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的建築設計進入了飛速發展的摩登時代。西方建築師鄔達克、賚安等紛紛在上海成立建築設計事務所,留下了許多標誌性的建築設計作品,令上海成為中國現代建築的搖籃。現由上海社科院和向明中學共同使用的原上海聖心會修道院建築(淮海中路622弄7號),正是箇中翹楚。在這幢經典建築裡,上海聖心會修道院用短短11年的時間,建立了從幼稚園到大學的完備教育體系,其速度之快,堪稱傳奇;新中國成立後,這幢建築又見證了上海社會科學院等機構的演變、發展。在上海社會科學院成立60周年之際,我們特意刊發此文,以資紀念。
賚安與鄔達克的跨時空對話
1914年,法租界進行了最後一次擴張,今重慶中路和重慶南路以西地區被劃入法租界範圍,成為法租界西區,後發展為中央區。與此同時,法租界的房地產開發進入繁榮期。法租界當局對這一地區高度重視,制定了《整頓及美化法租界計劃》,對不同區域的適建建築做出規定。這使西區逐漸發展成為上海的大型高級住宅區,高級花園住宅、公寓大樓、新式裡弄、舊式裡弄等各式建築星羅棋布。
1926年,應上海耶穌會的盛情邀約,聖心會準備在中國上海設立它在全世界的第151座修道院。經法租界公董局推薦,由來自法國的賚安洋行負責建築設計。賚安是推動上海成為中國現代建築搖籃的重要先驅之一。他與鄔達克於1918年、1920年先後來到上海。1924年,賚安和保羅·韋西埃創立「賚安洋行」;1934年,亞瑟·克魯茲加入。自此,這三位建築師名字的首字母縮寫「LVK」就出現在不少上海老建築上。賚安洋行早期的作品風格多變,涉及巴洛克、法國文藝復興等風格,建築外觀精美、細節華麗。高安路77號花園洋房和陝西南路上的法國球場總會都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中國科學院院士、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鄭時齡說:「賚安洋行設計的住宅作品,每件都堪稱精品。一以貫之的現代風格,逐步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對我們現在的住宅設計有借鑑意義。」最難得的是,賚安洋行堅持固定風格,保持了建築師的獨立性。
據後來擔任上海聖心會修道院院長的能理(ConchitaNourry )回憶:1926年7月初,賚安洋行的兩位法國人和他們一起考察了霞飛路(今淮海中路)、蒲石路(今長樂路)、聖母院路(今瑞金一路)間一塊約3萬平方米的「沼澤地」,與上海耶穌會共同商討建築設計方案,並決定立即動工,爭取在冬天到來之前完成建築外立面,冬天進行內部施工。但是,由於上海地質鬆軟,賚安洋行的設計方案橫向跨度又特別長,易導致不均勻沉降,必須抬高地基,這就需要打2000個木樁。因此,聖心會房屋的建造沒有計劃中順利,直至1927年3月15日才舉行破土動工儀式,1928年春竣工。
蒲石路(今長樂路)、聖母院路(今瑞金一路)口景象
新落成的上海聖心會修道院,採用當時最時髦的藝術裝飾風格(Art Deco),結構上採用了先進的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大玻璃窗和磚砌!。在統長的屋頂女兒牆和「亭子」的退臺處理上,都採用了裝飾性極強的手法,使這一龐大體量的建築物體現出精緻的一面,可謂上海近代建築設計的一個典範。
1928年5月24日,聖心會為建築祈福。次日,舉行了盛大的建築落成儀式與開放儀式。這是聖心會在亞洲第二座、中國第一座修道院,標誌著聖心會中國基地的正式建立。這幢房屋是修道院修女生活、修行的地方。一樓設有教堂,每天的早晚彌撒、新教徒的受洗儀式等重要活動都在這裡進行。震旦女子文理學院(以下簡稱震旦女大)及其附屬中學,在其校舍尚未建成時和日軍佔領校舍時,曾把臨時教室設在這所修道院的一樓。
1928年前,這一帶的大型公共建築不多,此建築的落成,無論規模還是高度,都相當有分量。站在統長的露臺上眺望,老上海的風景盡收眼底。建築前的空地有一座精緻、美麗的大花園,四季鮮花盛開,樹木蔥鬱,空氣清新。大門開在繁華的霞飛路上,步入院內,有鬧中取靜的感覺。
上海聖心修道院屋頂露臺
10年後,為擴大教會事業,上海聖心會修道院決定在老建筑西首增建一所新建築,由聖心會修道院創辦的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及其附屬中學合用。這次,修道院邀請了與賚安齊名的上海灘著名建築設計師鄔達克設計。起初,鄔達克設計了一座哥德式建築,與他之前的作品中西女塾(現市三女中)異曲同工。但後來他調整方案,設計了一座純粹現代風格的教學樓,又和他同時期的另一傑作「綠房子」有很多相似之處,無論外立面還是內牆的設計,出現了很多的弧形和曲線。鄔達克新樓的平面為U形,開口向南,與賚安洋行設計的舊樓呈垂直分布,並且在三樓相連結,猶如修道院的翅膀,雖建造時間前後相差達10年之久,卻渾然一體,毫無違和感。
