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劉荻青 志象網
亞洲最大貧民窟達拉維的抗「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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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拉維(Dharavi)就像是最大的一顆定時炸彈。」在談論印度新型冠狀病毒時,國內自媒體在「坐等「亞洲最大的貧民窟爆炸。
截至4月16日,達拉維累計出現60例新冠病毒確診病例,死亡8人。孟買市政局(BMC)起初將達拉維Rajiv Gandhi地區的體育中心,改造成隔離中心。最近,隨著達拉維的陽性病例不斷增加,社區裡的一所市立學校,成為了第二個隔離中心。
約100萬人口,擠在2.5平方公裡的土地上,每天只有4個小時有自來水,超過95%的人需要使用公共衛生間,高峰期還能見到幾百人大排長隊的景象。
外界對這裡既好奇又畏懼。但疫情期間,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也一樣對未知的事物感到不安。
達拉維是Kunal Kanase的家,他生於斯,長於斯,現在還在貧民窟裡工作,疫情爆發後,他忙著為「窮人中最窮的人」配送生活必需品,這些家庭都沒有辦法領到政府的救濟糧。
Kanase說,在印度封鎖期間,達拉維很多人都在飢餓邊緣掙扎,他們能幫助的僅是一小部分家庭。達拉維裡有1萬多家小型工廠,封鎖期間,工廠主會給這些員工提供食物,但也並不是所有的工廠主都能做到這種程度。
這兩天,街上連賣蔬菜的商家都少見。為了支援挨餓的家庭,Kanase找到封鎖期還在經營的一家市場,路上往返就要花上四個小時,而且還只能買到豆子和麵粉。
這段時間,雖然物質貧乏,但貧民窟的民眾很快找到新樂子。在馬邦政府的安排下,本地電視臺開始重新放送《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等經典電視劇,在上世紀90年代,這些劇曾創造「萬人空巷」的景象。印度年輕人,則多是在TikTok、YouTube和一些流媒體平臺上刷免費視頻。
因為擔心達拉維出現社區傳播,過去兩周,BMC在出現過陽性病例的地區,篩查了約3萬名居民,並給其中約100名有症狀居民做了拭子檢測。BMC官員表示,根據4月15日收到的初步檢測結果,達拉維出現社區傳播的可能性不大。但也要在收到所有檢測結果後才能下定論。
起初,政府並沒有注意到達拉維,給這裡居民的關注也不夠。狹小的家庭空間,對病毒的未知,讓居民們感到不安。Kanase說:「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站出來,如果沒有人做些什麼的,就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用Kanase的話來說,達拉維是一個不同的空間。相比孟買的其他地方,生活在達拉維,就像身處完全不同的世界。
4月8日,我們和身處達拉維的Kanase連線,他向我們講述了他親身經歷的抗疫故事。
「一切都很迷茫,就像穿行在迷霧裡」
我生長在達拉維,我的母親也是,我父親則是在上世紀80年代,從距離孟買不遠處的村莊來到這裡,他們都沒有讀寫能力。除了父母外,家裡還有一個比我小2歲的妹妹,和小我4歲的弟弟。
在我10歲那年,父親把錢投到了一個不合法的機構,讓家裡背負了債務。後來他丟掉了電梯員的工作,當時,他有朋友在做翻修房屋的工作,我父親就幫忙一起做些事情,賺些錢養活我們全家。
因為債務,父親後來染上酗酒的毛病,時常會惹出很多麻煩,嚴重的時候,甚至沒辦法做出清醒的決定。我的妹妹就是在這個時候被家裡的叔叔做媒,17歲就嫁到了別的城市,當時她正在讀書,叔叔向我保證,妹妹結婚之後還可以繼續讀書,我相信了他的話,妹妹就這樣被嫁出去,但是他們的承諾最終沒有兌現,妹妹也曾埋怨過我為什麼不幫助她。
我當時正在讀工程學的文憑,父親欠下的債和我的學費已經讓家裡變得債臺高築。就在我離開家,到浦那大學繼續攻讀工程學學士學位之前,我輟學的弟弟嘗試過結束自己的生命,後來,我的妹妹在懷著第一個孩子時也曾自殺未遂。
