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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網·海報新聞記者 張穩 張珈瑋 呂樂 濟南報導
「對於大多數患者家屬和臨床醫生來說,我們帶來的更多的是死亡……」
「緊張,特別緊張,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手心都是汗,把手裡的筆和紙都沾溼了,比我高考、結婚都緊張……」
「經常失眠,手機從來不關機,經常半夜就要去外地……」
「聽到過很多特別難聽的話,特別刺耳,曾經有一次,有40多個人圍攻我……」
類似於這樣的表述,還有很多,全部來自於三個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人。而這三個人,從事同一個職業——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隸屬於同一個組織——人體器官獲取組織(Organ Procurement Organizations,簡稱opo)。
死亡,只是生命的結束,卻不是最終的結局。而在死與生之間,他們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因為「器官捐獻」這份來自生命盡頭的饋贈,是許多家庭重生的希望。
40多人圍攻
2020年初冬的一個下午,在山東濟南山大二院見到劉紅的時候,她穿著一身白大褂,和醫院裡忙忙碌碌來回穿梭的醫生別無二致。交談中,劉紅平易近人的氣質、清晰流利的表達,樂觀開朗的性格,完全讓人想不到,10年間,她零距離接觸了300多次死亡。
劉紅是一名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用她的話說,她是一個奔走在生死之間的人。
今年是我國開展人體器官捐獻試點工作十周年,也是劉紅從事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的第十年。「2010年7月,我參加全國第一期人體器官捐獻知識培訓班,當時覺得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雖然開展這項工作很有難度,但是凡事總得有個開端,總得有先行者。」
就這樣,劉紅成為了全國首批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之一。「剛開始的時候,從事這個工作的人很少,山東省也就只有13個專職的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
「我們的工作,就是及時發現潛在的器官捐獻者,向家屬宣講器官捐獻政策。」經過短短幾天的培訓之後,劉紅開始研究國家的相關政策,和醫院裡的臨床醫生交流,了解病人的相關情況。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之後,劉紅才發現,她還是低估了這件事情的難度。
「剛開始試點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沒聽過器官捐獻。要把國家的相關政策介紹給患者家屬,讓家屬在接受救治無望的結果的同時,還要認可捐獻並同意捐獻,特別難。」劉紅說,從2015年1月1日開始,公民自願捐獻成為唯一的合法來源,但直到那時,很多老百姓都幾乎沒聽說過器官捐獻。
「剛開始的時候,100個人能有5個同意捐獻就算是成功率很高了。」直到2013年,劉紅才成功協調了第一例器官捐獻。
劉紅和臨床醫生在討論患者病情
「你捨得這樣對你的父母嗎?」「你沒有孩子嗎?你不怕遭報應嗎?」從2011年開始從事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每次聽到這樣的話還是會讓王憲英特別難受。「聽到過很多特別難聽的話,特別刺耳。曾經有一次,有一個潛在的器官捐獻者是一個15歲的小孩,我去協調的時候,有40多個人圍攻我,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
「別說家屬接受不了,連很多臨床醫生都不能理解,他們覺得我是從他們手裡『搶』病人。」王憲英說,尤其是一些區縣的臨床醫生,為了避免醫患之間產生矛盾,顧忌會更多一些。「剛開始我去基層的醫院,ICU的大夫、神經外科的醫生,他們不理解這個工作,有的乾脆直接就不讓我們進門。」
