你們還能夠回四川家鄉,我這老骨頭也不知扔哪裡啊!這兵荒馬亂的……」
說罷兩人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我也流著淚,扶著父親又慢慢地回到船上。
船又開行了幾天穿過南海一片奇峰怪石的下龍灣,船到海防。
在香港時我們講上海話還勉強可以交流,在這時就一點也不懂他們講的話了。這裡很髒,住的小旅店也是亂七八糟的。晚上那碩大的老鼠在梁上竄來竄去,嚇得我不敢出聲。外面街上人們穿著木屐很響地走著。
破爛的汽車沿著彎彎的山路又走了幾天到達河內。我們都無心到河內有名的「一柱寺」。
每天清點行李,洗整一下又乘車往西,經老街進入雲南境內。進入雲南這雖是大後方但其實並不安全,日本飛機常來轟炸,昆明也岌岌可危。我們隨著運送軍需的汽車,慢慢到達昆明。
在昆明我們無心留戀那「奔來眼底」的五百裡滇池,也無暇光顧西山龍門勝景,只嘆滾滾英雄誰在?何人可收拾此山河?
停不幾日,我們又順著當時土公路向貴陽進發。
說這是公路但比起現在來說連機耕路都不如。後來沿此路擴建的「史迪威公路」但那時還沒有。僅是鄉村土路,路寬僅容兩輛車對開,有的地方僅容一輛車開,路面有些碎石,有的地方只有黃土,加上日機轟炸,雨水衝刷,車輛碾壓路面坑坑凹凹,異常難走,而那時的汽車更是叫「汽車」,那是燒煤的汽車。
抗日戰爭中因為缺乏汽油發明了汽車燒煤的方法,那是在汽車司機副駕位置安裝一臺煤氣爐,大約有一人高,上面有個煙囪,下面有個爐口,司機就拿著一個小鍋鏟往爐口加煤,煤氣燒得差不多了就可以開一會兒,遇到爬坡汽車爬不動了,就停在路邊燒一會兒煤氣,待氣足了就又可爬坡,當然其速度可想而知,比人走快不了多少。
這裡早上不可出門以防「瘴氣」,都要日上三竿了才可行車。
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來到最危險的路段,貴州晴隆縣關嶺一帶。這裡的公路人稱「生死路」。
我們父母聽說第二天要翻24個之字拐,是生是死就要見分曉,忙給我們姐弟四人交待:如發生意外就各奔前程,而叫我主要帶好多愷弟,而多慶則帶好多忞么弟。母親又在我們每人的貼身衣服上縫了個小口袋,內裝幾個銀元,作好了生死準備。
第二天車燒著氣慢慢開,那裡真是危險異常,車子翻山大約要爬到坡上250米高。而坡度極大,共有24道回頭彎,而彎道最險處只容一輛汽車擦著懸崖邊通過,汽車稍一不注意就會翻入巖下。司機滿頭大汗,緊張地忽左忽右轉著方向盤,汽車顛簸著剛轉了幾個彎就見前面擠著人群,在忙亂著。
原來是前面的車有翻下山巖的,車在山下冒著煙,司機不知跑了還是死了。一車人死的死傷的傷,爬到公路邊等待救援。可那裡能等到什麼救援啊,只好在這裡掙扎等死,有的腳斷了,有的手斷了,人們躺在路邊呻吟著,號呼著,可無人管他們。
我們只好往窗外扔了些零錢,只能做到這些了。後來還有幾處車禍現場,有的人腳都腐爛了還躺在路邊叫喚。我們算大幸了,車沒有出大問題,慢慢爬過了這「生死關」24個之字拐。
不日看到路邊一巨大瀑布,車都停在路邊讓人們看上一眼這雄偉的美景。這就是著名的黃果樹瀑布。
那瀑布一百多米寬,從七十多米高的巖石上飛流而下,抨巖轉石,聲如雷吼,水霧沖天,彩虹道道,「搗珠崩玉,飛沫反湧」(徐霞客語)。下邊犀牛潭中水花四濺,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藍天白雲,綠樹環合實為世外仙境。
黃果樹瀑布(王立攝)
同車的人們都看得發呆了,父親望著這壯麗的圖畫,長嘆一聲:「勿忘大好河山!……」一時間全車的人都不禁落下淚來,有的人更失聲痛哭,祖國的山河安在?自己又流落何方?
……
在淚水中告別了黃果樹瀑布,車慢慢顛簸著進入了貴陽。
父親一進貴陽就發現這裡的人說話與成都非常相近,他多年未聽到這樣親切的說話聲了,他立刻感到故鄉的氣息,不斷說道:「聽到點鄉音了!聽到點鄉音了!」
現在來說貴陽離成都不算太遠,但那時還要走半個月呢。
出貴陽過遵義車翻越了婁山關七十二拐。又行了幾日終於到了重慶。而這戰時的重慶比起我離開時更是破敗,這裡雖是「陪都」但戰亂已使它失去了往日的安寧,到處是飢飢慌慌的難民,日機常常來轟炸,父親只好趕快去找到成都的車票。
就這樣一家老小又挨過幾天,終於回到了我的故土——成都。
成都,我在十多年前離開它,轉了一個大圈現又回到了它的懷抱。而它的懷抱已沒有了我離開時的溫馨,靜謐。而是陰沉沉的天,陰沉沉的地,陰沉沉的街巷。一切都是灰色的。
我們的故園文廟街仁裡巷大宅早已賣了他人,那核桃樹悽悽地站在園牆內望著我,似乎已是陌生路人。
母親的娘家九道門坎的中新街穆府已變成了啟明電燈公司,親朋無一字訪舊半為鬼。再加上日機常來轟炸,那鹽市口都血肉橫飛。
唉!那裡還有我記憶中的影子?
成都,那裡還有更多的悲苦更多的欣慰在等著我.
回到成都父親在日機來襲時所作梅花圖,題款「作於警報聲中」
父親在西門郊外花牌坊買了一座農家小院棲身,定名「代園」。輾轉漂泊二十年,流離萬餘裡父親母親的理想仍是畫面上的東西。
父母在這裡作了一畫,寄託自己的嚮往,畫面上菊花盛開幽蘭歷歷,那才是他們理想的離塵之地。畫面題詩為:
萬裡賦歸來,
故園已易主。
世事感滄桑,
人情嘆芻狗。
且採東籬菊,
同斟延年酒。
富貴等浮雲,
百齡長廝守。
穆蕙君、劉爾漣(潔民)繪蘭菊圖
後記:
此書稿前部分系我母親劉蓉(多淑)在1989-1993年初步寫成,1994年母親病逝後未完成全書。
我曾列印整理未完,因計算機故障文章丟失,後忙於生計又歷數載,時時未敢忘卻此事。數年以來抽空將全文重新列印逐字整理,並配相關圖文,未完成之部分根據母親原來講述,參照相關資料整理補充完成。
此書為真實歷史展現,通過小姑娘(多淑)的親身經歷真實描寫了在戰亂的上世紀20-40年代一家人由成都輾轉北京、上海再經香港、越南、雲貴而返川的飄泊生活中悲欣離合的感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