1939年4月29日,新樓舉行落成典禮,《申報》還對此進行報導:「校舍式樣作U字形,東端為大禮堂,可容一千人,並有演劇臺設備;中部及西端共分四層,上層為寄宿舍,每舍容四人,均有冷熱水管及水汀設備;三層為中學部教室;二層為大學部教室及化學物理生物實驗室、學生接待室、教員休息室等;下層為飯堂、圖書室、衣帽室、辦公室及家政實驗室等。其設備之周詳,布置之精緻,當為滬上所罕見。」
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大禮堂
首任院長能理開創上海女子教育事業
能理,法國人,1881年出生於西班牙穆爾西亞。四歲時,父親去世。隨母回到法國,就讀於聖心會學校。1900年,申請加入聖心會。1904年,澳大利亞修女薩蒙(Amelie Salmon)到歐洲開會時,把她帶到雪梨。1912年,被派往亞洲的第一座修道院——日本聖心會修道院。1917年,榮升為院長助理,協助亞洲分會會長、院長瑪琍·謝爾頓(Mary Sheldon),承擔療養所主管、教堂看守、財務等工作。
1925年9月12日,應上海耶穌會會長山宗泰(Eugène Beaucé)邀請,經聖心會羅馬母院院長批准,能理陪同瑪琍從東京出發,5天後到達上海,入住於孟鬥班路(今四川南路)的拯亡會修道院。山宗泰神父帶兩人參觀了耶穌會和拯亡會在上海創辦的工廠、學校、教堂,重點考察了江南教區準備撥給上海聖心會建設修道院的地皮。25日,雙方即籤署《聖心會修女與江南教會間關於契約草案之變更》,約定將這塊土地的所有權交給聖心會,並由法籍建築師建造修道院,建築費用由教會墊付,待聖心會具備經濟能力時再行償還。
1926年6月29日至7月3日,瑪琍和能理再次來滬。這次她們在霞飛路租了兩間房子,作為住宿地和修道院建好前聖心會在上海的駐地。
為表示對上海聖心會的支持,瑪琍向羅馬母院推薦得力助手能理為上海聖心會修道院首任院長,得到羅馬
總會贊同。上海耶穌會也很高興,因為能理也是法國人,修道院又設在法租界,這為今後三方合作創造了有利條件。
在院舍、人員都是未知數的前提下受命為院長,能理的壓力可想而知。好在忍耐是修女的基本功。她一方面寫信給羅馬母院要人,另一方面積極籌備院舍建造。1926年9月15日,能理和5位修女在霞飛路的出租屋內舉行了上海聖心會成立儀式。
作為傳教手段,聖心會所到之處都要創辦學校。上海聖心會成立的第二天,能理就帶領修女接辦了拯亡會的外僑小學,並接受報名。在接下來的幾年裡,上海聖心會步入發展快車道。1932年創辦聖心小學。1937年創辦天主教會在中國的第一所女子大學——震旦女大。1938年創辦震旦女中,還附設有幼稚園、暑期補習班、夜校等。其發展速度之快,體系之完備,在上海各修會中首屈一指。
能理親自擔任震旦女大、震旦女中的院長、校長職務。日常工作中,她特別善於協調各種關係。例如,每年向法租界公董局申請減免土地稅和租賃稅,以節約經費。1943年,法租界公董局減免震旦女大全部的租賃稅達8883美元。在聖心會集中營時期,能理的法國籍身份為她贏得了自由活動的權利。她充分利用這一身份,與日軍斡旋,爭取到上海聖心會的7位修女可以自由活動,其他修女照常授課,以緩解教師力量的緊張,確保所辦學校的正常運轉。
上海聖心會修道院和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建築渾然一體
然而,就在抗戰即將迎來勝利的前夕,1945年1月28日生日當天,能理卻因患心臟病而病倒了。5月31日,她永遠離開了畢生所獻身的傳教和教育事業。6月2日,上海聖心會在集中營裡為她舉行了簡單的葬禮。
能理是上海聖心會修道院創始人,她建起了從僅有一所小學發展到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的完備教育體系,是早期上海女子教育事業的功臣。
修道院學校裡笑眯眯的嬤嬤們
上海聖心會在滬期間,先後有修女86人。其中中國籍修女26人;外籍修女60人,分別來自13個國家。外籍修女的流動性不強,一旦來滬,沒有特殊原因,一般都會堅守,50%左右的修女在滬服務時間長達10年以上。她們多服務於修道院創辦的教育機構。雖然聖心會所辦教育機構都須按照國民政府規定由中國人出任校長,但每所學校都派駐修女主管學校各項事務。
上海聖心會的修女
