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馬英莉
去年國慶節,我回寧波探親。和母親聊天時,她突然神秘地對我說:你不是說要老物件嗎?我有一樣可以給你,可惜,路太遠,搬不走。什麼?我疑惑地問,因為母親的家底我是清楚的。她掀開一塊紅布,露出我熟悉的臺面,「蝴蝶牌」縫紉機的臺面。「我把它從老房子搬過來了,它還好著呢。」母親得意地說。
我撫摸著光滑的臺面,它確實是老物件,我家的傳家之寶。它和我同齡,陪伴母親已經50多個春秋,比我陪著母親的時間還要多。
記憶中,農活不太忙的時候,母親就叫我和妹妹去搬兩根長凳,我一聽,便知她要裁衣服做衣服了,那是我和妹妹最愉快的時光。我們急急地從廚房搬出兩根長凳放到小院裡,母親把一塊門板放上去,這是裁衣的「工作檯」。然後她和父親一起從臥室抬出縫紉機。我從裡屋捧出母親的「八寶盒」:裡面裝著軟尺、直尺、白粉、大小剪刀、針、各色線、頂針等。母親在門板上攤開衣料,開始裁衣。如果給我們三姐妹和父親做衣服,她基本不用尺子比劃,我們的身高、腰圍、臂長她都一清二楚。她像一位胸有成竹的指揮官,在地圖(衣服)上比劃,然後拿起剪刀咔嚓咔嚓裁剪……等衣服裁好了,她便坐在縫紉機旁,一隻手壓著要縫製的布料,一隻手扯一下縫紉機的傳動軸,一雙腳熟練地踩著踏板,縫紉機發出「噠噠」聲,母親不時熟練地轉一下衣料的方向,一會兒便把一件衣服縫製好,讓我們試穿。
這樣的場景反反覆覆。更多的是在深夜,我被縫紉機的「噠噠」聲驚醒,幽暗的燈光下,母親還在縫製衣服。母親說,她學了「華羅庚優算法」,從不浪費時間,可以一心幾用。年輕的母親活得多麼明媚充實、生機勃勃。對她來說,坐下來做衣服就是她最享受的時光,儘管這樣的時光經常在深夜。母親一年要做太多衣服:我們三姐妹的,父親的,母親娘家人:阿太、外公、外婆、舅舅的,阿姨以及阿姨家三個孩子的,奶奶的,還有村裡孤苦老人的……在貧困的歲月,母親用這臺縫紉機編織了對生活的熱愛,用她的勤勞和巧手為整個家族,甚至村莊帶去脈脈溫情。
母親不止一次對我說起買縫紉機的經過。這是她結婚後第一年的工分(當時公社生產隊,勞動以工分計,年底算錢),有120元,奶奶讓她拿回娘家,算是補貼。在上世紀60年代,120元是一筆不小的錢。母親拿回娘家,阿太(她的祖母)與外公商量後讓她去買自己想要的東西。母親說,她最想買的是縫紉機,有了它,做衣服能節省很多時間。但這些錢是不夠買縫紉機的。最疼愛母親的阿太拿出她的私房錢20多元塞給母親,又讓她寫信給在上海藥房工作的二叔,讓他幫忙在上海買。當時蝴蝶牌縫紉機商標剛剛註冊,是市面上最好的縫紉機,但憑票供應,排隊購買。母親二嬸在楊浦區供銷社工作,很幸運拿到票,又叫母親的堂妹去排了一天一夜的隊,才買到一臺蝴蝶牌縫紉機,從上海託運到寧波火車站。我的外公步行一個多小時去火車站,用扁擔挑回家。這是村裡的第一臺縫紉機,而且是上海蝴蝶牌的,轟動了全村。