一切都是一團糟,當我在浦那大學讀大三的時候,父親酗酒越來越厲害,我的弟弟也染上了這個毛病。在達拉維,有一半的人是酒鬼,很多人在這裡就只是維持一種活著的狀態。隨著家裡的債務越欠越多,我離開家之後,母親一個人也沒有辦法應付他們兩個人,她變得絕望,家裡所有的擔子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
家裡出現這樣的狀況,即使繼續呆在大學,我也沒辦法專心學習。我的學費也成一個問題,當時有不少朋友借我錢,但直到現在我也還不完這些債。於是大三學期結束,我就輟學回家,希望能幫家裡減輕一些負擔。那時候,我覺得一切都很迷茫,就像穿行在迷霧中。
在我讀工程學學歷期間,我曾在達拉維的非營利組織Dharavi Diary做兼職工作,那是在2014年到2018年,我拿著兼職工資,基本上可以滿足家裡每個月的開銷。
從大學輟學後,我在Dharavi Diary做著全職工作,也同時在在線教育平臺學習跨學科知識,像設計學、哲學、心理學等,希望能夠構建一種全球視角,來幫助達拉維解決它社群中的問題。我們主要在幫助達拉維構建社區學習環境,尤其是幫助這裡的女孩子。課程主要集中在STEM這些科目上,我的想法就是盡我所能,回饋達拉維社群。
隨著我回到家中,家裡的情況也漸漸好轉起來。弟弟在前段時間去做了辦公室勤雜工,也可以開始貼補家用,妹妹現在也很享受做母親的感覺。所以我也準備回到學校,完成我的學業。一切順利的話,我準備在2020年秋季再次入學。
「人們想從彼此身上找到安慰」
我一直在關注著全球新冠疫情狀況,印度的疫情是大概從3月初開始爆發的。當時我就想到,達拉維大概有100萬人口,擠在2.5平方公裡的土地上,疫情一旦在這裡爆發,後果將不堪設想。
在3月的第二周,我嘗試聯繫了警局和一些官方部門,「你們有什麼應對措施麼?」但是並沒有得到回應。當時,政府部門還在等待指令,那是在印度下令鎖國之前的事情。
我告訴身邊的人發生了什麼,但很多人只顧著喝酒,大量地聚集在一起。如果達拉維的人感染了新冠病毒,這裡被傳染的人將會成倍增長,我試圖和他們講防範病毒的基本措施,但當時,達拉維根本沒有人聽我講的。
所以,我才想要吸引當局的注意,讓他們關注到這裡,但起初並沒有人在意。後來,我試著通過社交媒體尋求外界關注,告訴人們這裡在發生著什麼。我說,一旦疫情爆發,這裡將成為脆弱的一環。
終於,3月的第三周,開始有政府工作人員找到我了解達拉維的情況,我提出了一些見解供他們參考。
至於我所在的Dharavi Diary,也開始給一些家庭配送生活必需品,他們大多是單親家庭,或是沒有積蓄的家庭,也就是「窮人中最窮的人」。從4月1號開始,我們已經給達拉維120個家庭配送了包括米、麵粉、油、穀物、香皂等在內的生活用品。
我們原定於4月14日,給另外200戶家庭配送生活必需品。但是就在前一天,我們到目前還開著,且離達拉維最近的市場,這家中央市場位於孟買外,距離達拉維有兩小時車程,但中央市場現在只允許銷售豆子、麵粉這類糧食,我們沒能買到洋蔥、西紅柿、水果。最後我們給這200戶家庭,每戶配送了8千克米、3千克麵粉、2千克豆子、1升油和2塊香皂。
因為疫情原因,人們無法工作,不是所有家庭都能撐過這段時間。有許多家庭在這裡租住,沒有工作,就沒有了收入來源。雖然印度政府制定了每人每月5公斤的派糧計劃,但每個邦的執行情況不盡相同,而且只有持有配給卡(ration card)的人才能領到糧食。
但很多達拉維的居民都是從其他邦來的移民,在註冊配給卡上存在很多問題,所以他們並沒有領取糧食的權利。很多家庭沒有糧食配給卡,飽受飢餓困擾,我們就是在幫助這些人。但是這樣的家庭太多了,我們也在竭盡所能。
對達拉維的居民來說,保持一定的社交距離太困難了。很多家庭裡可能有8到10位家庭成員,全部擠在一幢小房子裡,空間太小,讓他們很難一直待在房間裡。現在又是夏季,待在家裡很無聊,而且我們的文化是集體主義文化,大家需要社交。
起初,還是有很多人到街上去買東西,但有時候,他們並不是真的想去買什麼東西,只是單純的想出去走走。
從心理層面來說,大家想從彼此身上找到安慰。人們困惑、恐慌、無助,也很害怕,因為政府工作人員沒有過來告訴說,究竟發生了什麼。所以他們通過面對面社交,從朋友身上尋求心理支持。
這裡的人缺少對疫情的足夠認知。他們從未遇到過能在全世界傳播如此之廣的流行病。沒有相似的經歷,讓人們很難意識到情況有多麼嚴重。