據震旦女大的一位學生回憶:「聖心會專門搞教學,學問好的嬤嬤會出來上課。嬤嬤很客氣,總是笑眯眯,學生的中國名字叫不出來,就叫我們號碼……她們等級很嚴:專門打蠟地板的,我們叫她姐姐(sister);學問好的,我們稱她們為媽媽(mother);總管學校各種教育事務的,叫大嬤嬤(reaved mother)。整個修道院只有一個大嬤嬤。我剛進去時,大嬤嬤是能理嬤嬤,她不常來學校,她一旦出來,別的嬤嬤都鞠躬問好。」
震旦女中的一位學生,耄耋之年仍然對老師杜嬤嬤(Marie d』Huart)的上課情形記憶猶新:「印象最深的是初一時教我們法語的杜嬤嬤。在上第一課時,她看著我們這些小女孩,藍眼睛裡透出驚喜的目光。點名時,因中國人的姓名拗口,她就用法語叫我們的學號:un,deux,trois……被叫到的同學就站起來回答『present』,同時注意數字的正確讀音。當叫到32號(trente-deux)時,突然哄堂大笑,無法停下來。原來,32號同學圓圓的臉蛋很像一個『湯糰』,和『32』的法語發音很相近。這名同學來自北方,不知道『湯糰』與數字32的法語發音同音,被笑得呆若木雞,杜嬤嬤更是覺得莫名其妙。」
楊絳姐姐背著父親受洗當修女
唐樹德嬤嬤是震旦女大自始至終的教務長,女大的老師和學生都對她印象甚好。據曾在震旦女大擔任英語教師的楊絳回憶:「『方凳媽媽』(Thornton的諧音)也很欣賞和喜歡阿必(楊必)。1947年『方凳媽媽』到北平開會,知道阿必嚮往清華大學,也知道她有親戚當時在清華任職,便告訴阿必可帶她北去,有買飛機票等方便。阿必不錯失時機,隨『方凳媽媽』到了北平,並留在清華外文系當了一年助教,然後如約回震旦教課。」唐樹德的助教曾憲玲說:「唐嬤嬤很能幹,是教務長,管整個學校,還上幾門課。現代婦女必須她自己教,是必修課。她覺得作為女人,要懂得禮儀,有禮貌,所以每個人都得上。她還教心理學、英國文學。我做她助教,每堂課都去聽。」
上海聖心會不強迫學生入教,所辦教育機構中,教徒比例相較其他教會學校而言,不是很高。發展中國籍修女速度更為緩慢,直到1939年,才有3位中國籍修女加入,至1949年5月8日,共計發展中國籍修女26人。據震旦女大學生回憶:「聖心會裡中國嬤嬤不多,勢力很弱。我的同學中也有信教的,她們平時不對同學們宣傳教義。學生想信教就自己去聽道理課,覺得感興趣了,再申請入教。我在有一年的聖誕節前夜參加她們的半夜彌撒,教堂布置得很輝煌。」
上海聖心會修道院內部教堂
上海聖心會發展的中國籍修女大多來自震旦女大,也有其他機構介紹來的。與外籍修女一樣,入會後也在其創辦的教育機構服務。據聖心會文獻記載:「第一個入會的中國籍候選人來自上海郊區農村的天主教家庭,父親遠在新加坡,不照顧國內的妻兒。另外一個也是來自上海的農村,家裡原本擁有土地,父親因吸食鴉片致死,家道中落,她入會前在方濟各醫院工作。」另外,據同學們回憶:「同學、老師中也有嬤嬤。有一個姓劉的嬤嬤,專門到這裡念書,穿便裝。還有一個同學,思想進步,在畢業時加入聖心會,後來去了日本,她的妹妹也在我們學校念書,我們本是很好的朋友,做嬤嬤後,就不怎麼來往了。一個女的體育老師也加入聖心會做嬤嬤了。」
楊絳的大姐姐楊壽康原在修道院隔壁的啟明中學當教師,她篤信天主教,一心想加入聖心會。父親楊蔭杭對此堅決反對,但父親去世後,她還是加入了聖心會做修女。據楊絳撰文回憶:「大姐姐在爸爸生前就鬧著要當修女,背著爸爸受了洗禮,爸爸去世後,大姐姐當修女了。她當修女時,就在震旦女校管圖書館。後來隨教會出國。但她畢竟太自大了,受不了一點委屈,以後又還俗了。帶入教會的衣服、金條等,全部如數歸還了她。」
楊壽康
中國籍修女離開中國大陸後,分別前往日本、澳大利亞、加拿大、美國以及臺灣地區的聖心會學校工作。其中在日本6人,在臺灣6人,這與她們的背景文化有關,易於適應。
上海解放後,外僑相繼離滬。1949年下半年起,上海聖心會修女先後離開上海,所辦教育機構由新生政權接管。1951年9月26日,上海宗教事務局關閉聖心會修道院。1952年至1977年間,上海聖心會修道院主樓由上海市委黨校所用。1978年9月,上海社會科學院遷入。1982年,上海社科院對大樓進行改擴建,增至五層,至今建築主體保護完好。震旦女大、震旦女中的校舍由震旦附中使用。1952年9月25日,震旦附中易名向明中學,沿用至今。
震旦女子文理學院舊址(向明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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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上海灘》雜誌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