「最難的是在和患者家屬見面之前。」今年29歲的萬兆朋,兩年前正式成為了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他至今對第一次協調的情形記憶尤新。
「當時很緊張,來回踱步,反覆問自己,我應該說什麼,家屬問我相關的問題我能不能很流暢地回答出來。手裡握的筆和紙都是汗,人生前二十幾年可能就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
一直在路上
除了患者家屬和臨床醫生的不接受,剛開始時,他們還要面對家人的不理解。「中國人講人死為大,入土為安。我剛從臨床轉過來時,家裡的老人就非常不理解,覺得我的工作可能會給自己帶來不好的影響,擔心我的安全。還有就是因為這個工作要經常出差,顧不了家。」
正式成為一名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的時候,萬兆朋剛剛結婚不到1年。「我妻子倒是非常支持我,但是我還是覺得非常對不起她。因為我們這個工作,經常出差,不能在家陪她。」萬兆朋說,他最難過時候,是妻子忘帶鑰匙,但他不能及時送過去,只能讓妻子在門口等開鎖公司來開門的時候。
由於山東多數城市沒有器官移植中心資質,只要收到當地有潛在捐獻者的通知,萬兆朋就要立刻趕往當地醫院,無論節假日還是深夜。
「一年當中,基本上是一直在路上,有可能回到家剛坐下和家人一塊吃頓飯,突然來電話,有合適的潛在器官捐獻者,立馬就得走。」籤字筆和器官捐獻登記表是他隨身背包裡從來沒變過的兩樣東西。
「手機24小時不關機,節假日也是。那時候經常失眠,經常凌晨4點,我還在想,如果有案例讓我明天早上趕到,我該怎麼跟家屬說,怎麼讓家屬同意捐獻去幫助有需要的人。」王憲英說,她錯過一秒,或許一個等待移植的患者就要錯過一生。
作為一個女性,王憲英坦言,幹這個工作壓力會更大。「一開始家裡都不理解,說你一個女同志整天往外跑,還有兩個孩子,就感覺壓力特別大。不過現在幹這麼多年了,慢慢的父母都理解了,都很支持,感覺這是個好事。」
「半年以後吧,家裡老人在電視上經常看到一些關於器官捐獻的宣傳,慢慢地也就了解了,接受了。」萬兆朋說,現在家裡老人給他打電話,一聽他在出差,就知道他可能是和患者家屬在一起,就會簡單叮囑一句然後掛斷電話讓他安心工作。
雖然經常出差,但是更多時候,「空跑一趟」才是這份工作的常態。
「有時是因為患者不適合捐獻,有時是因為患者家屬不同意捐獻,原因有很多,大部分時候都是無功而返。」萬兆朋說,願意捐獻器官的病人,需要轉運至山東大學第二醫院,進行嚴格的治療評估。「有時病人在當地送上急救車的時候還同意,但是剛送到醫院家屬又改了主意,只能再送回去。」
剛開始「空跑」的概率高達80%以上。
「儘管只有10%的把握,我們也要按照200%的努力去做。因為發現一個潛在器官捐獻者不容易,我們非常珍惜,但是如果家屬不同意的話,我們也非常理解。」萬兆朋說。
據統計,我國器官捐獻工作開展十年來,已完成公民逝世後器官捐獻3萬餘人,但每年因終末期器官衰竭而等待移植的患者約有30萬人,缺口依然很大。
「沒有死亡,就沒有器官捐獻。但是沒有器官捐獻,就意味著對無數器官衰竭的病人來說就沒有任何希望。」萬兆朋說,每當他在醫院看到那些換了器官的人恢復得越來越好的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從事的職業,是一件無比有意義的事。
「最難過是他們說『願意』的時候」
「我覺得最難過的時候,不是我被拒絕的時候,而是他們抬起頭來,說『願意』的時候。」一個同樣的問題,劉紅、王憲英、萬兆朋給出了相同的答案。
「心情很複雜,因為如果我成功的話,那就代表我接觸家庭的親屬去世了。這是一件很難過很悲傷的事情。因為我們畢竟是和捐獻者家庭接觸,受者這邊我們是不接觸的,所以你說成功好還是失敗好?特別的矛盾,特別的矛盾。」 劉紅說,當患者家屬同意捐獻,他們把患者往手術室送的時候,家屬的狀態是最讓她難受的,尤其是當捐獻者還是孩子的時候。
有一個六歲的小男孩讓劉紅至今印象深刻。「小男孩患了腦瘤,後來轉到重症監護室。父母不能隨時陪同,孩子媽媽就在監護室門口,一遍遍翻看手機裡存的視頻和照片。」劉紅回憶道,「但是捐獻的那天晚上,我就感覺到,孩子媽媽的悲傷程度好像一下子減輕了,特別冷靜,好像找到了精神寄託,一下子釋懷了。但反而那個時候我的感觸特別深,心裡特別不是滋味。」
劉紅至今還記得,這個孩子去世後,捐獻了兩個腎臟、一個肝臟,給了三個人新生命。
醫生向器官捐獻者致敬
「後來過了幾年,那個媽媽又生了個小男孩,我們過去看望她,那個時候才感覺到這個家庭真正能夠重新開始。」劉紅一直留著這些捐獻器官家庭的聯繫方式。她一直認為,這些人對於生命的認知是最深刻的,這超越了學歷、財富甚至所有。