70年代的農村,很多家庭對女孩讀書不上心,母親卻對我們三姐妹要求嚴格。我自小從不去羨慕那些穿得好看或長得好看的女生,從來是信心滿滿。因為母親說,不需要和別人比穿,要比學習成績。我和妹妹得到的獎狀被母親貼在家裡堂屋的牆上,母親說,這是最值得驕傲的。我們做完家庭作業,一樣要去割草、放雞,母親告訴我們,在割草、放雞時可以背書,可以觀察環境構思作文,這就是一心兩用。她生了三個女兒,在重男輕女的年代,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母親言傳身教,要我們三姐妹自尊、自立、自強、自信,抬頭挺胸做人。後來,我們三姐妹都讀完大學本科,我是村裡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女孩,第一個碩士,唯一的博士。
母親真的心靈手巧,在街上看到別家姑娘穿漂亮衣服,她就會模仿著做,甚至做出時裝韻味。小時候的各式連衣裙、滑雪衫,上大學時,她給我做了一條紅色呢料裙褲,在校園裡引來多少羨慕眼光。我出嫁前,她給我做的紅色錦緞料棉襖,盤著美麗的琵琶扣,這件衣服現在還掛在我的衣櫥裡……每一件衣服,都是母親對我們滿滿的愛,都是歲月和時光的美好回憶,都是關於家和親情的深刻記憶。
我印象中最深的還有母親每年為村裡老婦人做衣服。常常是過年前,她們走到我家院門口,看見母親在裁衣,就去拿來早已準備好的衣料叫母親做。母親往往叫我從堂屋端出杌子(竹椅子)讓她們坐,給她們端水。她收起正在裁的家人的衣服,把她們的衣料攤開,問她們想做什麼式樣的,是直襟衫還是斜襟衫,褲腰松一點還是緊一點,甚至更細緻地問衣服的扣子,需不需要做盤扣。這些老婦人,多是孤苦一人。在母親縫紉機的「噠噠」聲中半天就這樣過去了。試穿過衣服,當然樣樣周正,她們笑逐顏開,千謝萬謝,從胸口拿出用手帕包著的錢給母親。母親堅決不收,說讓她做衣服,是信任她。往往她們走的時候,母親還把家裡的年糕和大頭菜送給她們。
不做衣服時,縫紉機就是我們的書桌。母親一直要我們三姐妹好好讀書,她從沒教我們縫衣,以致我們都不會。當我和先生準備結婚時,母親鄭重其事地對他說:英莉只會讀書,她不會做衣服、縫衣服。我先生也鄭重表態:她不需要做衣服。或許因為遠嫁重慶,她對我不無擔心。她沒有想到,她的女兒們不需要做衣服,現在布店也銷聲匿跡了,商場上那麼多衣服供人挑選,誰還會自己縫製衣服?即使要縫,找專業的裁縫店,屬於高端定製了。當年的三大件:蝴蝶牌縫紉機、永久牌自行車、上海牌手錶也被層出不窮的新東西淘汰了。在物慾橫流的社會,人心常常會迷失。但我常常回憶母親深夜坐在縫紉機旁給我們做衣服時,我們穿上新衣服時的快樂,告誡自己要惜物、惜福。
對於母親來說,只要縫紉機還能用,她就不老,它是她與歲月抗衡的「武器」。這臺蝴蝶牌縫紉機一直在發揮作用。我的兒子出生,母親又為他做了貼身穿的衣褲、小馬甲、短褲、背帶褲,兒子上幼兒園穿的都是外婆做的衣服。15年前,我們搬家時,兒子把外婆給他做的幾件小衣服留下來,要我好好收藏著。母親把愛和家風傳給了下一代。
現在我冬天都會貼身穿「媽媽牌」內衣,儘管穿起來沒有名牌內衣舒適柔軟,但我還能穿76歲母親給我做的衣服,這是多大的福氣,我感謝上蒼對我的厚愛。
社會在前進,但家風恆久遠。母親初中畢業,閱歷不多卻胸襟寬闊,像故鄉澄明的天穹,被村裡人尊稱為「曹博士」;她秉性純厚,像故鄉廣袤的大地,她做事的精準求精,對命運的不屈服和對生活的摯愛,像故鄉挺拔的水杉。她用一生的時間,念念在茲於心靈的善良和真誠。50多年來,她在蝴蝶牌縫紉機上一行行縫製而成的,不僅僅是遮蔽我身體的衣服,更是滋養著我心靈的財富。是的,我們家巨大的財富。感恩母親!