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塵
老屋的廚房,有煙囪。煙囪處開著天窗,接通光和空氣。陽光可以從上面射進來,雨卻進不了。嫋嫋炊煙就是從這升起,消逝在蒼穹。灰塵浮遊在海碗大的光柱子裡,雨啪啪打在瓦上,都曾讓我作過不少痴態。
廚房與豬圈同在一處,無牆阻隔。雖如此,卻沒有臭烘烘的記憶。大概是每日清晨和黃昏,爺爺都把豬圈清洗乾淨,又勤給豬鋪新草的緣故。豬和人同在這裡進餐,倒也其樂融融。爺爺看著豬的吃相,食慾分外地好,幾大碗南瓜,哧溜就碗底朝天。而豬看到人吃飯,騰地跳起搭在豬欄上嗷嗷直叫。
我家是不愁吃的。糧食不用說,都有吃,肉也不用說,都吃得少。至於四季菜蔬足不足,就跟人勤不勤快關係大了。從我記事起,爺爺把他漸老的時光大多穿梭在瓜架蔬棚間,不僅自家富足,還管姑媽家的吃菜,多即分送周圍鄰居。奶奶則圍著灶臺年年月月日日餐餐,把飯菜齊整侍弄到桌上。
飯菜擺好了,奶奶就要我叫菜園子裡爺爺吃飯。我一叫:「爹爹——呷飯嗒——」,爺爺必定會回我:「哦——呷蛋嗒——」我再叫:「不嘛,呷飯嗒。」爺爺又回:「哭嘛,呷蛋嗒——」祖孫倆日日如此,不知厭倦。
吃飯時,祖孫三輩四方八口。爺爺講,一桌好席面。又有東邊屋裡端個碗來,西邊屋裡端個碗來。端著飯碗走人家,這在農村並不稀奇。來了,吆喝夾上一筷子,或從來者碗裡扒拉一筷子。父親愛酒亦極好客,橫豎要勸人眯上一口,對起味了,拿酒杯添碗筷,高談闊飲,引得人越來越多。以至於酩酊大醉,誤了工夫引得各自的堂客責罵。
我們家的飯桌上有個常客,鬍子拉渣的,卻叫「滿妹嘰」。若干年後,他娘老子死了,我爺爺也死了,他仍是鬍子拉碴的「滿妹嘰」,全然不知有歲月這回事。他整日裡遊蕩在外,他娘也放得心。他曉得兩件事,一是哪裡能吃到飯,二是吃了飯是要做事的。村裡哪裡有紅、白事,他就會到哪裡,沒聲氣地坐到席面上,吃完了再不礙人事。如果喊他擔水搬重什麼的,則有多大力使多大力氣,絕不偷奸耍滑。不論男女,見到老的一律叫「爹爹」,壯年的一律叫「爸爸」(發音為二聲,在我們那是指伯伯),見到小的他也喚人家叫做「滿妹嘰」。村裡人並不嫌棄,只沒事拿他說笑話。「滿妹嘰,跟你找個堂客,要得不?」「滿妹嘰」信以為真,就問:「堂客呢?」說笑話的隨手一指,滿妹嘰就要去抱,搞得被抱的堂客們邊躲邊笑:「要死啊!」無席面吃時,滿妹嘰常在我家,爺爺定會添副碗筷,且要我們讓開,讓他坐桌子邊吃。「滿妹嘰」的手夾不穩菜,爺爺拿起碗來倒半碗在他碗裡,「滿妹嘰」則「爹爹,爹爹」喊個不歇氣。
我們家的飯桌上當然也有生客。「破銅爛鐵雞毛鴨毛兌火柴洋盆」的貨郎、補鍋修傘的師傅,還有討米的、耍猴的、劃家龍船的。這些四方客,肚裡若正唱空城計,作個揖討口飯吃,這在雙方都好說,並不為難。我奶奶常為著多兌一盒火柴,同貨郎議論半天。及至生意做成,奶奶仍在灶上做飯,貨郎就坐在門檻上歇氣,講些零碎話,講熟了或正好是娘家一個垸子的,便極力招呼吃碗飯再走,全然忘了算計這碗飯兌得幾盒火柴。有一年,爺爺收留了一眾耍猴的,他們從河南來。爺爺給他們在堂屋打上厚厚的草鋪,有處容身且不挨凍受餓,他們很是高興。還有一年下著雨,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跪在我家門口,也不說話。爺爺似乎很能懂得他的意思,招呼他進來並給他裝了滿滿一洋盆飯菜,那人頭也不抬地吃了。仍舊不做聲,跪在門口磕了幾個頭走了。
爺爺在世時說,悠悠萬事,呷飯為大。而今我說,呷飯,是世俗裡最溫暖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