對病毒認知不夠,就不清楚病毒是如何傳播的。雖然大家都被告知要勤洗手,但他們並不理解為什麼洗手可以減少被病毒傳染的機會。
不過,我們一直在努力傳播相關的信息,警方也一直在積極採取行動、嚴格封鎖。
起初,新聞裡播報達拉維被感染的人都生活在樓房裡,他們處在達拉維的邊緣地帶,並算不上是達拉維的感染病例。隨著達拉維的確診人數不斷增多,內部許多緊湊的建築群內也出現了多例陽性病例。馬邦醫療委員會開始在達拉維確診區域附近挨家挨戶做檢測,對這些街道進行消毒。看到這些,達拉維的居民也開始更嚴肅地對待疫情了。
達拉維的抗「疫」生活
這段期間,街邊的早餐店都關閉了,水果商不出攤。這兩天,連賣蔬菜的商家都少見。
那些在達拉維裡的小型工廠工作的人,在這段期間還能獲得工廠老闆的一些照顧。工廠主會給這些員工提供食物等,幫他們度過難關。但也並不是所有的工廠主都有能力做到這些。
達拉維居民大多通過電視獲取有關疫情的信息,很多人有手機,所以也會通過網絡獲取疫情信息,但假新聞很多。我會和家裡人講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項,不要經常外出等等。
馬邦政府給出了一個自測試網站,通過回答網站上的問題,網站會初步判斷,居民是否需要去找醫生做檢查。而只有經醫生判斷患病風險高的居民,才會被送去做新冠病毒的檢測。
在距離達拉維很近的地方有一家公立醫院,還有約5家私立醫院。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擔得起私立醫院的費用,大多數人還是會選擇去公立醫院,如果有人確診感染了新冠病毒,也會被送去這家公立醫院。
達拉維裡還有很多診所。前段時間,好多診所都關門了,但政府告訴診所,在特殊時期,為病人看病是他們的責任,所以他們又恢復了營業。就在這段時間,孟買一家醫院有29名醫生和護士感染了病毒,我也不知道達拉維的診所還能堅持開多久。
在達拉維,很多人都沒有口罩,人們把手帕當作口罩圍在嘴上。即使有些人有口罩,也只是防灰塵的。電視裡告訴人們要勤洗手,但是人們沒有消毒液,大多數也只是用香皂。不是每戶人家都知道如何給房間消毒,大多數家庭通常用香皂和清水打掃房間。
目前,還沒有人來控制達拉維居民的進出,警察可能一天在達拉維裡巡視兩到四次,但是他們也只巡視主要道路。
封鎖期間,人們大多在家裡看電視,印度公共廣播公司也開始放送一些特殊節目。例如,上世紀90年代,《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等劇播出期間,也曾有過萬人空巷的情況。疫情期間,電視臺重新放映這些風靡一時的電視劇,也讓這些老劇又火了一把。
而年輕人們可能會在TikTok、YouTube和一些流媒體平臺上看免費視頻。
還有些達拉維的尋常生活,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比如,自來水每天供應四小時,居民們會將水儲在大桶裡。但不是每戶家庭都有自來水,有水的家庭會向其他家庭提供10分鐘到20分鐘的自來水,收取一定的費用。只有在樓房裡才有衛生間,在貧民窟裡,超過95%的人需要使用擁擠的公共廁所。
但達拉維在過去10到15年間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在這裡,雖然很多家庭的父母都沒有讀寫能力,不會講英語,但是大多數家庭都知道要把孩子送到學校,讓孩子學習英語。
許多時候,達拉維都被政府忽視了,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站出來,如果沒有人做些什麼的,就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如果仔細說來,達拉維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那些在孟買發生著的一切,並沒有切實的發生在達拉維。
註:所有圖片均來自受訪者
(本文得到比利時魯汶大學建築學博士候選人唐敏的協助,特此致謝。)
原標題:《我在印度貧民窟看到的疫情百態:有人挨餓,有人追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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