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非
「人生路上步履不停,為何總是慢一拍」。
說起家庭,每一個男人都繞不開一個話題,那就是父子關係。在父子相處的一生中,或有作為兒子的叛逆,或有作為父親的無奈,這都是所有男人終其一生都在探索的命題。
《步履不停》中對於父子相處生活的書寫和細節刻畫,溫暖又不溫情,平實中蘊含著矛盾和衝突的暗流,戳中了我內心的痛點,喚起了我對於家庭關係和生活的反思。
這部電影也是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最滿意的一部,可以說是他的巔峰佳作。影片獲第3屆亞洲電影大獎,是枝裕和也因此獲得最佳導演,豆瓣評分8.8分。
這是被冠以「電影詩人」的是枝裕和導演第一次從內心的體驗和感悟進行電影敘事的冒險,靈感來自母親臨終前的陪伴與回憶,講述的是一個普通家庭長子忌日相聚的普通兩天一夜。
《步履不停》大部分影評都從家庭與時間主題入手,解讀其中的愛與隔閡。但是,最觸動我的還是其中父與子的刻畫,不僅是導演人生經歷的反映,更是社會時代化的表現。
今天怡非就換個角度,從父子關係的敘事藝術、主題呈現、符號解讀三方面進行分析,並結合導演是枝裕和電影風格談談此部電影帶來的思考。
01、鬆散的敘事結構推動父子關係的演變
「電影如詩」的個人化表現方式是是枝裕和電影給我最觸心弦的感受,很難在具體的情節中說出父子關係發生了什麼大的變化,或者明顯的衝突和突轉,但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日常生活的「生活流」在推動父子關係的轉變。
①淡化故事高潮,生活瑣碎中顯張力
「細枝末節累加起來即是生活。這正是戲劇性之所在——在於細節」——馬克·席林《是枝裕和訪談》
《步履不停》中父親和兒子關係的發展並沒有激烈的或者戲劇化的事情推動,導演只是溫柔細膩地展現生活中一個個細節的片段,在其中觀眾自能看到父子親疏的轉變。
影片的高潮也是一頓普通的晚飯,但良多母親讓她播放的《藍色街燈下的橫濱》引出父親年輕時出軌的往事。鏡頭聚焦了父親默默吃飯的尷尬,兒子悄悄看父親反應的微妙。
複雜微妙的心理變化在父子彼此的沉默和母親的含混其詞中流淌,此高潮也是父權在家庭中失墜的時刻。
沒有太多套路化的戲劇故事,沒有太多煽情的片段,在「生活化」的時光瑣碎中卻充滿父子感情的張力。
父子的關係在良多和妻兒商定下次回家的時間中看到了緩解,但最終「下一次」團圓在何時,答案交給了觀眾。
影片中如此平凡卻真實的父子,讓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因為工作或學業的原因,每一次離開父母家,都不知道何時重聚。看似鬆散的生活敘事,卻處處觸動心弦,更讓人陷入沉思。
②「欄杆式」構圖、灰暗的色彩是父子共同心理空間的外化
影片中,父親和良多倆人單獨相處的重要片段有兩處。這兩處的構圖大體一致:父子倆面對面坐在日式客廳的榻榻米上,導演利用日式房屋層層木質門框和窗框,將父子兩人框在重重限制中。
欄杆不僅在畫面上形成了有形的圍牆,也標示著父子倆心理空間無形卻又厚重的隔閡和縫隙。
客廳房門像是一扇窗戶,隔開了房間內外的色彩。屋內燈光昏暗、父子嚴肅,屋外陽光明亮、孩童愉快嬉鬧,明暗、動靜的對比外化了父子被束縛、壓抑的矛盾。
在我看來,導演在鏡頭畫面中割裂和限制的欄杆,重在凸顯父子共同的心理對白,揭示父子情感狀態,也是這個家庭失子的悲傷氛圍的寫照。
③主觀視點鏡頭,是視覺上的內心獨白
「視點鏡頭」是表現主體的觀看過程和觀看到的景象的鏡頭,有明顯視點出發者的是主觀視點鏡頭。視點鏡頭的分配,在電影中代表社會話語權的分配。
影片中,主觀視點鏡頭的數量雖不多,但意義重大,就在其中一個主觀視點鏡頭,讓我捕捉到了父子偏見消解的瞬間。
父親接到鄰居生病求助的電話,良多跟隨父親出門,父親在救護車旁想詢問病情,醫生卻嫌父親礙事讓他走開。這都沒有逃過良多注視的眼神,隨後鏡頭切換為父親背影的中景。
就在這一瞬間良多理解了父親日漸衰老、力不從心的無奈,對父親的偏見和不滿也開始化解。通過一方對另一方的注視,讓我看到了一方內心的觸動,從而完成了內心獨白式的鏡頭表達。
02、從「弒父」到「立父」,在對父權的追求中獲得自身成長
