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來信問我:「『嬤嬤』的『嬤』應當怎麼讀?查《新華字典》(1990年重排本)讀mó,查《辭海》(1989年修訂版)則讀mā,一個是全國銷量最大的小字典,一個是全國影響很大的大辭典,究竟該聽誰的?」
為了回答朋友的問題,我查了建國以後出版的幾部有影響的大中小型字詞典,除上述兩部以外,其注音情況如下:
《新華詞典》(1988年修訂版)、《現代漢語通用字典》(1987年版)、《漢語大詞典》(1989年版)「嬤」讀mó;《四角號碼新詞典》、《現代漢語詞典》(1983年版)、《古今漢語實用詞典》(1992年版)、修訂版《辭源》、《漢語大字典》(1987年版)和《中華字海》(1994年版)「嬤」讀mā。
以上九部字詞典中,注mó音的有三家,注mā音的則有六部。這兩種讀音的分歧,可能來自國家有關職能部門前後兩次不同的規定。我查了1963年普通話審音委員會編印的《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以下簡稱《初稿》)和1985年國家語委、國家教委、廣電部聯合發布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以下簡稱《審音表》),前者將「嬤嬤」定音為māmɑ,後者則將「嬤」統讀為mó。這種修改,在《初稿》和《審音表》中是屢見不鮮的,當然應以後者為準。如果說,1985年以前編撰出版的字詞典注「嬤」為mā是有道理的話,那麼,在1985年以後編撰出版的字詞典再這樣注音就不符合規範了。因為這時的「嬤」已經由國家規定統讀為mó。然而,1989年版《辭海》和1994年版《中華字海》等字詞典卻仍然我行我素,沒有改mā為mó。這是什麼原因呢?要說這些字詞典的編撰者不知道已經公布了幾年的《審音表》規定,恐怕不可能。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們認為根據歷史上的注音資料,「嬤」應當讀mā,因而不願採納《審音表》規定的mó音。
現在我們就來看看,根據歷史上的注音資料,「嬤」字究竟應該讀什麼音才更加合理?《審音表》和《初稿》到底哪一個正確?
先看「嬤」字的古代音切資料。《辭源》《漢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記錄的古音都是:「《字彙》:忙果切。」《字彙》為明人梅膺祚所撰,「忙果切」折成今音讀mǒ。這是「嬤」字最早的音據嗎?不是。「嬤」字不見於宋代官修的韻書《廣韻》《集韻》和字書《類篇》,說明它在北宋時尚未出現,但到了元朝初年,「嬤嬤」一詞就已頻頻出現在俗文學的雜劇中。例如:
關漢卿《金線池》三折:「妾身張嬤嬤。」
白樸《牆頭馬上》二折:「嬤嬤云:『夫人處有我在此,你自放心去罷。』」
吳昌齡《張天師》二折:「老身是這陳太守家中嬤嬤。」
賈仲名《蕭淑蘭》二折:「老身是蕭公家管家的嬤嬤。」
武漢臣《生金閣》二折:「老身是龐衙內家的嬤嬤。」
以上五例中的「嬤嬤」,其詞義不完全相同,大致可釋為老年女管家、女僕或乳母,有的也可理解為老婦自稱,但沒有一個能解作「母親」或「媽媽」的。換言之,這裡的「嬤嬤」是不能用「媽媽」去替換的。在當時,「嬤嬤」是作為一個新詞或新的概念被雜劇的作家們創造出來的。元人周德清的《中原音韻》收有「嬤」字,歸在「歌戈」韻上聲中,這是元代留下的「嬤」字的唯一注音資料。當代音韻學家楊耐思的《中原音韻音系》擬其音為mǒ。明人臧懋循編印的《元曲選》在《張天師》一劇的音釋中注道:「嬤,魔上聲。」稍後於臧氏的梅膺祚在《字彙·女部》中說:「嬤,忙果切,音麼。俗呼母為嬤嬤。」「魔上聲」和「忙果切」折成今音均讀mǒ。明代的這兩個音切,顯然都來自元人周德清的《中原音韻》。
這裡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元代的「嬤」讀上聲(mǒ),現代的《漢語大詞典》怎麼注成了陽平(mó)?其古今聲調變化的原因何在呢?
