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山樵繪《賈雨村中進士返家》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 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第二回,第32頁)
其中,「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這句,不通順。
庚辰本原本與此完全相同;戚序本與此基本同,只是「皆念作『密』字」一句,戚序本為「他皆念作『密』字」。甲戌本作「怪道這女學生讀凡書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己卯本作「怪道這女學生讀書凡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甲辰本作「這女學生讀書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程高本類似甲辰本,但增加了一句「我這女學生名叫黛玉」,屬於畫蛇添足之敗筆。
本人推斷,各版本皆不同的根本原因應為早期底本中的「凡書」兩字屬於「書凡」的錯誤抄寫,也就是錯誤抄成了甲戌本上文字的樣子了,後來的抄寫者發覺這句話不通順,因此各自採取彌補措施,從而導致各個版本皆不同。
原本完整的文字應該是:「怪道這女學生讀書,凡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
改琦繪秦鍾
我因業師上年回家去了,也現荒廢著呢。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溫習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裡讀。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裡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第七回,第112頁)
這段話中,賈寶玉講述自己沒有去上家塾的兩點原因:一是賈母擔心,二是自己生病了。
但是,這個句子邏輯有問題:「一則」是賈母說的,「二則」則不是賈母說的。各版本皆如此。
本人判斷,最初的底本把「一則因家祖母說」誤抄寫成「家祖母因說一則」。這句話正確的表述是:「一則因家祖母說,家學裡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
孫溫繪茗煙鬧學堂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人丁與些親戚的子弟,俗語說的好:「一龍生九種, 九種各別。」 未免人多了,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第九回,第133頁)
其中,「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句話,不通。
考之,各版本皆如此。「龍蛇混雜」與「下流人物」在語法結構上不同,因此,也無法通過把第二處逗號改為頓號的方式來消除語法毛病。
本人推測,或許「就有」與「龍蛇混雜」之間順序顛倒了才導致如此。可考慮調整為:「未免人多了,龍蛇混雜,就有下流人物在內。」
郵票《劉姥姥見鳳姐》
於是吃過門杯,因又逗趣笑道:「實告訴說罷,我的手腳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細失手打了這瓷杯。有木頭的杯取個子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第四十一回,第546頁)
其中,「有木頭的杯取個子來」一句,不通。考之,庚辰本文字與此相同;戚序本作「有木頭杯取了來」;甲辰本和程高本作「有木頭的杯取個來」。
本人推測,原本的文字當是「有木頭的杯子取個來」,庚辰本母本上錯把「子取個」三個字的順序抄寫顛倒了,抄寫成「取個子」,庚辰本文字維持了原樣,戚序本和甲辰本則各自作了不同的修補。
連環畫《劉姥姥進大觀園》封面
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飯來,擺在東邊屋內,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說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於是過東邊房裡來。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麼,……(第六回,101頁)
第二段話中,「又叫過周瑞家的去」這句,遺漏了「鳳姐」這一主語,從而容易導致主語混淆,分段錯誤。
甲戌本、戚序本、甲辰本和程甲本都作「鳳姐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庚辰本和己卯本缺「鳳姐」這一主語;程乙本不僅沒這兩個字,而且改動得更錯誤。
這兩段文字正確地劃分方式是從「於是過東邊房裡來」之後分開。過東邊房裡來的不是鳳姐,而是周瑞家的帶著劉姥姥和板兒。鳳姐依然在自己西邊的房子裡。第二段是鳳姐又把周瑞家的從東邊房間叫到西邊房間問話。如此處理才符合第六回整體的文字邏輯。建議把這兩段文字重新校訂為:
「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飯來,擺在東邊屋內,過來帶(原本作「帶了」,「了」字當是贅字,此處直接刪除)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說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於是過東邊房裡來。
鳳姐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麼,……」
陸小曼繪大觀園
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 (第十七、十八回,第234頁)
其中,「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一句,庚辰本、己卯本、戚序本等皆然,甲辰本為「採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十二分道袍也有了」。程高本則是「採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
本人推測,這句話「小道姑」前疑似漏掉了「十個」兩個字。原本文字應該是「十個小尼姑、十個小道姑」,這樣一方面可與後一句中二十份衣服相照應,同時也更加符合《紅樓夢》一貫的寫法,如第二十三回中,寫到小沙彌和小道士的時候,表述方式就是「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並十二個小道士」(第307頁)。
如果總共是十個尼姑和道姑,為什麼會是二十份衣服呢,就不好解釋;另外,如果總共是十個尼姑和道姑,那麼尼姑和道姑分別的人數構成情況也模糊了,不太像《紅樓夢》一貫井井有條的文筆。
戴敦邦繪賈母
四人聽說忙出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第二十二回,第300-301頁)
其中,「小太監又下諭」一句,各版本相同。這句話表述似有問題。
本人推測,此句遺漏了一個「傳」字,小太監沒有權力下諭,只可以傳達元春的口諭,建議改為「小太監又傳下諭」。
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若要轉賣,不但賣不出原價來,而且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麼,便是很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了;若說送人,也沒個人配使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了。(第二十四回,第326-327頁)
電視劇《紅樓夢》中吳曉東飾演賈芸
其中,「一文不值半文」一詞,語義不通且自相矛盾。
庚辰本和戚序本與此相同,甲辰本和程高本中沒有這句話。