目前,導演是枝裕和已上映的電影中有12部內涵父子關係的刻畫。導演在創作時,雖然會試圖創造個人的特色和風格,但卻註定會被「內置於」其所處在的時代,所呈現的作品也不可避免面地具有那個時代的特色和歷史烙印。
是枝裕和個人經歷了日本特定社會環境下父子關係的困境,這與當時日本社會和家庭中秩序瓦解和重建密不可分。
在日本傳統家庭觀念中,父親具有絕對的權威。但隨著日本在二戰中投降,日本主宰社會的天皇權威瓦解,君臣秩序的動搖也撼動了平凡家庭中父子的秩序。此外,戰後美國對日本的西方民主文化的輸入和影響,也導致日本傳統權威體系的崩塌。
20世紀60年代以來,日本傳統父權的分離瓦解造成的「無父社會」帶來系列嚴重問題,到20世紀90年代人們開始呼喚傳統人倫回歸。
電影中以人物的視角,讓我看到了父子在「弒父」和「立父」這兩種互相關聯又矛盾的社會心理傾向。
《步履不停》中雖然沒有具體的「弒父」行動,但可以在深情和對話中捕捉到明顯的「弒父」心理傾向。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經濟能力的缺失導致父親難擔「家庭支柱」傳統重任。失業的良多帶著妻兒回父母家,不僅要哄妻子隱瞞沒有經濟來源的窘境,且受到父親的嘲諷。
其二,對於孩子缺失情感投入,導致父親形象模糊。良多的父親忙於事業而忽視了對孩子的陪伴,同時還有出軌的經歷,對家庭和孩子都造成了情感上的虧欠。
工業化進程的浪潮日本男性普遍存在工作壓力大,休息時間少的現狀,導致父親對孩子成長陪伴較少,父子情感薄弱。
父親的形象在孩子心中難以明晰,更難以成為具有強大的精神象徵的「父之名」。
電影中「弒父」主要通過對父親的否定來實現,日本一直以來「無父社會」社會環境的映射。
父親的權威體現在對於下一代職業的決定權,能夠詢喚下一代在社會上立足是父權所在,子輩是否認同父輩的價值體系並延續成自我價值是「父親」之實。
在影片中父親醫生的職業是權威的外化,話語權的矛盾點也在與是否讓子輩成為一名醫生。良多小時候曾想像父親一樣成為受人尊敬的醫生,因為父親的否定,理想破滅。
子輩無法在父親那裡得到話語權的承認,也就失去了形成自我價值的引導和模板,因而在獲得話語權的道路上,勢必將父輩視為障礙。
"是否作一名醫生"也是良多繼子小墩的選擇,爺爺橫山想繼續其話語權讓孫子成為醫生,但受到良多的的堅決反對。父子話語權的矛盾是「弒父」的又一表現。
如生活現實一樣,「弒父」後是「立父」的成長。父子關係的微妙改變,總在不經意的一個鏡頭、一個瞬間。
影片中的鏡頭,聚焦了獨處的良多,他在父母的老屋中細心地醞釀了很多的愛。細心地發現父母衛生間安裝了防滑扶梯;獨自粘好小時候想當醫生的作文;與父親散步時,假裝不經意地停下等他……
良多的內心,依然渴望回歸到傳統家庭關係中,承認傳統的父親權威。這既是作為兒子的良多對父親的理解和體諒,也是作為父親的良多對自我尊嚴和權威的尋找。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家人炸天婦羅的片段,一片祥和的勞動場面,各司其職。良多母親負責掌勺,妻子輔助,他教小墩剝玉米,並告訴繼子這是自己一直負責的部分。
通過勞動分工,良多告訴了小墩自己在這個家庭中有位置,在繼子面前樹立起了自己的尊嚴,同時也引導繼子融入大家庭的生活,認同這個家庭關係,填補繼子心理上父親位置的缺失,給予回歸家庭的幸福感。
在我看來,「立父」的完成最終是以男性人物的自我成長做結,也就是說,影片中男性的成長以人物完成精神「立父」為前提。
影片中蘊含著導演那個時代日本社會的真實心理,從20世紀60年代「無父社會」成長起來的男孩,在90年代真正到了為人父的時候,社會身份的轉變讓他們產生了「立父」的焦慮,重新審視父子關係,也在和解和包容中從心理維度獲得了父親之名。
03、父子關係中的符號化修辭,蝴蝶寄託哀思,列車奔向未來,以戲劇化的張力,拓寬父子關係的符號敘事
黃色蝴蝶:寄託對逝去親人的思念一隻黃色蝴蝶在晚上飛進了客廳,母親認為是死去長子純平的化身,父親和良多本來不信,但當蝴蝶落到純平遺像上時,畫面似乎靜止在這一刻,一家人靜默地盯著遺像上的蝴蝶,仿佛看到了純平。
把蝴蝶和亡者之間在蝴蝶落在遺像的這一刻建立了聯繫。飛舞的蝴蝶和飄逝的生命形成鮮明的類比,鮮活的生命和陳舊的回憶湧在心頭,寄託著親人深深地哀思。