懂一點現代語音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同一個上聲字重疊連讀時,前一字的實際讀音會由上聲變為陽平,這種現象叫「連讀變調」,例如:
好好(學習) 苦苦(思索) 冷冷(清清) 祖祖(輩輩)
「嬤」字基本上不單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以疊音詞「嬤嬤」的形式出現。按照「連讀變調」的規律,前一「嬤」字的實際讀音由mǒ變成mó,而後一「嬤」字則轉成了輕聲(大多數上聲「連讀變調」的後一個字仍然保持原調,如前舉的「好好」、「苦苦」、「冷冷」、「祖祖」)。由於前一「嬤」字的音變帶有規律性,因而其實際讀音mó就逐漸被固定了下來。比較一下《字彙》的兩種注音資料「嬤,忙果切,音麼」是很有意思的:前面的「忙果切」應是上聲mǒ,但後面注的直音字「麼」卻是陽平聲mó。這種一字兩讀的現象,本身就顯示了「嬤」字讀音由mǒ向mó演變的軌跡。所以,清光緒十六年刊行的《考正字彙》,在「嬤」字下就只注「音麼」,而不再標出上聲的音切。《漢語大詞典》將「嬤」的今音定為mó,其根據就在這裡。
那麼,《辭海》(1989年修訂版)等幾部字詞典將「嬤」字的讀音注為mā,又是怎麼回事呢?我看問題就出在《字彙》注音後面的那句釋文上:「俗呼母為嬤嬤。」在中國北方的許多方言口語中,母親確實是俗稱為māmɑ或者省稱為mā的。有不少不求甚解的人,就據此將「嬤嬤」和「媽媽」等同了起來,「嬤」字也就平添了一個新的讀音mā。到了民國八年(1919),由舊教育部審定出版的《國音字典》便將「嬤」字注為「ㄇㄚ,音麼」。ㄇㄚ音即mā,而「麼」則音mó,這又是一個兩可的讀音,但ㄇㄚ已被放在了正音的地位。以後,1947年出版的《國語辭典》乾脆刪去了「麼」音,將「嬤」直接注為「(ㄇㄚ,媽),同『媽』」。其影響所及,使建國以後出版的大部分字詞典都採用了這個於古無徵的後起讀音。
現在我們要問的是:這種人為的取捨是合理的嗎?它是否符合今天仍然活在北方許多方言口語中的「嬤嬤」的實際讀音呢?
首先,「嬤嬤」是元代出現的新造詞。新造的原因是口語中有意義為「老年女管家、女僕或乳母」而讀音為mǒmǒ(連讀變調為mómo)的雙音詞,書面語中本義為「母親」而讀音為māmɑ的「媽媽」無法表達它,於是雜劇的作家們就創製了「嬤嬤」這個詞。新造的「嬤」顯然是個形聲字。形聲字的造字原則是半為義符,半為聲符。聲符的讀音必然與形聲字的讀音相同或相近。「嬤」之所以以「麼」為聲符,而不以「麻」為聲符去造個「嫲」字,或者直接借用「媽」字,就是因為其讀音與「麼」相同或相近。因此,「嬤」字從產生之日起就只能讀mǒ或mó而不可能讀mā。
其次,《辭海》和《漢語大詞典》雖然在「嬤嬤」條下立了「同『媽媽』。俗呼母為『嬤嬤』」、「『母親』的俗稱」等義項,但它們舉不出一條古代或現代的「嬤嬤」用作「母親」的書證。這說明自「嬤嬤」一詞產生以後,除了《字彙》那句「俗呼母為嬤嬤」的想當然的解說以外,歷代的作家從來沒有將「嬤嬤」當作「母親」的同義詞使用的。既然如此,「嬤嬤」又怎麼能讀成「媽媽」(māmɑ)呢?
再次,由周定一先生主編、商務印書館於1995年出版的《紅樓夢語言詞典》,其中分別收錄了「嬤嬤」和「媽媽」條,「嬤嬤」條共立三個義項:①乳母;②侍候主子日常生活的年長僕婦;③雜使的婆子。可見《紅樓夢》中「嬤嬤」沒有「母親」的意義,表示「生母」「乾娘」等的義項都歸在「媽媽」條中。而「嬤嬤」的讀音正注作「mómo」。周先生和其他的編纂人員都是長期研究北京話的專家,他們這樣定音,不但參考了古代的文獻資料,而且還是以現代北方方言的口語音作為依據的,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審音表》將1963年《初稿》規定的「嬤」字讀音mā統讀為mó,無論從歷史的探源,還是從當代語言的實際運用來看,都是正確合理的。值得一提的是,在《現代漢語詞典》1996年最新的修訂版中,也已將「嬤」音mā改為「嬤mó(舊讀mā)[嬤嬤](mó·mo)」。這種有利於漢字讀音規範化的積極態度,是應予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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