「一文不值」是個常用詞語,「半文不值」也是個常用詞語,「一文半文」也是個常用詞語,如口頭禪中經常說「不值個一文半文的」。唯獨沒有「一文不值半文」這樣一個自相矛盾的說法。
而且漢語中「一」與「半」經常聯合起來使用,同義反覆,以示強化作用。《紅樓夢》中也經常如此使用,如第27回中的「不知道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以及「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見第366頁);再如第二十七回中的「作一雙半雙」 (見第370頁)。
故而本人推測「一文不值半文」這幾個字中遺漏有文字,原本的表述大概是類似於「一文不值半文不到」這一類的同義反覆句式。
趙成偉繪紫鵑
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鵑道:「那裡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第二十六回,第355頁)
這段文字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這句,甲戌本、庚辰本、戚序本、甲辰本均與此相同;程高本則為「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
考之,這句話來自《西廂記》,原話是:「若共他多情的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他疊被鋪床。」與《西廂記》中這段文字反映的是張君瑞心理活動不同,《紅樓夢》中因為是賈寶玉與紫鵑在直接對話,故而把「他」改作了「你」。
較之於《西廂記》原話,「怎捨得疊被鋪床」這句遺漏了與「他」字相對應的「你」字,導致整句話含義大變:從原本不捨得讓紫鵑幹「疊被鋪床」這類丫鬟該幹的活,變成了自己捨不得起床的意思了。
而這明顯不符合前文邏輯,因此正確的文本應該是:「若共你多情(的)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你疊被鋪床。」程高本的意思是對的,但又憑空多出了一個「叫」字。
連環畫《呆霸王薛蟠》封面
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為一個寶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第34回,第458頁)
其中,「我只為一個寶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這句,語不成句,不知所云。
考之,庚辰本、己卯本、甲辰本和程甲本皆如此;程乙本則修改為「我只氣一個寶玉鬧的這麼天翻地覆的」。程乙本增加了一個「氣」字,很關鍵,但從前後文語氣看,「氣」字似不如「惱」字妥帖;但刪除了「為」字卻很不應該:不是賈寶玉鬧得天翻地覆的,而是大家因為賈寶玉而鬧得天翻地覆的。
建議把這句話修改為:「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惱為一個寶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
清人王墀繪薛姨媽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裡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第三十五回,第463-464頁)
其中,「上面鑿著有豆子大小」一句不通,缺少賓語。庚辰本、己卯本、戚序本、甲辰本和程高本皆如此。
本人推斷,當是最初的底本在此處有遺漏文字的情況,根據前後文推斷,遺漏的文字大體類似「的各式圖樣」這類字樣。
建議修改為「上面鑿著有豆子大小的各式圖樣,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
吳少雲繪《黛玉撫琴》
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見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第35回,第473頁)
這段是第35回收尾的文字。可是到了第36回,卻完全沒有提及林黛玉來怡紅院的事情。兩回文字無法銜接,說明第36回開頭漏掉了一段文字。
這段文字的缺失成為一大硬傷,校對時固然可以僅僅向讀者指出該缺陷,本人更期待由權威出版機構來組織文學家們,群策群力作簡單修補,並註明是補筆。諸如補上一段「卻說林黛玉因始終不放心寶玉的傷勢,揣摩著寶釵等人已不在的時候,便獨自到怡紅院來探視,因見寶玉已有所好轉,方略感寬心,彼此說了一陣話不提」之類的文字。
個人愚見,以修補為宜。我們今天能有幸讀到基本完整的《紅樓夢》,皆仰賴前輩學人對《紅樓夢》文字的不斷修補,庚辰本的文字、戚序本的文字、甲辰本的文字皆有很多改筆,更有無名英雄續寫了第67回以及後四十回文字,程偉元和高鶚也對《紅樓夢》文字有多處有價值的改筆。
今天如果我們僅僅滿足於發現問題,但不去嘗試著解決問題,其實是對歷史不負責的。我們今天的修補,在百年後或許就成為新的文學遺產。當然,這是個價值選擇問題,本人只是一己之見。
《紅樓夢》第40回結尾處也存在同樣的問題:第40回以「只聽外面亂嚷」戛然而止,第41回又隻字不提為何事,顯然兩回文字無法銜接。不過第40回結尾文字更難修補,需要紅學家們首先研究出「只聽外面亂嚷」最可能所指何事,這是個大課題。
《紅樓夢》郵票
賈母喜的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湘雲笑道:「這是寶姐姐幫助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這孩子細緻,凡事想的妥當。」(第三十八回,第503頁)
其中,「賈母喜的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這句話,不通。
己卯本、庚辰本與此相同;甲辰本沒有「喜的」兩字,其它內容與庚辰本一樣;戚序本改「賈母喜的忙問」為「賈母歡喜道」,其它內容與己卯本、庚辰本一樣。程高本改為:「賈母忙笑問:『這茶想的很好,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
本人判斷,這段文字之所以引起各版本上的異文,根本原因在於己卯本和庚辰本共同的母本上,遺漏了一個非常關鍵的「誰」字。
大家留意看,賈母的話其實原本是一句問話,「賈母喜的忙問」清楚地提示這是一句問話,她跟史湘雲兩個是在一問一答。只要注意到這個細節,原本的文字面貌大體就出來了。
本人傾向於認為原筆文字是:「賈母喜的忙問:『這茶誰想的倒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改動了三處地方:第一增加了「誰」這個關鍵字;改「到」為「倒」,《石頭記》手抄本中「倒」 與「到」經常不分,「到且」不是個固定詞語,「倒且」是常用口頭語;第三,將人文社《紅樓夢》中原本的逗號改為問號。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第三十八回,第504頁)
其中,「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這句,不太通。考之,己卯本、戚序本和甲辰本文字與此相同。
庚辰本文字原本也與此相同,但被人從旁填補「會兒」兩個字,作「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會兒殘破了」,可通。
大型曲劇《劉姥姥進大觀園》海報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第四十回,第535頁)
其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與前文自相矛盾。考之,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甲辰本和程甲本皆與此相同,唯獨程乙本更改為「說畢,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程乙本增加「說畢」一詞,非常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