蝴蝶與生命的關係並非導演隨意為之,從文化寓意看,蝴蝶蛻變的過程被賦予重生、死而復生的寓意。
中國傳統故事「梁祝」中,蝴蝶被視為「新的生命形象」,同樣,日本文化中蝴蝶象徵死亡。是枝裕和以蝴蝶承載對逝去親人的哀思,也是民族文化的自然沉澱。
飛馳的列車:超越過往 走向未來「這種交通工具生來就背負著要與他人一同搭乘的宿命」——是枝裕和《有如走路的速度》
影片開頭,在行駛的列車上,良多與妻兒一起前往橫山父母家。這是良多第一次說到父親,「說到父親這個詞,至今為止我覺得我是一名棒球迷」,此時良多的兒子直呼他為「良多」。
飛馳的列車似乎有著某種情緒的張力,成為父子關係的粘合劑,承載著父子情感的溝通和碰撞。
列車向前行駛,有著明確的目的地,本身就是一種對未來的探尋。對於良多來說,探尋的過程中伴隨著對於父親的情感關係的探尋,以及和兒子父子關係的建立。
父子間的隔閡和矛盾停留在身後,摒棄過往的不愉快,下一站是生活上默契的交流和心理上的認同。父與子摒棄過往的不愉快,飛馳向美好的未來。
04、是枝裕和影片中父子關係的書寫帶給我們的啟示
"電影詩人"是枝裕和的電影匯集了幾種力量,既有山田洋次所代表的日本主流敘事,也有小津安二郎的韻味。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生活詩意化風格,慢而不悶,充滿對平凡瑣碎的體悟。
相比國內導演的父子關係的敘述,大多沉迷於父與子的宏大製作,重隱喻和暗示,具有明顯的西方藝術傾向,對於我國的時代性和文化性的表現上有待加強。
下面,基於我的觀影心得,結合是枝裕和系列電影作品,談談其中父子關係敘述對我們的啟示:
①挖掘生活化敘述,形成鮮明的個人風格
是枝裕和電影中對於父子關係的敘述主要依靠生活瑣碎細節的刻畫、勾勒形成,著力挖掘蘊藏於平凡生活背後的豐富細膩的情感轉變。
觀看中不僅不枯燥,反而更能感受到影片的真實,平平淡淡中不需直言的深沉又豐富的情感極富戲劇張力。生活化的紀實,具有明顯的是枝裕和風格。
視線回到國內,比如最近大熱的《囧媽》,母子和解是在狗熊襲擊時母親的捨身救子,影片情感關係的變化主要依靠跌宕起伏的劇情、懸念的營造。
對比而言,在「捨身成仁」的轟轟烈烈的宏大敘述中,我們是否也可以關注平凡的生活和家庭,如導演所說「但我就是想拍一個什麼事都沒發生,但卻很有趣的故事。」形成特色的個人風格,在瑣碎細節中描繪出父子關係的社會圖景。
②突出個體的價值,傳播和弘揚民族文化
在是枝裕和影片中的父子書寫,家庭只是依託,個人的成長和變化才是影片的焦點。如《步履不停》的良多、《無人知曉》的阿明、《花之武者》的宗左等,「人」的價值被突出和關注。
這個傾向不僅存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中,甚至在日本文學中,強調「人的文學」,一直延續的「私小說」就是典型例證。
生活範圍的問題在任何民族作家中都存在,但私小說卻是日本民族性文學,歸根結底是日本某種民族心理產生的影響。
我們是否應該思考,拋開對西方主流敘事的迎合,作為中華民族的影片,如何體現個體的價值,傳播和弘揚怎樣的民族文化,有哪些獨有的民族氣質和傳統美學追求。
③以小見大,融入時代性和民族性
影片中,看似平淡和平凡生活的背後是日本社會的變遷,以導演觀察社會的角度呈現給觀眾。
同樣是家庭與社會中的敘述,影片慣常宏大敘事的「家國同構」,而是內置於社會中,以小的細節變化和復刻,反映了日本「無父社會」的困境,並對傳統父子秩序回歸給予呼喚。
國內「第六代」導演的父子關係的家國敘述,也蘊藏著社會的情緒,但卻沒有描繪出時代主流,更多的是關注城市邊緣群體。
因此,國內導演要想更好地完成父子關係的創作,那麼更要在平凡的視角中,演繹出高速發展的中國社會某些時代症候。
總結一下:
看完《步履不停》,不僅對影片的主題呈現和講述藝術嘆為觀止,更想要深入地了解電影背後的導演和故事。通過對是枝裕和詩意的風格深入了解,引發觀眾對於「父子關係社會思考和領悟。
因此,今天這篇文章就介紹了《步履不停》中是枝裕和對父子的主題呈現和藝術化敘述,結合導演系列作品談了對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