「四五年前,有一個濟南的小男孩,得了腦癱。病危的時候,父母主動提出來要器官捐獻。男孩的表妹今年成年,在她18歲成年禮的時候,登記成為了器官捐獻志願者。她說因為她的哥哥就是一個器官捐獻志願者。」劉紅說,男孩的器官捐獻是生命的傳遞,而男孩表妹讓她感受到了精神的傳承。
「讓我最難受的是一個3歲的小姑娘,她的父母同意器官捐獻之後,我把她從手術轉移床抱到手術臺上。放下她的那一瞬間,我的眼淚止不住就下來了。這麼好的一個小天使,為什麼就不能夠健康快樂的成長?怎麼這個意外就發生在她的身上了?她還沒有來得及去欣賞這個世界的美好。」萬兆朋說,從那以後很長時間,他看到孩子就會受不了。
「我前一段時間遇到一個大叔,他兒子做完手術最終沒搶救過來,腦死亡了,沒有自主呼吸。他對象是個殘疾人,他們只有這一個孩子。但是見到我們之後,他一邊哭著一邊說,『王大夫,你看看我兒能救多少人,我們就救多少人』。」王憲英說, 最終他兒子救了5個人。
「感動不止於『成功』」
成功的案例都很相似,有時候更讓他們印象深刻是那些失敗的案例。「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可能是我們的原因,可能是家屬的,也可能是病人本身的。」
「有一個17歲的孩子,騎摩託車出了車禍。他的父親是一個熱衷於公益事業的人,同意了器官捐獻。但是孩子母親堅決不同意,也接受不了。孩子母親家裡的兄弟姊妹都過來做工作,一家人都挺認可這個事情的。」劉紅說,「我們就勸她說年紀也不大,才40歲,以我們醫療機構的能力,她將來還有希望能再要一個孩子。這才知道,她早就把子宮切除了。」
「還有一個小姑娘,是一個大學生。父母開始的時候是很贊成的,結果出去和他親戚一商量,就不同意了。後來他親戚直接不讓他父母單獨和我們見面。」劉紅說,後來她才知道,因為小姑娘還沒結婚,家裡想給她結陰親。
「哪怕萬分之一的機會我們也要去試一試,因為很多時候看著山窮水盡反而一下子又有了希望。但是有時候可能希望很大,反而一下子又不行了。我們一開始的工作一直就是這樣。」劉紅說。
「剛開始的時候,是子女給父母做捐獻的決定,後來慢慢會有一些父母給子女做決定的案例,再到現在是一些老年夫妻相互做決定,主動提出器官捐獻的案例也越來越多。」十年來,劉紅能夠明顯的感覺到,社會和民眾對於器官捐獻的認可度越來越高。人們逐漸意識到,讓器官「活」在他人身體裡,也是生命延續的一種方式。
自2010年開展人體器官捐獻試點工作以來,山東省在十年間共建立人體器官獲取組織12個,實現公民逝世後器官捐獻2911例,共捐獻出腎臟5476個、肝臟2500個、心臟134個、肺臟98個、胰腺55個,在線登記器官捐獻志願者數量達到112810人。全省近8000名器官衰竭終末期患者通過公民逝世後器官捐獻體系重獲新生。
截止到2020年12月11日,全國累計器官捐獻志願登記已達268萬人
今年是我國器官捐獻工作開展十周年。截止到2020年12月11日,全國累計器官捐獻志願登記已達268萬人,完成公民逝世後器官捐獻3萬餘人。但據統計,每年因終末期器官衰竭而等待移植的患者約有30萬人,缺口依然很大。
劉紅說,這些年,她見到了越來越多年輕人加入了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的隊伍,他們更年輕,更有朝氣。他們和全國所有的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一起,正在為填上中國器官移植需求的缺口而努力。
「有人說我們是最英雄的』混蛋』,但我覺得我們更像燃起的一個小小的火苗。」王憲英說, 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全國有這麼多,山東省有很多,濟南也有很多,她覺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有人說,我國的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越來越多,代表著我國人體器官捐獻事業越來越成熟。劉紅表達了不同的看法,她認為,如果有一天我國沒有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了,就說明我國人體器官捐獻事業真正成熟了。
「我希望以後我能失業,社會再也不需要我們協調員了,公眾可以通過社會渠道進行捐獻的申請和實施,整個流程更公眾化,我覺得那樣是最成熟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